“当你的眼睛一直看着天空,永远不要忘记,你的脚始终沾染着尘土。”
这是白凤稍稍自震惊之中回过神来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
墨鸦自他身侧一步步踱过去,走到崖边,眼睛并不看他。
白凤匍匐在地面的灰尘与草梗间,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手足发软,使不出半分力气。
“……为什么?!”白凤望着墨鸦,声音发颤。
他无法相信。
他一直以来唯一真心信任的人就是墨鸦。
而此刻,墨鸦却毫不留情地向他偷袭!
他全身都因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而剧烈颤抖起来。
“你难道忘了我的名字?乌鸦总是追随着死亡。”墨鸦肩头的墨羽在山风中摇晃,他的背影却稳定得纹丝不动。他冷冷地道。
墨鸦说着,转身面对白凤,眼中隐现的邪气与杀气,当真如同那和死亡息息相关的凶禽。
落叶随着山风不住飘落,落在白凤身边。
“所以,今天的任务目标……就是我?”白凤颤声问。
“没错。”墨鸦冷冷道。
“是姬无夜的命令?”白凤有点明白了。他强撑起半个身子,觉得胸口说不出的窒滞,手按胸前咳嗽了几声。
“我们从小接受的训练,就是只接受一个人的命令。”墨鸦道。
白凤自然心知,一个人如若从小受一件事的熏陶过深,一般而言,就永远无法解脱精神上无形的控制。
只有两种解脱的方法。
一种是彻彻底底割断全部过往,变成另一个自我。
这种方法显得太难。
而另一种方法,就是白凤即将遭受的那件事。
——彻彻底底从这个世界消失,连同全部的过去、现在和未来。
白凤已经能看见这种命运,他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你要杀我?”他还是抬头问墨鸦。
“我们接受的另一个训练,就是命令必须被执行。”墨鸦的声音没有感情。
白凤听着这句话,感到一颗心不住下沉。
“有些地方是我们不能越过的无形的线。我提醒过你,但你太任性了。”墨鸦缓缓蹲下身,脸逼近白凤的脸,眼睛盯着他,一字一字道。
——雀阁中的女子在将军眼里是人也好,是玩物也罢,有一点可以肯定,将军把她看成什么是将军的事,别人只能把她看成“将军的”。
谁敢有除此以外的想法,将军就让他死。
白凤本来也清楚这一点,但感情有时候会旁若无人。
尤其是一个单纯少年第一次对女孩子动感情。
这很危险。当这危险已经迫在眉睫之时,已没有人救得了白凤。
白凤清楚,墨鸦也不能。
白凤告诉自己,不能对墨鸦有所怨恨。
人终究是为自己而在,墨鸦也想活下去。
白凤已准备接受命运。
“如果这样说,可以让你在杀了我之后不会太过内疚,——哼,我愿意接受这个理由。”他抬眼看着墨鸦,努力让自己声音平静一点。
说道最后几个字,声音再也无法平静。
白凤望着墨鸦无比熟悉又十分陌生的脸,有一丝悲从中来。
——我只怕……还是不甘心吧。
就在此时,白凤的脖子猛然间被墨鸦的一只手一把扼住,同时他耳边响起一声大吼。
“笨蛋!为了雀阁莫名其妙多出来的那一架琴,已经有七个人丢掉了性命,他们的死为什么?他们的死,谁会觉得内疚?!”
“你从来都不听劝!你一直都那么任性!!”墨鸦恶狠狠瞪着被他捏得五官扭曲的白凤。
白凤咽喉剧痛,气都几乎喘不出了,两道眉毛夹得紧紧,一双眼痛苦地看着暴怒的墨鸦。
“他们的死……应该负责的……是……下令处死他们的人。”白凤挣扎着,艰难地要把话说完。
他说的并没有错。
他只是送了一架琴给那个美丽而孤独的少女,又怀着欣赏与感动听了一曲琴音。
他没有伤害任何一个人的意思。
假如将军不是这么又小心眼、又残暴的人,本来没有任何人会死。
——可是,假如,假如……世上哪有那么多假如?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无意中连累了无辜的人。
墨鸦微微垂眼,随即又狠狠瞪圆了眼睛,脸上的怒火可以把半座山的树木点着。
他用力喘了两口气,嘴唇颤动不休,忽然一咬牙松开了掐住白凤的手,另一只手掌随即挥出,重重击在白凤胸膛。
白凤“呃啊”地低呼,被打得直飞出去,背脊撞在方才那棵大树之上。
“砰”地一声,木叶纷纷坠落,白凤自树干一点一点滑下,无力地侧身摔在树根的草叶之中。
他感到骨头都要摔散,伏在地面喘息着,半晌动弹不得。
墨鸦又已背对他站在崖边。
白凤终于勉强坐起,上身靠在树上,抬起头,嘴角沁出一缕鲜血。
“我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愤怒。”他喘息片刻,望着崖边的墨鸦道。
“你不会懂的!”墨鸦冷冷道。
“其实你很清楚,他们的死,根本没有任何人内疚,也没有任何人牵挂,更没有任何人在乎。因为,我们和他们一样,你在他们身上看到了我们自己的影子!”白凤的声音很激动。
墨鸦站在崖边像一尊石像,白凤看不见他此刻是什么表情。
白凤伸手拭去嘴角血迹,神情有些萧索。
“我曾经听过一首曲子,讲的是一只离群的小鸟,在寻找自己的伙伴。它飞了很久,但始终没有找到。它终于很累很累了,停留在一座空荡的山谷里。虽然它有翅膀,但是面对着广阔的天空,它不知道要往哪里飞。”他双眼凝注前方,缓缓道。
弄玉的琴曲,令白凤内心深处对自由的向往苏醒,却也随即令他彷徨无措。
一种面对自由,求之而不可得的彷徨。
“你这么做,都是为了弄玉?”墨鸦眼望天边,忽道。
“也许,同样身处牢笼中,在她身上,我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白凤道。
这是白凤对墨鸦,也对自己的解释。
他一时之间也有些无法明白,自己心中为之动情的,究竟仅仅是自己的影子,是自己心目中的弄玉,还是真真切切的她?
“你走吧。”墨鸦忽然上前,俯身在白凤胸前穴道点了两指。
“那,你的任务,怎么办?”白凤胸中窒住的内息渐通,力气恢复,支撑着站起。
他当然想活下去,但他更不愿意连累到墨鸦。
墨鸦甘愿为他违抗命令,他知道这会给墨鸦带来什么。
“我们都要开始逃亡了。”墨鸦又背转了身,淡淡道。
他说得那么轻松、冷淡,满不在乎,仿佛说的是别人的事。
两人在呼啸的山风中相背而立。
“我们都很清楚姬无夜的手段。你有把握吗?”白凤迟疑着问。
“我们俩谁的轻功更好?”墨鸦瞥了他一眼。
“什么意思?”白凤扬眉一笑,问道。
“你没听说过么?两个好朋友遇到了一头猛兽,于是其中一个立刻换上轻便的鞋。另一个问他,你换鞋也跑不过猛兽啊,那人回答,我只要跑得过你就可以了。”墨鸦道。
——这个寓言说穿了很简单,就是墨鸦那天在将军府屋檐上所说的。
想要活下去,就必须靠自己足够的快。
白凤却好像没怎么听懂。
“我以后一定会比你更快。”白凤的脸微微一抽,随即神情又明朗起来,露出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气笑意,朗声道。
“从我们违抗姬无夜的这一刻开始,死亡就开始逼近,没有以后。”墨鸦一步步走到白凤面前,一字字道。
“你现在就要成长!你要变得更快,快到可以逃离死亡。懂吗?”他右手重重拍上白凤肩头,凝注着他,语气中充满坚定的期望之意。
墨鸦的手搭在白凤肩上,久久不放下。
在这个危机四伏的险恶人世,白凤实在太单纯。
墨鸦知道,单纯是一种很容易被淘汰的感情。
他一心希望白凤快些成长。同时却尽力纵容他,庇护他。
——墨鸦好像又希望白凤成长得不要太快。
成长,尤其是在非常时代处于非常生涯中之人的成长,是一件太痛苦的事。
墨鸦自己走过这痛苦很久了。他虽然明知白凤迟早也要去面对它,但似乎努力地想要让它来得晚一些。
墨鸦太爱白凤的一份单纯,他自己久已失去的单纯。
然而,正因为他过于纵容,白凤现在已被逼到了必须立刻成长的境地。
成长,是白凤生命中注定摧伤的劫。
——劫终究胜于毁。
墨鸦的心里并不好受。但他还是希望白凤能够尽快明白许多事。
白凤感到墨鸦手掌的温暖有力。
山风冷漠,他胸膛中的血却已渐渐热了起来。
世事艰辛,人生无常。
——情义长在。
墨鸦还是像以往一样守护着他。
白凤觉得自己永远不会真正绝望。
良久,良久,墨鸦的手终于松开。
“那么,后会有期吧。”墨鸦的语气又变得轻描淡写。
一边说,一边走了开去。
“我们,不一起吗?”白凤微感惶然。
“我们必须分开。这样,他们才无法集中力量来追杀。”墨鸦又与他相背而立,道。
白凤听着墨鸦的脚步。
墨鸦走开数步,一个纵跃,飞了出去。
白凤微微回头。他有些不舍,更多的则是隐隐的担心。
他实在很怕以后再也见不到墨鸦。
许多生离死别,不正是不经意间已然动如参商?
他几乎要转身追去,但最终没有。
白凤此时已想起另一个人。
那个琴艺无双、琴心自由,却彷徨无助,看不见明天的美丽少女。
他缓步踱至危崖之边,俯首人间烟火。
——我要把姬无夜夺去的还给她。我要她选择我的方向。
白凤的脸上笑容又现。
他迎风而立,衣衫在身后飞扬,肩头的羽毛又在不安分地抖动。
“有着翅膀,面对天空,却不知道该往哪里飞翔……只有最笨的鸟,才会这样吧。”
从这里可以看见雀阁。
白凤轻飘飘地飞起,飞向城市的喧嚣,飞向喧嚣正中那一方真切的寂寞。
墨鸦躲在茂密的枝叶间,只露出一张脸。
方才他和白凤在一起时,已听出周遭林木后有隐约异声。
姬无夜手下杀手的效率和速度,简直快到超乎想象。
墨鸦若是立即离去,一定会被跟上,那时要想甩脱将极其困难。
他假装与白凤分开,之后迅速掩藏好了自己。
他自树叶空隙中望出去,眼睛左转右转,瞥见几个黑影倏然自树梢飞掠。
这些杀手没有发现墨鸦,自然是去追杀白凤了。
白凤在林木之间腾跃飞动,心中毫无往日飞翔的快意。
他的速度此刻只能用来逃生。
几个黑衣笠帽的蒙面人手执刀剑,尾巴似的跟着他。
——姬无夜就是这种人,好事三年五载捣鼓不来半件,杀他想杀的人那叫一个争分夺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