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凤自城外一路逃进了城。
本来逃亡应该是离那“见之则不吉”的将军越远越好,他却反而向着城池的中央飞奔而去。
白衣飘飘的影子跃过一重重屋脊,好像数日以前那只惊慌的小白鸟。
白凤并不怎么慌。他渐渐看出身后几个杀手还算不得最熟练而凶狠的猎鹰。
他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总能想法子甩掉这些人。
杀手抽出刀剑,蓝荧荧的锋芒时不时闪过白凤身后,却扫不到他的一片白衣素羽。
白凤在空中灵巧地翻了几个身,落在石板街道之上。
他听着身后众杀手的呼叱之声,再次跃出,拐进一条无人的小巷,迅速穿过几重空荡荡店铺门前的红色帘幕。
杀手们跟随而至之时,白凤却似忽然消失了。
在帘幕障眼的片刻之间,白凤已脱离了他们的视线。
街市繁华。叫卖声,招徕顾客声此起彼伏。
一辆马车自街心悠闲驶过。
这是白凤唯一可能藏匿的所在。
立即有一个杀手跃上了马车车顶,又自车顶跃至赶车人的位子。
赶车的人摔在一边,吓得说不出话来。
杀手掀开了车帷。
车里的确有一个人。杀手掀开车帷时,已听见了那人的失声惊呼。
这个人却不是白凤。
她满脸惊慌,缩在车厢一角瑟瑟发抖。
杀手一手握紧兵刃,仔细扫了车厢内几眼。
他看清车厢内没有第二个人,就不再理会那个花容失色的女子,抽身离去。
白凤就在咫尺之处。
他紧贴在马车下,手足勾住车底,一声不响。
他知道以人的思维惯性,看到马车都会先去搜查车厢,一时想不到车底的事。
可是杀手们很快也料到了这里。
“嗖”地一声,方才那个杀手已俯下身来,探首车底。
白凤却又一次消失了。
杀手找不到白凤,站直身子打了个唿哨,几个人一齐追了下去。
白凤没有藏起来,必定一路跑掉了。
他们相信自己的判断。
一只手微微掀起一线车帷。
一只白而修长的手,手腕和五指并不粗壮,却十分稳定有力。
白凤在车厢内看着众杀手远去。
就在杀手搜过车厢,还未想起车底的一瞬间,他已闪进车中。
这时机稍纵即逝,白凤抓住了它。
众杀手自然也不会去搜已经搜过一遍的地方。
这里看似危险,其实是最安全的。
——人有时胆子要大一点。
那女子依然缩在车厢一角,神情倒不似方才恐惧。
白凤虽然贸贸然闯入,模样却远没有那杀手的可怕和充满未知。
她心神刚稳定一点,上一刻比猫还安静的白凤已用比兔子还快的速度呼地蹿出了车窗。
她又是一声惊呼。
今天她遇到的一切委实太过离奇。
她若知道白凤曾经与即将面对的事,更会这么觉得。
白凤用一种很潇洒的姿势落在将军府外一道屋檐上。
风声猎猎,白凤缓缓站直了身子。飘动的白衣被明亮的阳光罩染了一层金光闪闪的红晕。
前方就是雀阁。
这段距离如果放在和姬无夜无关的场地,根本算不得长。
而在此处,姬无夜控制着整个局面,将军府里护卫时刻来回巡逻。
能通过这段距离而不被察觉的,整个韩国也许不会超过十个人。
轻功超群的白凤应该算其中之一。
白凤望着雀阁。
之前每当他望向那里,心中总是一片迷茫。
而现在,他眼中充满坚定与振奋。
他已飞出了心中的山谷,那多年来困住他的无形牢笼已不再坚不可摧。
白凤像一只飞向自由的小鸟。他此来,就为了将另一只独处寂寥的小鸟带出牢笼。
要飞,就一起飞。
白凤感到前方充满信心与希望。
他飞身而起,一个优美的空翻落在对面的屋檐,滑行过几排屋瓦,在檐角上一足微曲,单足着力轻飘飘转了个圈。
白衣飞扬,每一个动作都灵动飘逸不可方物,而速度之迅疾亦是无与伦比。
——墨鸦之前又打又掐十分凶狠,好像并没有对白凤造成半分损伤。
檐下一队护卫缓缓走过。
白凤以最快的速度和最微小的动静飞掠,自他们头顶越了过去。
没有人发现他。白凤的身形轻于飞鸟之影。
白凤一只手在檐间借了几次力,飘然而落。
这座小楼是府中一座岗哨。
放哨的一个护卫发现身后多了个人,连忙出手。
他自然不及白凤身手敏捷,三两下就被放倒在地。
另一个护卫反应过来时,也已趴在那里,背上踏着一双脚,白凤的脚。
白凤很悠闲地垂目瞟了他一眼,就从他背上蹿出去。
他一道烟似的掠过一堵墙头,在墙下众护卫看清他之前,足尖点地,纵身笔直向上,一跃足有数丈之高,跳上另一楼顶,伏下身去。
楼前护卫抬头,什么也没看见。
——今天将军府好多护卫都眼花了。
白凤可不管这些兵喽啰眼花不眼花。他在楼顶跑了几步,雀阁已在眼前。
白凤像一枝旋转着的箭,毅然决然地飞向雀阁顶层精致的窗棂。
琐窗内,弄玉端坐梳妆。
她今天换上了一袭玫瑰紫的轻裙,外罩的衫子也变成了柔腻的暖黄色。
她洁如美玉的肌肤薄薄施了一层脂粉,双颊微红,衬着嫣然如夏季朱樱的唇色,令她原本清纯的容颜焕映出几分秾艳。
这种秾艳多少有些不自然。
像她这种浑金璞玉的天然气质,本不必化世间时兴的浓妆。
但是,将军想看,她是让将军看的。
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此刻何其讽刺而悲哀。
弄玉面前置有一方铜镜,镜架一对优美的鸟儿相对而立,镜面光影柔和,如云间若隐若现的一轮完美无缺的明月。
她看着镜中自己的容颜,轻轻掠了掠鬓发,脸上笑意一现。
无论如何,她的生命此刻是美丽的,她至少还可以暂且坐赏镜中人。
镜中,翛然有人影闪现。
弄玉低呼一声,纤手缓缓放下,回头。
青玉案头,素琴无踪。
室内另一侧窗扉半启,一个白衣少年双手抱在胸前,默默倚扉而立。
白凤。
弄玉心中莫名地激动起来,却只是又回头背向他。
白凤也一声不响,好像在下一个很大的决心。
“我是来告别的。”白凤忽然开口。
弄玉轻轻“哦”了一声,听起来像是吃惊,又像是叹了一口气。
“你要走?”她轻问。
“是你要走了。今天日落之前,你就会离开这座雀阁。”白凤看着她。
——姬无夜比起寻常好色之徒,至少有两点胜过他们。
第一点,就是锁定目标后还要择个吉什么的,不像别人那般“择日不如撞日”。
今天就是弄玉的“吉期”。
“你已经知道了。”弄玉的柔丝在风中波动。
“从你进雀阁的第一晚,我已经知道了。”白凤道。
“事实上,雀阁上的明灯每一次被点亮,都在重复着这样一个过程。只是每一次的人不同。唯一相同的,就是她们都很年轻、美丽!”他的语声渐疾,仿佛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
——姬无夜的第二点过人之处,就是他好过的色二百五十个登徒子加起来都只有望洋兴叹。
宁滥勿缺,若说好色是“寡人有疾”,姬无夜就可以放弃治疗了。
弄玉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孩子,本应被某个善良的男子全心珍惜。然而于他这位大将军,只是“若干加一,分之一”而已。
想到这些,白凤的心情怎能平静?
弄玉她自己呢?她会如何看待自己的将来?
弄玉只是用她一贯寂寥的语声,轻轻地问。
“所以这盏明灯下的她们,对你来说都一样,对吗?”
她语声虽很轻,却似乎急切地想知道白凤的答案。
——直到这一刻,她才蓦然醒悟。
自己是在意白凤的。
她先前万万没料到自己会产生这种心情。
“对我而言是否一样,其实并不重要。因为,这些从来都不是属于我的世界!”白凤目视前方,大声道。
说这几句话时,他已立在雀阁之中。
弄玉身边的鸾镜映出他修长的影子。
“那……你都会为她们送行?”弄玉终于盈盈起身,背面而立,声音更低。
“这是第一次。”白凤声音也很低。
这句话虽轻,对于弄玉却有重要的意义。
“哦?”
她竟似感到一丝淡淡的喜悦。
不合时宜却必会无可遏止地生长的喜悦。
“也是最后一次。”白凤接着又道。
弄玉心中一惊,一点点转过身来。
这是她第一次与白凤正面相对。
她没有走过来。
他们之间隔着一段短短地面,浑圆形的地面上延展着自由飞翔的飞鸟纹。
“为什么?”弄玉用轻而惊奇的声音问。
“因为我也要走了。”白凤凝注她的脸。
弄玉蝶翼般的长睫微垂,脸上惊奇之色已然不见。
她好像已料到这个结果。
“你要去哪里?”她再次抬眼。
“面对广阔的天空,可以四处飞翔,有太多的可能。”他轻轻摇头,“可以明确的,一定不是这里。”白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