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晚霞灿烂依然。
白凤心中的惊异实非言语所能形容。
他直至此刻方知晓,弄玉从某种方面而言,和他确实是一样的。
他们都是武器!
本该割离任何感情,只焠炼机谋与杀戮的武器。
弄玉的美丽与才华,也许所起的作用不过是武器锋锷上锐利的光!
一种华美的死亡象征。
群鸦汇聚。如果乌鸦代表了死亡,今天这里必有人丧失生命。
这个人会是……?
墨鸦眼睛向旁一瞟,神色微变,一扯白凤,两人同时身形上跃,躲回方才躲避之处。
已有一队护卫向这个方向巡逻而来。
姬无夜的嘴角流下一道血迹,他的嘴唇不住颤抖,眼中却蓦地现出了残忍阴鸷的笑意。
弄玉明净的眼瞳映出了他可怕的神情。
“美色如刃。——要杀我,轮不到你!”弄玉心中一惊。她听见姬无夜中气十足地冷笑着。
“这把特制的铜刺能够洞穿他的层层护甲,居然刺不穿他的血肉之躯。”弄玉脸上神情瞬间凝滞,双眼惊恐地张大,心道。
“此人的横练功力之深,简直——”她持簪的素手发抖,朱唇咬紧。
她想要躲避之时,已经来不及了。
姬无夜忽然雷鸣般的大喝,一股凶猛的劲力直贯前胸,弄玉惨呼一声,身不由己直直地被震飞而出!
那枚美而危险的头簪,被姬无夜的劲力震成碎片!
弄玉人在半空,肩头坚硬的金质领缘也随着一声脆响,生生震得四分五裂!
自以为尖锐刚强的也许很脆弱,正如弄玉她本人。
弄玉惨呼着摔出数丈,伏在地上。
坚硬的金属都已被姬无夜震碎,何况女子的娇柔之躯?
她伏在那里,显然受伤很重。
她不住呻吟,声音像在抽泣。
她脑后的柔发仍在波动,看起来又似无可挽回的一江春水。
春水历经一个个季节,流向严冬的冰霜雨雪,最终冷凝。
弄玉终于挣扎着撑起上身,低头吐出一口鲜血。
她坚硬的领缘尽碎,暖黄外衫的上缘滑落,露出了整个白玉般的肩头。
“谁派你来杀我的?”姬无夜铁塔般站在原地,厉声喝问。
“你血债累累,人人得而诛之!”弄玉惨然一笑,咬牙道。
虽然等于没作正面回答,但她说的绝对是实话。
姬无夜降临到这世界,好像就是为了祸害众生的。
雀阁里不计其数的无辜少女,杀手除掉的反对者,被生生绞杀的下人……
还有刚刚被卷进性命之忧的墨鸦,以及白凤。
姬无夜自己也明白自己丰伟的“功绩”。“想杀我的人很多,可惜,有胆量这么做的却没有几个。”
——有胆量对这有实无名韩王下手的,多半不是寻常的仇人。
目的也已不仅仅是复仇。
“你的主子是谁?张开地,韩非,还是流沙?”
张开地和韩非,都是当今韩国除姬无夜外最有能力的人物,也都与姬无夜敌对。
弄玉的目光充满痛苦,嘴角却露出一丝奇特的笑意。
许多年来,世界带给她的痛苦太多太多。
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她的过去。
她以琴为伴,一直为了世间仅存的美,包容着世间更多的恶。
爱恨交织,终了无情,
无情在外,心不可解。
琴心千叠,拯救不了她逐渐剥蚀的身心。繁华孤单,能改变她生涯的事物似乎不存在。
她最终决定成为武器。为了一个同样无人知晓的理由。
从那一刻起,她清楚自己的结局已注定。不同的只是到来的方式而已。
此刻,她看到了她最不希望的那种方式。
“非但会断送自己的性命,可能还会连累别人。”
——这个意思我懂。我不连累任何人。
弄玉已无力动手,但她还是能要一个人的性命。
弄玉咬紧了牙。
一道嫣红的鲜血自朱唇流下,映衬着雪白的肌肤,触目惊心。
“服毒?!”姬无夜看见,心中一震。
他像被火燎到胡子一样跳起来,弹到弄玉面前,扼住她的下颚。
弄玉像只无助的小黄莺,被他拎到了半空之中。
“吐出来!”姬无夜怒喝。
他的铁拳重击弄玉小腹。
弄玉“呃”地一声,并不做丝毫挣扎。
她已将毒药吞下,毒药已开始发挥作用。
她知道自己很快就能解脱一世之伤。
她闭起了眼,不再看姬无夜。
“好!忠心耿耿。我喜欢。——我成全你!”姬无夜见状,冷笑一声。
他的手扼得更紧,弄玉的呼吸几乎要停止。
“可能过程会有些漫长,希望你死之前还来得及告诉我答案。”姬无夜狞笑道。
弄玉的心都凉透,仿佛已沉至海底最冰冷的深渊。
——这个人甚至不让她好好地死。
她只希望剧毒快些将她带离这一切。
“可能会有一点痛。不过,你随时可以叫停。”姬无夜的语气忽然变得很“温柔”。
他的语气仿佛在好心地谆谆告诫,说出的却是残忍之极的言语。
——此人正所谓。无用人之度量,有摧花之辣手。
姬无夜又是一拳打上弄玉小腹,同时松开了扼着她的那只手。
弄玉低声惨呼,又一次直飞出去。
姬无夜拎起插在地板上的青铜长刀,长刀紧随弄玉飞出的方向挥动向前。
弄玉觉得时间似乎凝滞了,自己慢慢向后飘去,飘向死亡的无尽黑暗。
弄玉绝望地合眼。
据说,人濒临死亡的一瞬,今生的万事都会在眼前重现。
而最后看到的,总是最重要的那件事。
还有最难舍难分的那个人。
弄玉闭着眼,眼前似乎看到了那个身影。
看到了他的白衣与肩上飞动的素羽。
耳边有空山鸟语的琴音。
——还有一个人心跳的怦然节律。
……是谁?
微风轻掠,殿中多了个人影。
如天上的云,云间的雪,一袭白衣,飞身而至。
弄玉感到一阵温暖裹住了她,她已落入一双手的怀抱。
那身影静默伫立当地,素白的衣袂与羽毛在身后翩跹飞扬。
他的身形瘦削却坚定不移,笔直地立在刚刚落地的姬无夜身后,一言不发。
“是你。”姬无夜的长刀砍空,回头望去,沉声道。
白凤终于还是进入了殿中。
阳光透过窗槅,映照着他尚显纤细单薄的身影。这一瞬之间,他看上去前所未有地美,如之前的弄玉般决绝,却不是决绝于离去。
他坚持着的,是生命。
弄玉的生命。
弄玉缓缓的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白凤幽蓝的眼瞳。
这个少年的脸上,永远是那副倔强骄傲又明朗柔和的神情。
所有的神情汇成一股气度,令她油然而生出安全与放心的感觉。
弄玉又觉得自己在沉落。
四周不再是冰冷彻骨的海水,而是温暖柔和的潋滟湖光。
一种从来不曾体会过的幸福感浸没了她。
心,好暖。
她曾以为自己不会再有情感,她根本没有这个条件。
她以为自己的人生只剩下任务,只剩下成功与失败,生存与死亡。
可是,人,怎么会是武器?
或者说,怎能真正只剩下冰冷的锋刃与目的?
所有人都忘了,她亦不过是个刚刚脱离天真快乐的孩童时期的少女,一个内心依然充满爱与被爱渴望的少女。
她藏得太深。藏得越深,痛苦越深。
她一直在竭力忽略自己的感受。
而在这短短一瞬间,她清清楚楚看到了自己只有在梦境之中才能咫尺相对的爱与希望。
她依在白凤温暖的怀抱中,觉得恍惚又真真切切。
这一瞬,万念俱寂。
弄玉几乎落下泪来,她失去了一切,又忽然得到了她真正想要的。
天地不仁,亦自不忍。
她全心全意依靠着他,世间似乎再一次唯余他俩,别的都可忽略不计。
“你没有走。”弄玉轻轻地开口。
“我说过,你在雀阁上说的话,我一句也不相信。”白凤的语声很坚定。
弄玉心中一紧。她已想到白凤此刻处境的危险。
“你,为什么还要来?”她呻吟着道。
“别说了!我是来带你走的。”白凤一字字说着,声音很轻,快而有力。
他说得很认真,双眉锁起,一脸决心。
弄玉已清醒过来,她知道,白凤对她做什么都已于事无补,只能连累于他。
“我已服毒,不能跟你走了。”她轻轻地说。
一面说,一面垂下了眼帘。
她希望白凤放弃她。
白凤双眉紧紧拧在一起,露出极度震惊之色。
他明白弄玉所说的话意味着什么。
白凤怔了一怔,但只是一刹那,他又恢复了坚定不移的神情。
他一点点转过身,面对那个强大而可怕的对手。
姬无夜死死瞪着他俩,像只被激怒的老公鸡。
白凤孩子般稚气的脸庞满是执著的信念。
无论如何,他都不改变,不后悔。
所有的事,无论是过去了的还是将要面对的,在他心中俱是无足轻重。
白凤也盯着姬无夜,认真而决绝地说。
“我是来带她走的!”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执著的人也许确实很笨。
但如果彻底没有了执著,人就会失去与冰冷残酷的世间抵抗的最后力量。
执著的源头,正是爱与希望,是生命一意坚持的美与善。
是生命之灵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