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鸦终于缓步上前,伸手握住了刀柄。
他的手永远藏在深黑色的手套里,看不见肌肤,黑黝黝的不露感情。
他一用力拔起了长刀。
又是砉然一响,长刀在他手上闪亮。
姬无夜露出了一脸残酷的笑意,微微点头,心满意足地转身走开。
他笑得那么得意,他觉得自己又胜利了一回。
下一刻,姬无夜的笑僵在了脸上。
墨鸦凝视手中长刀,脸上浮现一丝伤感与自嘲。
“想不到我的命这么不值钱,这下再也骗不了自己了。”墨鸦神情怅然,幽幽叹道。
他终于听清了多年来忠心相待的主人对他的定位。
也许他很久以前就有些料到这个结果。
但他的骄傲一直告诉他。自己应该很重要!在这个地方,在将军心目中。
而此刻,墨鸦发现自己多年来的骄傲如此脆弱,姬无夜一句话就戳穿了所有。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幻灭,同时也彻底清醒。
从此刻起,墨鸦彻底下定了决心。
他不会再做无价值的谈判!
姬无夜既视他如草芥,他知道自己该做的是什么了。
“你说什么?”姬无夜听出墨鸦话中之意,停步转身,沉声道。
墨鸦的手握紧了刀柄,手腕纤细而有力。
“不过,既然这条命不值钱,哼,就不用担心会失去更多了。”他转身而立,向姬无夜一字字道。
“哪怕只拼到一点,也算是赚了!”他眼中的邪气与杀气如剑锋直刺姬无夜脸上。
白凤望着墨鸦的背影,心头发热,说不出话来。
白凤知道墨鸦将要为他做的事。
他怀中的弄玉不知何时也缓缓睁开双眼,望向墨鸦。
墨鸦的反应显然也令她大感吃惊,但她很快就懂了墨鸦的心情。
他俩至少有一点是一样的。
他们都不惜一切代价,想让白凤活下去。
有这一点,已经足够。
足够弄玉和墨鸦由针锋相对转为同心合力。
可是,弄玉已受重伤,再加上毒性渐渐发作,她能支撑着一口气已属不易,根本就无法出力帮一点忙。
她该如何协助墨鸦,将白凤送出这危机四伏的死地?
墨鸦手一扬,将长刀掷回姬无夜面前。
以他一贯的武功,长刀并不能作为趁手的兵刃。
何况,他虽和眼前这位曾经的上司恩断义绝,但即使作为对手,他也保留着最后一丝尊重。
——墨鸦的情义,本来不仅仅是给白凤的。
姬无夜先前应该也发觉了墨鸦的情义,方才“难能可贵”地给了他不止一次改变主意的机会。
“你算清楚了?”姬无夜怒哼着拔起刀,瞪眼看了墨鸦片刻,厉声道。
他自认为,这又是他给墨鸦的机会。
最后一个机会。
墨鸦不打算抓住它。
“小子,你还能飞吗?”墨鸦微微一笑,一脸轻松地转头问白凤。
“你能飞多快,我就能飞多快。今天,我还是会赢你!”白凤抬头,认真地回答,声音微微发颤。
在以往漫长而相对平静的岁月里,墨鸦无数次笑白凤飞得太慢。
其实,他笑得越厉害,就越在心底期望白凤的成长,期望这单纯的孩子面对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危险和死亡,快一点,再快一点!
白凤也无数次向墨鸦证明,他会越来越快。
今天,他将再次证明。
——也许,是最后一次。
然而,墨鸦若决定留在这里,白凤没有理由离开。
“你的解药呢?”墨鸦转向弄玉。
——他问的是“解药呢”,而非“有没有解药”。
“不在这里。”弄玉会意,轻声道。
白凤心中一动,转眼看向她的脸。
白凤的心中升起了希望。
“在哪里?”墨鸦促声问。
“城外。”弄玉又轻轻地道。
白凤听着他两人的对话。
城外。
只要及时赶到城外,拿到解药,弄玉就可以活下去。
白凤一开始就决心让她活下去,既然出现了希望,他一定会坚持去实现,而非无谓地滞留于此。
墨鸦和弄玉已经达到了目的。
“做你该做的事去,别留在这里碍我的手脚。”墨鸦缓缓地对白凤道。
他说完这句话,就转头再也不看白凤一眼,注目姬无夜,蓄势待发。
白凤定定地凝注墨鸦的背影片刻,仿佛要将他从此印在心里。随即倏然转身,抱着弄玉向殿外奔去。
出口就在前方,白凤离那里已不过数尺。
可是这一次,姬无夜不再给他们机会。
“豁啷啷”一声大响,白凤猛地顿住脚步。
一道铁栅从头顶降下,拦住了他。
每一根铁条都粗逾手臂,白凤绝对无法攻破。
白凤大惊之下,只听后方又是“豁啷啷”一声,另一道铁栅也落了下来,将他们三人与姬无夜隔开。
与此同时,大殿两侧的窗槅前砰砰砰砰合起一块块厚重铁板,外界的光线一寸寸被挡住。
大殿上方的屋顶也被百十块同样的铁板砰然封死。
仅仅瞬息之间,四周所有的出路都被完全切断。
白凤拧紧双眉一步一步后退,退至墨鸦后方。
墨鸦遥对着姬无夜,白凤横抱着弄玉与他相背而立。
白凤和墨鸦紧张地互望一眼。
他们听见了纷杂的脚步声。已有一批护卫匆匆赶至,手持戈矛立于姬无夜两侧。
灯火俱熄。殿内的光线变得惨淡而诡异,一种死灰般毫无希望的颜色。
白凤、墨鸦、弄玉,像三只陷身樊笼的小鸟,被困在方圆数丈之地,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惟有任人宰割。
三个人的心都沉了下去。
墨鸦希望与姬无夜一决死战以保护白凤,姬无夜却根本不给他们公平对决的机会。
姬无夜更喜欢处于绝对的优势,欣赏对方的无助挣扎。
墨鸦觉得,他和白凤此时连那只在鹰爪下拼力逃窜的小白鸟都比不上。
他们能做的仅仅是在这狭小的空间,演戏给姬无夜看!
墨鸦能演出什么样的戏?
只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这出戏已不可能有快乐的结局。
“可笑,在我手中,你们插翅难飞!”姬无夜在栅栏外冷笑着。
“这样的笼子,才是最适合你们的!”他笑得极尽残酷。
这地方确实很像笼子。
笼子有些很美,有些很丑。
还有些无比恐怖。
白凤已经发现,这笼子实在比别的任何一种都恐怖。
就在姬无夜话音刚落之时,他们头顶上方已有一片片翻板翻起,数百枝弩箭自翻板下突出,箭尖玄光森森,充满寒意。
数百枝弩箭直直地对准了他们三人。
弩箭在“咯吱吱”地缓缓回缩,机括内部的弓弦一丝丝绷紧。
等到弓弦放开,他们只怕就要粉身碎骨!
白凤只觉一股寒意直透背脊。
他救不了弄玉,也救不了自己。
他们,无所逃形。
墨鸦还是站得笔直,他的眼睛在来回扫视头顶。
莫非他还想再次以自己的方式解除眼前大难?
“封住你们的是一百九十三块寒精铁板,对准你们的是三百七十一支玄铁强弩。”姬无夜狞笑。
——姬无夜这句话说明了三个问题。
第一,他很凶残;第二,他很舍得花钱来凶残;第三,他凶残之余,算学也不赖。
而对于此刻的墨鸦白凤弄玉而言,姬无夜多有问题不重要。重要的问题是,他们三人如何活着,哪怕多活片刻!
“所以你们只有一条路可走。”姬无夜悠悠道,他脸上的一块块横肉藏不住得意的笑。
“那就是,死路。”
“上路吧!”姬无夜握拳高声道。
机括,瞬间启动。
数百枝弩箭尖锐地呼啸,直射而出。
数百点寒森森的箭尖,对准了他们的身子,越飞越近。
白凤和墨鸦面对四周而来的箭光。
世界仿佛变成了无边的空白,一片空白中间是他们三人,周围是悬空的千百利箭。
死亡,第一次真切而紧逼,无可逆转。
墨鸦的目光决绝笃定。
他抬起左手,慢慢挥出,随即右手当胸,食中两指朝向上方。
他闭起了眼,又一点点睁开,他身后忽有不计其数的墨羽飞起,像一阵滚滚黑雾包围了他的身形。
墨鸦的右手斜斜向身侧扬起,墨羽的黑雾应手分开,向他四周倏忽飞散!
墨羽之间,成百上千只乌鸦迅速振翼升空,挡在他们与箭阵之间!
——这些乌鸦是否便是之前弄玉的琴声引来的?
墨鸦驱使着它们。
它们升空之后,随即不断发出啊啊的悲鸣,一只只坠落。
每一只乌鸦身上,都被一枝弩箭穿透!
驱使乌鸦来挡住箭阵,这件事只有墨鸦能做到。召唤鸟群也是墨鸦独擅的技能之一。
白凤现下尚未学会,不过墨鸦说过,总有一天,白凤的召鸟能力将胜过墨鸦。
白凤望着四周如滚滚黑云的鸦阵与箭阵碰撞,心里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墨鸦总是在守护他,全力做他的坚固屏障。
外界的残酷被墨鸦挡在身外,白凤才得以时不时像一个寻常人家的幸福孩子一样,享受美好的童年与少年,用他自身的少年意气任性。
任性,就会闯祸;闯了祸,墨鸦就在后面收拾。
墨鸦的绝顶聪明才智,居然几乎全用来保护白凤这个不懂事的孩子。
这一次,又是这样。
乌鸦们飞起、盘旋,中箭悲鸣,坠落在他们脚边。
这些鸟原本象征死亡。
而此刻,它们把死亡给了自身。
以死,换生。
至此几百枝箭还没有一枝射中三人身上。
栅栏外的姬无夜火冒三丈,气得快要自燃烤熟了。他最讨厌自己想看的好戏遇上不按剧本的演员。
今天这种情况出现得史无前例的多。
姬无夜必须打破这种局面。
他怒叱一声“岂有此理”,向旁伸手。旁边的护卫会意,递过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把铁胎画弓。
姬无夜弯弓搭箭,箭尖对住栅内。
他要确定一个目标。
墨鸦驱动鸦阵之后,一直仰面出神,整个人居然像是呆在了当地。
他双眼不断向上方四望,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他一直没有看向姬无夜这边。
墨鸦不知道,此刻姬无夜手中的弓箭,已对准了他!
一贯敏锐的墨鸦,为何在最不该不设防之时发呆?
——他究竟寻找的是什么?
墨鸦站得离姬无夜较近,白凤和弄玉都在他后面。
姬无夜手中的弓弦愈拽愈紧,一松手,弦上的箭就无可挽回地飞出!
利箭朝着那片墨羽与群鸦的黑云呼啸而来。
箭尖接连自数只乌鸦的身体透过,急射一个目标!
墨鸦听见穿破黑云的风声,陡然惊觉。
利箭的尖端距他已经相当之近,但以他的速度,不一定躲不开。
墨鸦的眼睛盯着箭尖。
他没有闪避。
箭尖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啸,没入了墨鸦的身体!
墨鸦清清楚楚感到冰冷的箭尖插进自己的右边胸口,瞬间洞穿肌肉与骨骼!
他就这么注视利箭,看着它将自己生生刺透。
箭尖,自墨鸦背后透出。
与此同时,墨鸦胸膛内的热血也随着利箭,雨点般地飞激洒落。
整个空间都似乎被染作血的红色,鲜艳而惨烈的红!
利箭彻彻底底穿透了墨鸦的胸膛。
墨鸦几乎被这种前所未有的剧痛撕裂。
墨鸦霍然回头,他发现了一件更紧急的事。
他本有机会避开这一箭。但即使他能避开,避开之后来不及阻住箭势,这一箭也就必定射中他身后的白凤。
他不闪不避,正是想以自己的血肉之躯作为缓冲!
他料想箭尖射中自己之时,去势已尽。却怎知姬无夜的劲力何等巨大,比他想象的还难以阻挡!
这一箭射穿墨鸦,竟似穿过的仅仅是无形无质的空气,去势丝毫不缓。
箭上带着墨鸦的血,眼见又要射中白凤!
墨鸦一贯笃定的脸上现出了惊惶之色,右手倏地尽力伸出。
利箭距白凤的脸已不到一尺。
箭尖的寒光在白凤眼前森森闪耀。
白凤已经为接踵而至的变故惊得愣住,一时回不过神。
墨鸦喉间一声痛苦的低呼,右手硬生生抓住了箭的尾端!
箭尖终于顿在空中,几乎已碰到白凤鼻尖。
白凤双眼看清了箭尖,也看见了整个箭身染满鲜血。
白凤感到一阵眩晕,顺着箭尖望向前去。
弄玉也睁大了眼睛随他望去。
一道凄艳的鲜血自箭尖缓缓流淌,流过血染的箭身,流到墨鸦紧握箭尾的手边。
墨鸦漆黑的手套也被染红,红黑相映,惊心动魄。
鲜血,一滴一滴掉落,地面一大片鲜红缓缓扩散,那种鲜红刺痛了白凤的眼睛。
墨鸦如石像般定在当地,只有口中剧烈而急促地喘息着。
箭杆在他手心咯咯直响。
墨鸦注视箭身,胸口不断加剧的痛苦令他咬紧牙关,乌鸦般的双眼之中却露出了惨酷的得色。
墨鸦决心去做的事,绝对能做到。
这方面他一点儿也不比姬无夜差。
姬无夜呆在栅外,咬牙切齿说不出话。
白凤也没有说话。
他怔怔地看着箭上的血,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白凤瞪大了眼,满脸的焦急与惊痛。
他从来没有如此恐惧过。
他意识到了他过去想都没想过的可怕的事!
墨鸦稳如磐石的身子颤抖起来。
他的伤势已开始发作,全身的力量随着鲜血一点一滴流失。
他躬身以左手按住胸前创伤,满口牙齿都快要咬碎。
墨鸦不喜欢被人看见自己的痛苦,而此刻,他根本无法再强忍与伪装。
他毫无血色的脸开始扭曲,双眉紧紧拧绞在一起。
白凤焦急不知所措,反而一动都不能动。
墨鸦再也支撑不住,喉头发热,“噗”地一声,一口鲜血向前喷出。
点点鲜血飞溅,喷了白凤一头一脸。
白凤感到墨鸦的血在自己脸上滑落,腥咸的气息令他喘不过气。
透过鲜血的帘幕,他看见墨鸦脚下踉跄,半跪下来,喘息着以手上的箭枝撑住身体。
白凤颤声轻呼,向墨鸦跨出一步。
一只装有护甲的左手抬起,护甲也被血浸透。
这只手颤抖着向白凤摆了摆,示意白凤不用为他担心。
白凤的神情已经快要哭出来。
墨鸦为什么依然坚持骄傲?
为什么他总是保护白凤,却让白凤不要管他?
白凤忽然发现,被一个人无条件地关心与保护,也是一种痛。
——或者说,终将成为锥心刺骨的痛。
四周的弩箭,此时渐渐稀了。
被用以挡箭的乌鸦落了一地,黑色的翎翼零散,再也不能舒展而飞。
墨鸦弯腰俯身,肩头血迹斑斑的墨羽随着他急促的喘息簌簌抖动。
发射弩箭的机括停了下来,这一轮箭终于射尽。
一阵锵锵之声过后,大殿中恢复了寂静。
白凤抬头望了它们一眼。
机括中仍在微微作响,一切并没有结束。
墨鸦还在俯身喘息。
他咬着牙,良久良久,总算慢慢站起。
白凤和弄玉目不稍瞬地瞧着他。
他们明知墨鸦伤得极重,仍不肯相信墨鸦会就此倒下。
尤其是白凤。他一直认为墨鸦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坚持下去。
墨鸦这许多年已成为白凤精神的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