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都散干净了,陆吾这才缓缓走至耐河边,在岸边结跏趺坐,结了个定印。
长右伏诛,羽山地界也恢复旧时景色。远山苍翠,峰涛连绵,近处的耐河水静如蓝绸,岸边花絮飞飞,百花展颜。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呼出。
一草一木,万物生灵,都是疗养他的最好补药,便是这一呼一吸间,天地自然之灵气缓缓涌入他体内四肢百骸,他的灵力运转也渐渐回复。
此时他身子虽入道定,思绪却未停。
适才他盯着长右消弭之际的冰花出神,其实是因为诧异。他亲历了大大小小多少仙魔战役,手刃的凶兽不胜枚举,却是从没见过哪头凶兽死时是这等景象。
那些凶兽大都穷凶极恶,死时要么化为一缕黑烟消散,要么化作一滩脓水,臭不可闻。
像长右这样化为漫天冰花消融的,即便是他,也是头一次见到。
其实,他本是想留它一条性命的。可惜了,他想。
三万年前,他和弄玉曾联手降服过长右一次,原本那时候他就可以将它的内丹生剖出来,取出水玉。然而那样,长右必死无疑。
是弄玉不忍,这才想出了个法子将它镇在福山灵地,待三万年期满,便能将水玉剥离出体外,又不伤及它性命。
事后,他问过她,不过一头凶兽罢了,死不足惜,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只为留它一命呢?
弄玉解释道,打斗中她无意间发现,长右的魂魄上有一枚小小的锁灵印记。
锁灵印,这倒不稀奇。从前远古洪荒时代仙魔交战频繁,总有上古神祗从那些被俘的凶兽中挑选几个中意的。有带回去驯化为坐骑的,或是锁起来来看守自家仙府大门的,也有些品味奇特的上神,直接给圈养起来当做奇珍异兽收藏的。譬如青华帝君座下那头九头狮子,就是他亲手降服,带回去收为坐骑的。
这时候,神仙们便会在这些凶兽身上落个锁灵印,自身则成为灵主,落印的神仙身上也会浮现一枚灵印,通过这两枚灵印,灵主和凶兽之间便有了联系,方便对其感知驯化。
如此一来,其他神仙也就知晓了,若是遇见落了锁灵印的凶兽,便知这是有灵主的了,轻易不会直接诛杀。
稀奇的是,锁灵印通常都是落在很显眼的位置,不然也就失了意义。而长右的这枚锁灵印,却是落在了它的魂魄上,并不易发现。
锁灵印于灵主来说,无非是用来做个标记而已,但于那些被落了印的凶兽而言,就意味着已沦为某位上神的归属,平心而论,这本就不是一种平等的关系。
会将锁灵印落在长右的魂魄上,长右于那位灵主而言,自然不比寻常。她还发现,长右有一朵黑莲花的黥面刺青,尽管痕迹已经很淡,但那是它曾在太山地狱服刑的痕迹,大抵是曾经犯错的天神堕魔。
弄玉道,那位灵主或许只是想保护它,而非占有。这实在难得,虽不知其中是非曲折如何,但既然看到了,便多费一点力,多少成全这一份心意吧。于是三万年前便留下了长右一条命。
陆吾本已不问世事,此番机缘巧合路过,也是为了弄玉当年的那一席话,这才出手,还命羽山山神设了结界以免外人进来,想尽力保它一条性命。
只是没想到仍旧是这样的结局,也是可叹。这也是它的命数吧。
他活了千万年岁月,经历了多少沧海桑田,他这一双眼,见过多少生死别离。因而这一遭,他心里其实也只有一叹,并没有再多波澜了。
那道至阴之气来路不明,确实有蹊跷,可说到底,那又如何呢?他并不想管,也无力去管,留给天庭那些神仙去查就是了。
这天地间,并不缺他陆吾一个,没了他,日月星辰,更迭依旧。可他,却偏偏缺了一个放在心上的她,没了她,这颗心就空了,再也装不下这天地。
他的心早已不在了,早已留在了一万年前的姑射山,留在了那一日。
他就像是被困在了那里,年年复年年,再也没走出来过。
他的心,已经不可能再起波澜了。
飞花若雪,簌簌落在他的肩头,微风阵阵,轻轻拂过他的双眼。恍然间,脑海里闪过一个冒冒失失的身影。
陆吾微微皱眉,不知为何会想起那个鸟族的小灵仙。或许是因为她身上多少有些弄玉的影子吧,看到她,他总会时不时想起弄玉,想起她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横冲直撞的性子,却又那么正气凛然的样子……但她毕竟不是她。
想到此处,他睁开眼。万年来他隐居归墟,避世不出,此番出来赴宴,又经此长右一事,已觉得十分倦乏,便起了身,捻诀驾云往归墟而去。
金母元君所言确实没错,他的天命将至,若还是无法寻得弄玉转世的痕迹,他不知自己还能撑到几时,一百年?还是两百年?
他很清楚,他的时间不多了。
因而此事于他而言就算尘埃落定,往后诸事,都交由小辈们去管罢。
数日后,相隔万里的青丘地界,耀灵玄宫。寝殿内的三人。一个半躺在塌上哼哼唧唧,一个坐在床边认真端详,一个站在旁边冷着一张脸。气氛颇有些微妙。
冷着脸的翊辰最先打破沉默,眉毛一挑:“糖包怎么也在这儿?”
窝在栖芸怀里的灵猫闻言一抖,吓得就要跳下床去,被她拽住了尾巴:“你有没有人性啊?糖包又不是外人,再说你们又不准我下床,我这几日都只能躺在这儿干瞪眼,总要有人陪陪我,聊慰寂寞吧。”
翊辰无语:“狐君不是每日都在这儿陪你吗?”
“你还好意思说,那能一样吗?是你不让我回自己屋子,非把我按在他寝殿里,还给我施了定身咒,他不天天在这儿他还能在哪啊?”栖芸闻言就来气,梗着脖子抗议道。
“那还不是因为你不省心,伤得这么重你还想往哪跑啊?这回是狐君到的及时,不然你小命就要交待在那里了。还跑?你长不长心啊?要不要命啊?有没有记性啊?”
“我……咳咳……”栖芸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被翊辰的三连问给呛死。
“好了好了,都是一家人,吵什么吵……”一直盯着栖芸的紫康捏起她的下巴,左右端详了片刻:“翊辰,你说这灵草管不管用啊,都敷了三日了,这脸上的疤怎么还没完全下去,可别破了相。”
翊辰向来视容貌于无物,在他眼里自然没有好看与不好看之分,栖芸一度怀疑过他眼里可能都没有男女之分,他的世界里只有两件事:那就是现下要处理的公务,和接下来要处理的公务。
因而他不以为意地瞄了栖芸一眼,直言道:“我看脸上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呀,倒是身上的伤,还有内伤才更要紧。药汤一顿不能落,补品也要跟上,最重要的是必须每日静卧,哪也别想去。狐君,你可千万看紧了,别再让她到处跑,旧伤还没好,万一再伤到哪,可就不是躺几日就能养好的事了……”
紫康点点头,神色看起来略显勉强:“好吧,那本君也只能辛苦辛苦,再委屈几日了。”
栖芸再度哽住了:“臭狐狸你……”
……你要不要脸啊?你还委屈,是谁每天晚上嚷嚷着地上凉,非要跟她挤在一张床上,还恶心巴拉地问她小时候不是最喜欢躺在他怀里睡吗?冷不冷啊?伤口还疼吗?抱着你睡会不会好些?
呕……实在恶心得紧。
亏原本她还在为此番惹祸自责,这几日下来,在她眼里,紫康又变回了那只时不时爱犯病的臭狐狸。
倒是翊辰见紫康这次这么懂事,没跟着栖芸一起乱来,觉得甚是欣慰。看来狐君已有迷途知返的觉悟,如此,离他彻底浪子回头,扛起复兴狐族大任的日子,也许不远了。
甚好,甚好。
于是他颇为欣慰地看了紫康一眼,精神抖擞地回前殿批折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