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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蟠桃动千秋

司空乱斩一直想弄清楚她在外的这段时间,定香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不可能成天泡在伽蓝里,实际上,扶游窟那边也查不出什么。

可是,能让一个人的心境、行事乃至气度发生如此大的变化,必定有因。

问题的答案仿佛被冰封在万尺深渊的最底层,她凿来凿去凿不出所以然。不知不觉半年的时间过去,她和他的相处似乎回到了原点,有空时她去伽蓝坐坐听听故事,忙时他们一两个月不见也常有,他对她一如既往的淡然,淡到她有时候会怀疑:难道他们要这么纠缠一辈子,难道她到老了还要担心他会不会喜欢她这种问题?

就在她纠结愤郁不得圆满的时候,七佛伽蓝迎来了一位神秘客人。

那是三月的最后一天,月不见弦的夜。

伽蓝僧众完成了一日的修行,正要各自歇息。春夏之交,山木新长,长条交茹,颇有“叶动猿来,花惊鸟去”之态。一名小沙弥抬头望望正门前的香枫树,转身正要关闭山门,一只手突然用力按在门扣上,将小沙弥吓得一愣。

“请问句泥大师在吗?”来人戴着宽沿笠帽,大半的面貌掩在阴影下。他身形高大魁梧,声音沙哑,普通的布袍,背上背着一个包袱,手中拿一把剑,看上去颇有颓废落拓之态。

他指名找主持,小沙弥一惊之后倒也冷静下来,皱眉问:“敢问兰若高姓大名?”

“请小师父转告句泥大师:一问二问三问,高声问。他自然知道我是谁。”

小沙弥惊疑打量片刻,将山门打开请他进来,等他迈过门槛,小沙弥才发现他身后还有一人,也是笠帽掩脸。不过后面这人身形瘦小,个头和他差不多,但披着一件黑披风,分不清男女老少。

请他们在前殿等候,小沙弥提袍飞奔,直冲大方便阁。路遇有台,小沙弥宛如见到救星双眼一亮,“有台师兄有台师兄,有两位兰若求见主持。”

有台歪头,“现在?”

“正是。小僧请他们等在前院,正要去通报主持。”

“那你去吧。”

“……有台师兄,你可不可以陪小僧一起去?”

“……走吧。”

“多谢有台师兄。”

两人飞快来到大方便阁,小沙弥将那人所说“一问二问三问,高声问”禀明后,句泥盯着烛火遥想,不过须臾,他问小沙弥:“是两位?”

“是。”

“将他们带到大方便阁来。”句泥挥手,又道:“一切如常,莫要惊扰他人。”

两人跑到前院,笠帽男人和披风人正站在柱后,有台引路,小沙弥断后,将他们引到大方便阁。刚进门,就听句泥问:“一问二问三问,高声问。”

男人脱了笠帽,回道:“天下事,莫如封侯万里,凌烟写像。”

“崔兰若,多年不见了。”句泥低叹,向他身后一直没脱帽的瘦小身影看了一眼。

男人突然跪下,“句泥大师,崔道琪今日有事相求。”

“快起快起。”句泥上前扶起他,“我佛慈悲,但开方便之门,崔兰若何必如此。”自称崔道琪的男人看了站在一边的有台和小沙弥,句泥知他心意,便道:“你们歇息去吧。”

有台合掌揖礼,和小沙弥一起退了出去,离开前不忘为他们掩好大门。

闭门前,有台从门缝中看到男人正从怀里掏出什么……

当晚,大方便阁内发生了什么事,无人知晓。第二天,伽蓝弟子只知道客院住进了一名年轻斋客,什么身份,不知;什么姓名,不知。他们只听到句泥唤那人“木公子”。

六日后,句泥下山了,带了定香、慧香两位护法,和那位木公子一起,去了一个地方。

他去了七破窟。

“句泥要见我?”正在上水堂和厌世窟主翁昙对局的玄十三听商那和修来报后,邪眸微撩,不掩惊奇:“他有说什么事吗?”

“没有。”商那和修凝眉,“不过他带来一个陌生人。披着黑色的披风,戴了帽子,看不清是谁。”

“老古锥……”玄十三妖绝一笑,将一颗黑子放在棋盘一角,卷袖起身,“他们在哪里?”

“在劝进门外。”商那和修恭恭敬敬侧退一步。

七破窟隐于熊耳山,要进入七破窟地界范围,首先就要过三门,分别是:劝进门,悔过门,一渡门。如果你不想从三门走上山,偏要取捷径,那么,只要走岔一步,等着你的就是毒草毒林阵,而且每一步都是要命的机关。

“带他们去一渡门的醉危亭,我稍后过去。”玄十三低头笑了笑,青色莲眸灼彩灿灿。

商那和修领命退下。翁昙捕捉到他眼底一刹那划过的灿烂流光,失笑摇头,“我尊,和尚主动找上门,未必是什么趣事。”

“我去看看就知道了。”玄十三显然兴致勃勃,“要不要一起去?”

“句泥指名是找你。”翁昙托起下巴,双指轻扣棋盘,“看他们说话就像看他们抽筋一样,我不去。”

玄十三不勉强他,摇摇手,提气跃出上水堂,上小船,过河上岸,不急不快晃到醉危亭。

沿路侍卫岗哨隐蔽,远远他就见到句泥和一人在醉危亭内,定香、慧香在亭外观景。等他晃进亭子后,也瞧清了句泥带来的陌生人。是名少年,十六七岁的样子,脸色苍白,脸颊消瘦,眼底有些惊慌但不胆怯。

少年迎着他打量的目光,下巴抬得高高的,似乎想显出自身的尊严和骄傲。

不等他开口问,句泥先一步说:“玄尊,枯朽今日有一事相求。”

玄十三歪头,“不听。”

句泥失笑,“如果玄尊不想听,也不会让枯朽等在这里,玄尊你也不会来了。”

邪眸微微一勾,玄十三撇嘴,“什么事?”

“枯朽请玄尊代为照顾一个人。”句泥从袖内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玄十三,“看完这封信,玄尊就会明白了。放眼当今江湖,也只有玄尊能给他一个安身之所。”

最后一句说得够狗腿,四周林木里隐隐传来数声低笑。

玄十三不知是被句泥难得谄媚的语调惹笑还是真的享受他的狗腿,嗤笑一声,撇了少年一眼,拿出信纸慢慢展开。

从信中行文来看,出自少年父亲之手。

少年叫陆堆,是“东风万户侯”陆沐霞的独子。陆沐霞一个月前受奸人所害,皇帝以“议礼有失,有谋反之心”的罪名将其全家投入锦衣卫狱。信是陆沐霞在入狱的前一晚所写,他请侍卫崔道琪秘密带独子离开,送往七佛伽蓝请句泥保护,以期保全陆家一点血脉。

当晚的男人就是崔道琪,他将陆堆送上伽蓝后即夜便离开了,也没说去哪里。

“崔大哥是去杀那个狗贼!”半天没吭声的少年突然开口。

玄十三表情恍惚了一会儿,将信叠好塞回信封,轻轻往石桌上一放,慢条斯理地说:“他是把麻烦交给你,你怎么扔给我呢?”

“锦衣卫行事诡谲,伽蓝人多口杂,枯朽担心陆公子的安全,实在无奈,只好请玄尊出手相助。”

“老古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理在想什么。”俊容含笑,眸底寒光一荡,“你是觉得我七破窟行事也是诡谲难测,又只凭喜好,正邪莫辨,只要我想,杀一批锦衣卫轻而易举,对不对?”

句泥垂眸一笑,“玄尊傲狠,却也明德。孰是孰非,玄尊自会决断。”

“好,人留下。”玄十三点头。他下这个决定时完全没有前兆,以至于句泥半天反应不过来。

陆堆就这么简单地被七破窟接收了。

后来的事也简单,玄十三将陆堆扔给祝华流,祝华流评估了一下,将他扔到夜多窟习武。

陆堆出身官宦人家,锦衣玉食,原本有自己的仕途之路,如今家逢异变,只身流落江湖,心头自然郁郁寡欢。初到七破窟时,他放不下自幼养成的骄傲,但又心恨自己懦弱无法救出父母,时常坐在树下自怨自艾,后来又听说崔道琪为了给陆沐霞报仇刺杀朝廷官员,可惜被锦衣卫斩杀于宫门之外,不由躲到树林里大哭一场,然后开始专心练功,有卧薪尝胆一雪前耻的坚定。

陆堆并不喜欢江湖人。他以前习武不过是拿着剑舞两招花架子,和一群公子哥吟诗作乐所用。他觉得江湖人野蛮。但在七破窟生活了两个月后,他却觉得“人生当如此”。

想啊,封侯万里固然风光,可总要看皇帝的脸色吃饭,加上锦衣卫和一手遮天的东、西两厂,哪一天过得不是战战兢兢。相比之下,刀光剑影的江湖是何等率性,逍遥天地之间,纵情山水,恣意恩仇,不必理会世俗的枷锁。

可怜他小小年纪,已是满心怆悲……

又过了两个月,转眼进入盛夏。

八月初的时候,一张邀帖送上七破窟,送帖的是一名少林寺僧人。

原来,三年一度,有“清凉武境不虚见,一武道天下”之称的“嵩山修武会”将在今年九月初举行,少林弟子奉命将邀帖送往江湖各门各派手中,七佛伽蓝有,七破窟也有。

今年江湖平淡,嵩山修武会也算一件盛事了。

原本不关陆堆的事,当他听说某位朝廷要员也慕名而去时,立即恳请玄十三让他出席嵩山修武会,他要手刃仇人。

这原本也不关司空乱斩的事,但是因为陆堆要去,玄十三通知句泥后,句泥担心陆堆的安危,便提出两方一起同行,途中也好有个照应。召集窟主们议事时,玄十三有意无意提到七佛伽蓝除了丑相、五岸侍者要去赴会之外,还有定香……司空乱斩立即举手,“我要去。”

“咦?乱斩不是一向讨厌江湖事吗?”玄十三表情微讶不像佯装。

“这是我和他游山玩水的好机会。”她丝毫不掩饰她那一点芙蓉的烟霞心事。羞怯?值多少银子?

喝茶的郦虚语无故呛了一下。其他几位窟主似笑非笑,眼中的期盼绝对大过担忧。

启程很简单,在司空乱斩的安排下,每人一匹马,将丑相“贫僧打算走路去”的念头狠狠扼杀掉。

七佛伽蓝是丑相、定香、五岸侍者、有台,一共八人,七破窟这边是司空乱斩、力儿、善友、陆堆,一共四人。不过善友只和他们同行一小段路,到了下个岔路口就分道扬镳。

一路上,老实说她的心情真的很好。为了行走方便,她一身公子打扮,信马游缰,折扇摇摇,投宿时又出手阔绰,惹来不少女子倾慕的视线,不过她的视线全在他身上,哪有心思理会其他人。然后她很快乐地发现,自己作男儿打扮时,他的视线会在她身上多停留一些时间——这个发现让她心情更好。

她的“雪狮子向火”之态,瞧得力儿叹气又摇头。自家窟主如此模样,她不沉稳怎么行,不大度怎么行。

常言道:久逗无趣。虽然同行,司空乱斩却并没有像以往那样在言辞上傒落或逗戏定香,多数时间她只是静静注视他,路边休息的时候看他牵马,溪边洗脸的时候看他临水发呆,故意放慢马速落在后面看他背影,看他挽袖喝水,看他和有台轻语,看他……真是……百看不腻……

她都不知道自己会如此沉得住气。

她已经升华这么久了,他什么时候才会升华啊?

他们之间完全僵住了,她不知道怎样做才能让他心甘情愿地对她动心。也许她应该做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女魔头,坏事做尽,只有这样他这个正义侠士才会“追”她到天涯海角——她很自动地省掉一个“杀”字。又或者她应该费些心机和时间,设出一个巨大的局,引他一步步陷进去……

“小姐,前面有条山溪,不如我们休息一下再走。”力儿有些受不了八月的日头。

因为时间充裕,他们的马速并不快,听了力儿的话,她看看同行的和尚,见他们没有异议,便打马向林子走去。陆堆和有台年纪相近,相处几天便成了朋友,听到休息,两人立即跳下马往树阴下跑。

下了马,她将缰绳往鞍上一搭,任马儿自己找草吃,她则走到溪边掬一把溪水洗脸。取出丝帕拭脸时,她还在考虑刚才的念头——设局骗他的可行性。

设一个连环局,牵出一批相干不相干的人,死几个,伤几个,把他牵扯到局里,让他受到极致的打击和极致的震撼,让他动心,让他喜欢,让他忘不了,让他魂萦梦牵……

唉——临溪一叹,她不想再推演下去。

用恶俗一点的比喻吧:他自律,他冷静,他醉心武学和佛法,他的帝释之心和修罗之心契合得完美无缺,他知道自己的选择,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他其实是一个骄傲的人。

那么的那么的……骄傲……

骄傲到若不是他自己肯动心、自己肯低头、自己肯折腰,谁能弯了他的傲骨?

强行折断,无异于鹰隼折翼、杀鸡取卵,她怎么舍得。

最恼人的是那些江湖帮派,掌上明珠啦,最得意女弟子啦,刁钻小师妹啊,聪明冷艳大师姐啦,有事无事跑到伽蓝茹素,借机和他花前月下谈禅说理,其乐也融融……

融她们个琴瑟琵琶啦!

为此,她不知道折了多少纸扇,断了多少竹笛。有很长一段时间,放在她书桌上的折扇都是新的。

不过就是两情相悦的问题嘛,怎么到了她身上就变得如此复杂?她可不可以哭啊……

浓烈的杀气突然从林子里迸发出来。银光闪如利电,数名黑衣人仗剑袭来。轻迅的步伐,敏捷寒利的招式,隐秘压抑又快速爆发的杀气,他们显然是特殊组织的杀手。

司空乱斩坐在溪石上,保持屈膝叹气的姿势,一动不动。能散发这种阴暗气息的家伙化地窟比比皆是,想吓她?嫩了点。

剑在两尺距离被力儿挡开。

力儿会剑,而且不比那些有名有号的江湖侠女差,何况力儿有一种天生的优势——力大,她不仅挡开杀手的剑,反冲的力量更是将杀手逼得纵身倒翻,滚地三圈才站住脚。

僧人们和杀手已缠斗在一起,虽然应付起来不困难,但杀手有剑,僧人们手无寸铁,只能以守为主。

看和尚比斗就是火大,拖拖拉拉,不干不脆,明明一掌就能打趴的家伙非要用十招去周旋,美其名:上天有好生之德。

她并不担心和尚,视线锁在陆堆身上。

陆堆一直住在夜多窟,听说他早上练拳,下午练剑,晚上练内功心法,四个多月下来,招式倒练得有模有样,脸色不再苍白,人也精神不少。夜多窟果然是个学武的好地方。她分心表达了一下对某只蝴蝶的佩服,以陆堆为中心,暗暗观察四周的杀手。

看似突袭,缠住和尚和力儿的杀手却有意无意地将他们拉远,中间的空白是她……和陆堆。

他们的目标是陆堆。

双指拈着沾了溪水的湿帕,她叹气,不怎么情愿地站起来,拍拍衣后的灰尘,突然就出现在刺杀陆堆的那名黑衣人身后。那人警觉,不回头,一记“寒蟾吸水”,剑已从腋下向她刺来。她纵身飞跃,从那人肩头凌空倒翻,落地之前将碍事的陆堆一脚踢开,扣住黑衣人手腕向自己怀中一拉。黑衣人眼中一厉,欲转腕挥剑。未料她反手一推,冰寒的劲气直接落在黑衣人胸口上。黑衣人身体一震,趔趄后退,但手中的剑被湿帕卷住,被迫脱手。

抽回湿帕,扣剑柄,夺剑之后她没有任何多余动作,直接将剑尖往前一送。

一道闷哼,黑衣人胸口插剑,倒地气绝。

见同伴身亡,数名黑衣人一齐掏出烟弹往地上一扔。烟雾腾起之际,她飞快转步移到陆堆身侧,闭气凝神。林间烟雾过浓,前方人影依稀,突然感到侧方有人,她翻掌欲袭,幸好一道声音止了她——“乱斩?”

“定香?”她任那人扣住手腕,并不急着缩回来。她可以感到他的五指慢慢松了劲,又轻轻放开她的手腕,再寻求似的叫了声——

“陆公子?”

“我在。”陆堆的声音从他们侧下方传来。

如此看来,他也是怕黑衣人趋烟雾浓郁之际杀害陆堆,特意赶到他身边保护他。

等烟雾散尽,黑衣人已遁逃无踪。他们站在陆堆身边,其他人散立四周。那名被她杀死的黑衣人尸体也不见了,只有草丛中一点血迹证明刚才有人倒在那里。

“他们是什么人?”有台扶起陆堆,语有愤怒。

“杀手。”她到溪水里洗净手帕,牵马准备上路。丑相似乎想说什么,几次张嘴,最后也只是对着沾血的草地诵了一段经文。

重新赶路后,众人明显提高了警惕,五岸侍者和定香猜测黑衣人来历和目的,陆堆揉着胸口低头沉思。

有台策马与陆堆并行,无比同情地小声问:“须弥窟主那一脚重不重?”

陆堆看了他一眼,沉默。

因为说话的关系,他们的马速并不快。司空乱斩突然偏头看了力儿一眼,力儿立即驱马靠近,“小姐?”

“你看到他们身上有什么标志吗?”她轻问。力儿摇头。她抿唇沉吟,似在记忆中比较什么,片刻后,她问力儿:“你觉不觉得他们的剑法很熟悉?”

力儿沉思片刻,突然脸色大变,“化地窟主要杀我们?”

她瞪去一眼,“你也感觉到了?”

“现在想想,好像有点像……”力儿拉拉缰绳,说得含糊不清。

“这次真是大麻烦。”她叹气,偏头瞥了陆堆一眼。五岸侍者突然将目光齐齐移向她,如此一来,定香、丑相的视线也向她移来。别人看她,她可以不当一回事,偏偏有他在看……心头莫名就是一喜,她也不卖关子,只道:“秋风十二楼。”

伽蓝僧人并非不问江湖事,听到这五个字,心头皆是一凛。

秋风十二楼,一个令人想起西湖印月和烟雨杏花江南的名字。但它不是。

放眼当今江湖,有两楼神秘不可窥,时人并称:“极乐锦,天下秋”。

“极乐锦”指的是隐于白梅谷的锦迷楼,楼主梅千赋,行事乖张,但为人低调,极少过问江湖事,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星眉柳目,如玉质冷梅”。

“天下秋”则是指江湖上著名又神秘的暗杀组织——秋风十二楼。据说秋风十二楼的楼主姓祝,叫什么没人知道,长什么模样也没人见过。不过在江湖著书人的笔记里,秋风十二楼至今没有一笔败迹。但秋风十二楼也有个规矩——忠义之臣不杀,未沾血腥者不杀。

秋风十二楼既然要杀陆堆,往后路上的麻烦何止一个“大”字。

“小姐……”力儿欲言又止。

“到下一个城镇再想办法。”她并不打算听力儿没出口的话。拉起马头,骏马前蹄竖腾,一声幽长入云的嘶鸣后,仿佛脱缰天驹飞驰而去。

一丝笑意挂在唇角,胸有成竹。

兵分三路。

一路是有台和丑相。有台和陆堆都是少年偏瘦体态,让有台换件衣服,包上头巾戴上帽子,假扮陆堆不成问题。

二路是陆堆和五岸侍者。只要让陆堆穿上僧袍挂起佛珠,包紧头巾戴上帽子,扮有台也不是问题。

三路是司空乱斩和定香。司空乱斩的体型与少年相似,作公子打扮时自有一股风流利落,换上陆堆的长袍再戴上帽子,根本没人怀疑。

力儿被司空乱斩分到陆堆和五岸侍者那一路。理由很简单,他们突然分开必定惹人怀疑,秋风十二楼的人不是笨蛋,他们会判断哪一路是真的陆堆,让力儿跟随陆堆同行其实是一种虚棋,她要让人故意误会“这个真的陆堆是她假扮的”。

在客栈休息一夜,第二天启程,前两路先走,她和定香留在最后。当前两路离开客栈后,侧方有两道身影一闪而过。

他们在客栈多停留了一段时间后才牵马离开。出城门后,他们放马慢行,又专走僻静小道,果然没多久就听到四周林子里传来压抑的呼吸声。

秋风十二楼和华流有些渊源,要救助也不是不行。但行有行规,收了人家的钱就要给人家办事,她不想让华流为难,也不想华流因为这件事欠某人一个情。

又走了大半个时辰,明显感到那些远远静伏的气息正慢慢缩紧、靠近。

马身突然一震,不知被什么惊吓,仰颈长嘶,发狂地往树林冲去。他们被迫跃离马背,旋身落地时,冰寒剑影从四面疾射而出。

司空乱斩并没有出手伤人,反倒像陆堆那样笨拙地抵挡、退逃,定香身形缥缈,转眼将杀手击昏在地,如此,即不伤他们性命,又避免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冲上来。

杀手陆续袭来,远远站了两名黑衣人,冷冷盯着他们。

两人退到一处陡峭的山坡边,司空乱斩佯装不敌,失足滚下山坡,定香回身欲救,却来不及捉住扬起的一片衣角。剑风从背后袭来,定香退步躲避,坡地倾斜,他一足踏空,也滚了下去。

“……”黑衣的杀手围站在坡边,面面相觑。

站在后方的黑衣人低沉地说出一个字:“追。”

坡面陡峭又有点凹陷,无法直接跳下去,黑衣人立即从侧方树林取道追击。下到坡地后,他们四下搜寻,只在树枝上找到一条撕裂的破布,看颜色是陆堆袍子上的。

为首的黑衣人环顾四周,下令撤退。一行人飞快隐入树丛,气息渐远。

林中寂静,偶有飞鸟跃枝高鸣。

良久良久……良久之后,为首的黑衣人不知从哪棵树后走出来,从坡地边抬头向上看。坡上有滚落的痕迹,如果他们没有躲藏在这里,想必循入林中。思此,他转身比个手势,林中一阵响动,原本离开的杀手纷纷现身。他双手在空中一分,那些杀手会意点头,分成两组追击。他在坡林边又站了一会儿,忽地纵身跃上树梢,双手抱臂轻轻站在树枝尖端,眼睛盯着前方,似在沉思,又似在观察什么。

这一跃,轻功高妙诡谲,放眼江湖不知几人能敌。

他在树梢站了片刻,突又沉气落地,扭头看看四周,快步隐入林间。

静悄悄……

坡地偏高一处的石崖后,茂盛的野草摇摇簌簌之后,两颗脑袋探出来,是司空乱斩和定香。

确定杀手真的走了以后,她指指坡下,他会意,跃过山石跳下。料到她也会跳下来,他站着等了一会儿,却不见她的身影,抬头,眼前一片黑影放大,她几乎扑落到他身上。他下意识伸手去扶,却被她的冲力带得脚下一滑,后背落地,被她压在身下。

他忍着后背的疼痛等她自己爬起来,等了半天,却只感到她的脸在往他脖子里蹭。怕极了她的故伎重施,他用力推开他,翻身站起,“窟主请自动。”

她低呼,但极快压下去,静静撑掌从地上坐起来,不动。

他回身,只见她屈起一腿坐在地上,表情有些怪。视线循着她的腿一寸寸移动,他蓦地走过去,蹲身与她平视,皱眉,“你受伤了?”

“还好……”她的眉头也是皱的。

“伤在哪里?”

“好像……扭到脚……”

“哪一只?”

她指指没有屈起的右腿,他立即扣住脚踝检查,一边打圈轻按一边问哪里痛。从她倒吸凉气的反应看,骨骼没断,关节僵硬不自然,应该是脱臼。

“乱斩。”他突然叫她的名字。

“嗯?”她果然抬眼直视他。他早已扣住关节,趁她抬头的一刹那,扣住她的脚抖手一推,“啊!”短促的惊叫后,她飞快抬手捂住嘴,幽怨无比地瞪他。

“另一只呢?”他还想检查,手才升出一半便被她紧紧握住。

“没事。这只脚没事。”说什么也不让他再碰自己的脚——她无比坚定地想着。他怀疑地瞥她一眼,她立即甩脚,“你看你看,真的没事。”

他没再说什么,敛眸想了想,伸手扶她站起来。可她却盯着他的手,眼底闪过懊恼、幽怨、希冀、期盼、欣喜……甚至羞怒的情绪,百种莫辨,末了,她慢慢伸出双手握住他伸出的那双手,在他使力一拉下站起来。

为什么她总是在受伤的时候才能得到他主动的伸手?

她愤愤自怨,站起后很快放开他的手,将一丝不舍压入心愿最底层。原本他们的计划是制造假象、跟踪杀手,但照如今情形,两人一起追踪杀手肯定不可能。

“我们去追陆堆吧。”她试着走了两步,脚踝处仍然有些刺痛。马也被吓跑了,照她这个速度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到下一个城镇……才想着,手边伸来一根树枝,“嗯?”她抬头。

他不知什么时候折了根树枝给她当拐杖。

她道声谢,杵着树枝走了两步,实在不伦不类。他站在一边瞧了瞧,叹口气,走到她前面蹲下,“我背你。”

她咬唇迟疑,并不如以往那般兴高采烈,就在他以为她想自己走时,她慢慢伏到他背上,在他耳边轻轻说:“谢谢……”

须弥窟主向他道谢?他突然有种抬头看天的冲动。

她很轻,背在身上完全不影响他的速度。沿着树林绕过崖坡,走了一阵子,她突然问:“定香,你以后会是什么样子?”

他略微偏了偏头,似乎想听清她在说什么。这仅仅是一个轻微的动作,但线形优雅的耳朵正好靠在她唇边,害她有种咬上去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对着他的耳朵慢慢吹,吹吹吹,吹得他不得不停下步子偏过头正眼看她。她眨着妖目与他对视,无辜之极。

赶路要紧……他重新迈开步子。

“定香,是不是我长得像泥佛那样,肉圆圆的,你就会喜欢?”她伏在他肩上轻喃。

沉稳的护法很不可思议地被地上的小石头绊得一趔。

她倒不觉得,犹自唠唠自语:“可我看你和吃素的帮派女子谈天说地也很开心啊……她们送的茶有我送的好喝吗?虽然我不能和你一起在树下看佛经,但是我们可以看其他书嘛,像《舌华录》、《山海经》,嗯……《今贝杂言》你肯定不喜欢……其实我们也可以对诗,你记不记得在峥嵘洲我们玩回环诗?”她的声音微微扬起,显然因为那段回忆而高兴,静了静,又道:“不要那些帮主庄主什么的请你陪他们的女儿侄女你就去嘛,伽蓝又不是你一个护法,让慧香、戒香他们去陪。还有五岸侍者,有台,他们也能陪那些女眷说话谈禅,不一定非你不可。我知道,你们也要考虑香火进账,可伽蓝和尚那么多,随便拈一个去陪女眷谈禅就可以了,你也不必亲劳亲为。”

他默默听着,被她语中淡淡的埋怨浓浓的维护惹得心头一软,步速不觉慢下来。低头,看到她垂落在胸口的手。嘴上碎碎念,手上也不老实,素指绕着他的佛珠有一搭没一搭地拉扯。

牵缠了这么多年,初时只当她戏言胡闹,他一笑了之,戏弄得多了,难免头痛,想避开,直到她在峥嵘洲那么认真地告诉他,是真的,他才惊觉自己对她的关注早已超出应有的界限,但是,他仍然希望她有一个好归宿。

“乱斩!”他扬声叫她,感到她的垂发扫过脸颊,不由笑道:“那些上伽蓝茹素的兰若,在我看来只是香客和心向修行之人,并无喜欢不喜欢之说。”

“……”

“你送来的茶,很多师弟都说好喝。”

“……”

“如果我真是俗家人,也只是把你当妹妹,你真的不必浪费时间在我身上。”他语重心长,苦口婆心,就是希望她能明白。肩上静了良久,蓦地,耳边传来一声缥缈叹息,像轻烟一缕化在风中。

无端的,心弦一动。

他还想劝她,耳中突然听到某种声音。驻足环顾,原来他们已绕过山坡来到林边,前方不远就是驿道。令人欣喜的是,一匹棕马正在林边啃草。

是她的马。

马有灵性,想必这匹马跟随她不短时间,即使惊慌也不会弃主而去。他蹲身放她落地,将马匹牵过来,扶她上去。

有了马匹代步,他们的速度快了很多。一路少言,在日落之前到达泌阳镇。

早在兵分三路前他们已经出了湖广范围,进入河南地界,泌阳镇是他们计划落脚的途中站。毕竟时间有所耽误,当司空乱斩发现镇上客栈边力儿留下的记号时,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

七破窟在泌阳暂时没有分号,天色已晚,两人便决定在力儿留过记号的客栈投宿。

他扶她下马,看她慢慢走进客栈,从她的动作来看确信她的脚没什么大碍后,这才在小二的指引下将马牵到后院马厩。

街上行人稀疏,谁也没注意到客栈斜对面茶楼里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睛从他们出现时就一直注视着,目睹他们停在客栈边,眼见了他小心翼翼扶她下马,并确定只有他们两人投宿。

那双眼睛属于一位风仪翩翩的出家人,天竺国师释摩兰。

“本座眼花吗?”天竺国师问身边的弟子。

那弟子道:“他的确是七佛伽蓝的护法定香。他击碎达摩舍利,他的样子弟子一辈子也忘不了。”

“跟他在一起的是七破窟的窟主?”当初山道上司空乱斩展露轻功,释摩兰对她记忆犹新。

那弟子点头,“正是那位姑娘。当时她和玄十三在一起。”

“他们到这里干什么?”释摩兰眯眼沉思。

“国师,弟子听说七佛伽蓝也收到嵩山修武会的邀帖,也许他们的方向和我们相同。”

释摩兰盯着茶水沉吟不语。当日定香那一拳让他气血翻涌,内伤惨重,休养了月余才完全恢复,这笔账他怎么也要算一算。再加上击碎达摩舍利,在众僧面前损他威严,他对此人更是记恨三分。

五指一紧,他咬牙恨道:“定、香!”

沐浴之后,钟鼓声响起,才戌时一刻。司空乱斩换上自己的长袍,头发束起,以公子打扮下楼。

晚饭之后定香便回房了,想必不是坐禅就是练经,她来到柜台,取了银子吩咐掌柜送几套干净的单衣到他房间。

他的行李全在惊走的马匹上,虽然是些不值钱的僧衣,但天气炎热,总要换洗。就算他可以不换僧袍,里面的单衣还是要换的。

掌柜得了银子十分高兴,连连点头,答应立即送上去。

她谢过掌柜,慢慢出了客栈。街上的铺子外有不少挂了彩灯,似乎有什么喜庆之事。她在一个卖扇子的小摊前停住,取了把折扇,向摊主随口打听,这才知八月十五灯会刚过,那些都是还没撤下来的花灯。她扳指算日子,恍然清晰今天是八月十九,十五已经过了四天。

买下手中这把素白的折扇,她继续往前走,脑子则自动估算开分号的可能。

绕着人多的街市走过一圈,记下人气旺盛的酒楼和风月场所,她转着白扇回到客栈。刚进门,掌柜就殷勤地跑过来,说衣服已经送给楼上的大师了,大师已经沐浴完毕,正在房里歇息。

她点头轻笑,多看了掌柜几眼,突然向他打听起客栈的生意。

掌柜见她出手大方,不知是贪她的钱还是真想找人说话,听她问起,不由长叹一声,道:“公子你也见到了,我这间小客栈也就来来往往的客人打打尖,达官贵人肯定招呼不到,他们也不屑到这种简陋的小客栈里来。有时候,客栈里还会住些江湖人,他们出手也不会大方,都是要几间客房,住上一晚两晚就走。像公子这样随和的人能光临我的小客栈,我真是三生有幸。”

最后的谄媚任谁都听得出来,她也不介意什么,笑了笑,摇扇上楼。

回房,在桌边坐了片刻,见墙边书案上有文房四宝,她拈起墨块看了看,次品。枯坐无事,她索性倒了些茶水在砚里,无聊地磨起墨来。手腕在动,脑海里却时时闪过他们过往相处的画面。

只有过往,没有未来。

心头一时烦乱,她放下墨块,甩开白扇,取笔浸墨,在扇面写下数字。写毕,将笔往窗外一抛,不一会儿就听到楼外传来惊呼以及不雅的咒骂:“你奶奶的,谁呀?谁往老子头上扔东西?”

其实楼外是个窄小的河塘,里面种了不少荷叶,但她抛得太远,打到池塘对岸的人了。

她撇嘴叹气,由衷地觉得,那“老子”二字从闵友意嘴里吐出来就是比其他人好听。

从窗边探头,看到旁边的窗子也是开的,她动动脚,觉得经络顺畅,便提气跳出窗向旁边的房间掠去。从窗口跳进去,却发现房内无人。正寻思他去了哪里,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面无表情地走进来,见了她也不惊讶。

两人的视线交汇在空中,不知为何,双双飞快调离视线,眼光落地。

“不早点歇息?明天要赶路。”他手中端着一个木盆,里面放着洗净的单衣。

他的自然倒让她显得局促了,僵站片刻,她用扇头点点鼻子,讪讪一笑,在桌边坐下,“现在还睡不着。”

他放下木盆,站在桌子另一边问:“掌柜说你刚才出去了,脚……没事吧?”

“没事没事。”她摇手,无意识地弹开扇子猛扇。

他注意到扇面的字,眼底一黯,再问:“这么晚你不去休息,是担心陆兰若吗?那些黑衣人找不到尸首,必然会追杀下去。”

“我才不担心他!”她嗤声,“被杀手追杀和被普通江湖人追杀有一个最大的区别,你应该知道。”

他想了想,恍然明白。江湖恩仇式的追杀含有浓烈的个人情绪在里,追杀者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出击,让被追杀者手忙脚乱,防不胜防,而杀手取命是一种买卖,他们会非常谨慎,一种无情的谨慎,他们要么不出手,出手则务必一击即中。如果是恩仇追杀,陆堆每时每刻都要提防不知从哪里刺来的剑,而被杀手追杀,陆堆只要待在人多的地方就不会太危险。

她撑着下颌,眯眼仰视他,见他露出了悟的表情,突道:“定香,定香,定香……如果香可以定住,人呢?”

他垂下眼帘。

“你知不知道,有时我真的很不想看到你。”她嘲讽地弯起唇角,语有淡恨,“不见的时候,却期盼下次再见时。有人说:相见不如怀念。可是,不见是相思,相见是心痛。你说,是相见好,还是怀念好?”

见来无事去怀思,“流水过耳不恋”那种境界她做不到,真的真的做不到。

慢慢站起,以脚尖推动圆凳一点点挪啊挪啊,挪到他身边。她展开扇面冲他摇了摇,似乎想触碰,又有点胆怯和退缩。蓦地,垂眸一笑,“也许我们会这样僵持一辈子。”

时光易过,容颜易老,他们的未来就如西王母果园里的蟠桃,三千年开花,三千年结果,三千年成熟。蟠桃成熟固然可爱,却已千年转流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命能等到蟠桃成熟的那天。

一辈子……并不长啊……

在她垂眸自嘲时,他的视线却正好抬起。

盯着眼前素净的妖颜,他想说什么,她却突然将扇子一合,扔到桌上,转身拉开门,“明早赶路,早点休息吧。”

“你的扇子……”

她偏目斜飞,淡色绛唇扯出一缕讽笑,“街上随手买的,你若不喜欢就扔了吧。”

替他关好门,她背手慢慢踱回自己房间。

他在房内站了许久,久到完全不记得自己是何时打开了她留在桌上的那把折扇。

是新扇,一面被她写了字,一面白净如雪。她既然说了不要,想必还了她也一定会转手再扔。

扇上有八个字。

他盯得久了,只觉得眼前一片黑白交错,心神恍惚。鬼使神差似的,他提笔在她留下的空白处慢慢补写了八个字。写完,他仿佛被人点了穴,痴痴怔怔盯着扇面上的十六个字,脑中像诵经般反反复复地念。

十六个字,磁石一样吸住他的视线,拔也拔不开。

五指遽然一紧,他敛下心神,嘴角莫名地勾起一丝笑。

新题的字已经干了,他一格一格将扇子收成原状,在指尖凝凝一转,扬手抛向窗外。须臾,清晰的落水声响起。

一夜无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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