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月华等人过了长江,到了江南地界,沿途一路太平。江南都是水乡,民生富饶,河道舟船不断,风景又与江北不同。众人见家家白墙灰瓦,户户裁花植树,心情十分舒畅。
到了建康城外,一个老军问道:“月华将军,可曾到过京师?”
月华笑道:“甚为遗憾,我从小到大没到过京师。上次押运粮草,路过这里,在城外过了一夜,也没能进城看看。”
老军笑道:“我们几个也没来过,听人讲,建康城龙蟠虎踞,龙在哪?虎在哪?将军知道吗?”
月华道:“说建康城龙盘虎踞,是诸葛孔明给刘皇叔说的。他说,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我也没来过,只是听家父偶尔说起。”
月华虽说没到过建康,但是晓通军事地理,对建康的布局了如指掌。建康城以皇城为中心,北面白下、宣武城,南边琅琊城,西面石头土城,西南治城,西州城,东南东屯有重兵。且东傍钟山,南枕淮河,西倚大江,北临后湖(玄武湖),地居形胜,守卫坚固。
月华笑道:“给谢大人送了礼,我们晚回去两天,在城好好转一转。”
众人说说笑笑,一时来到新亭,从东篱门进了建康城。月华久在军中,见城内繁华无比,车流人流不断,且走且看,不觉看入了神,走了多时,走到秦淮河边,从新桥过了河,又走到御街前。见大道上往来行人如潮,一条大道从皇城出宜阳门,一直通到城南的牛首山下。
众人过了御街,穿过太庙,月华这才想起来问路。问过了路,才知道谢混住在乌衣巷,在秦淮河南岸。月华领着众人向南走了一程,从朱雀桥上过了秦淮河,又吹风会了一程,才看到乌衣巷。乌衣巷虽说是巷,但街道宽阔,各处都有黑衣黑甲的士兵把守。
众人进了乌衣巷,才发现原来诺大的一条街道,只住着几户人家,谢家、王家犹为突出。到了谢府,月华递上礼单,通报了姓名。
却说谢混本是晋朝名士谢安之孙,字叔源,时人称其为风华江左第一。谢混又是孝武帝的驸马,娶妻晋陵公主,当时成为美谈。谢混时年不过三十,但已是禁军统领,并袭父爵,为望蔡公。
却说谢混知是月华到了,即整衣亲自迎出府外。月华见谢混迎出府外,也实出意外,忙躬身道:“末将月华拜见谢大人。”
谢混道:“月华将军请起,一路风尘,郡主已在后堂备下酒席,请将军赴宴。”又道:“请众将士大厅前用宴,务必好生款待。”
月华这时才抬起头,细看谢混,见谢混年有三十,剑眉朗目,面如冠玉,微微短须,身长八尺,果如人言,人物俊美,名冠江左。
月华也不好推辞,跟着使女进了后堂。谢混的妻子,晋陵公主已迎在门前,月华见公主年不过二十六、七岁,头带步摇,身着华带飞霄,有倾国之貌,忙上前见了礼。
公主以手扶起,笑道:“早闻月华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真是个女英雄。”让了月华到厅内就坐。
晋陵公主虽贵为郡主,却是不傲不威,二人相谈甚欢。晋陵笑道:“叔源还有个外号,将军知不知道?”
月华道:“只是听闻谢大人少有风采,游西池时有佳句传世: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
晋陵笑道:“这两句都是知道的,叔源还有个典故,叫禁脔。”
月华道:“这典故何讲?”
晋陵道:“将军都所不知,先皇在世时,最疼爱我,一心要为我选个称心的驸马,后来由王大夫将叔源推荐给我父皇。可惜,良缘可遇,世事坎坷,不久我父皇去世,我守孝三年。我守孝期满,可叔源的父亲又战死,他又守孝三年,三年期满,又赶上恒温作乱,直到义熙元年,我们才结为夫妇,算起来前后差不多有八年。这期间,朝中袁大人欲招叔源为婿,王大人就戏他道,叔源是禁脔。”
月华笑道:“谢大人风华江左第一,郡主也是倾国之色,郎才女貌,大江两岸有谁不知。”
晋陵又叹道:“身处乱世,国难家离,我们同是女流,将军可以横剑长河,一人独挡十万兵,而我空有其志,却难为国为家分忧一寸。”
月华道:“郡主不必担心,刘都督治军有方,帐下多有能人,先霸、符龙、玉郎皆是万人敌,平定天下指日可待。”
晋陵道:“刘都督虽说有功与国家,但权数颇深,城府难测,与社稷有功,与国家有难呀。”
月华道:“公主此话,末将不太明白。”
晋陵了一杯酒,笑道:“月华将军,今日没有外人,将军何不取下面纱,尽情畅饮?”
月华道:“郡主见谅,末将除在家中父母前,外人前从不解下面纱。师父曾有言:摘了面纱,将有大难。望公主见谅。”
晋陵道:“这是为何?”
月华笑道:“郡主也当知道,两军阵前,人皆呼我为丑女。其实,呼我为丑姑更为贴切。”
晋陵听了笑道:“不想将军还如此幽默。”
二人正说笑着,使女来报道:“谢大人回府。”
晋陵问道:“月华将军可介意叔源坐陪?”
月华道:“末将粗人,军伍中常与男子同坐同饮,不避此嫌。”
谢混进了内厅,笑道:“公主,刚才接到历阳县令王镇恶书信,说月华将军路经横江,除掉水妖,为民去一大害,实国家之大幸。”
月华起身道:“谢大人过誉了。”
三人又饮一时,晋陵笑问道:“那水妖何方精怪?”
谢混道:“公主有所不知,此妖名无支祁,早在上古禹王时期,就纵水患为害人间,禹王将其用铁锁锁在龟山之下。不知为何,这妖又出来了。”
月华道:“她又名泗州圣母,因发水淹了泗州城,被如来收服,月华也不知道,她如何又逃出了灵山。”
晋陵又笑问道:“敢问将军,你用的何种兵器,能打跑水妖?”
月华道:“也无所长,不过熟知水性罢了。”
晋陵笑道:“我不相信,大江两岸熟知水性的却多,不见有谁敢下水捉妖。”
月华道:“我这水性与他人不同。”因多饮了几杯酒,两夫妻又可亲,一时性起,将食指伸进茶杯,手指一弹,引着一杯茶水凌空抛向郡主茶杯。
那谢混见了,起身道:“将军真神人也,我就去拜见陛下,给将军请赏进爵。”
月华道:“谢大人好意,末将心领,如能承大人美言,回家与父母相聚,不敢忘大人之恩。”
谢混道:“将军此言差也,如今权臣当道,天子受制,国家蒙难,将军正该振臂为国家出力。将军之能,诚社稷之栋梁,必能挽国家于危卵之中。”转身要去。
晋陵道:“大人,孟昶和刘穆之等皆为刘裕内线,恐难达成。”
谢混笑道:“郡主、将军放心,叔源早有谋划。”笑着告辞而去。
话说晋安帝司马德宗自即位以来,已经十二年了,经历王恭、恒玄、卢恩等之乱,两次被困,又加之天生呆滞,更是木讷不语,一句话常三顿,甚至说不出话来。此时,顾命大臣司马道之、司马元显、司马尊等皆已去世,所赖者只有胞弟琅琊王司马德文、左将军司马休子等近臣。
安帝坐在龙塌之上,两个宫女喂着点心,听太监报谢混求见,慌忙招手,口里道:“嗯、嗯。”
谢混进来,跪地呼道:“陛下万岁,我大晋中兴有望了,贺喜陛下,恭喜陛下。”
那安帝不知所以,左张西望,这时皇后王神爱走了过来,问道:“谢卿,何事如此高兴?”
谢混道:“娘娘,北伐军中月华将军已到京师,经过横江,除了水妖。我观月华将军,无疑是神人下界,保社稷,定国家,克制刘贼,非月华将军不可。”
王皇后时年不过二十五岁,是大名士王羲之孙女、献之之女,极善书法,圣旨诏书皆出自皇后之手。王皇后虽说正值青春,可惜安帝呆滞,不解风情,神态中不觉多了几分冷淡和忧伤,又加上几度受惊,身体偏弱多病,时常卧病在床。
王皇后问道:“爱卿所定以刘制刘,难道不可行吗?”
谢混道:“娘娘,以刘制刘,实不得已之法。刘寄奴城府权谋,世间少有,一旦平定黄河以南,必谋取帝位。刘毅此人心胸狭窄,刚愎自用,傲慢不逊,终不堪大用。娘娘宜访贤用能,扶植皇家势力。”
王皇后道:“卿欲封她何职?”
谢混道:“月华将军现为中郎将,可加封为四品骁骑将军,令守驻守长江,则京师太平,内贼忌惮。”
王皇后道:“卿可与琅琊王商议,明朝就报。若得空,请月华将军来宫中一见。”
谢混道:“诺。”谢混又去了琅琊王司马德文的王府,回到谢府,见月华已经离去,暂不细表。
次日,朝钟响起,文武百官入朝,谢混出班奏道:“陛下,臣接到北伐大都督刘裕报文。”
见安帝不说话,谢混又道:“刘都督言奉旨北伐,克临朐,兵困广固,皆赖三军用命,诸将神勇,故请下诏封三军将士。封先霸为四品建威将军,孟符龙为四品振威将军,封文玉郎为四品奋威将军,方相、方弼二人为镇殿将军,沈田子等六人为五品中郎将。”
安帝看了看也不言语,一侧琅琊王司马德文道:“陛下知晓,如刘都督所拟加封。”众臣皆点头称善。
司马德文又道:“豫州刺史刘毅奏请陛下,加封上官月华为四品骁骑将军,以彰其功。”安帝听了忙点点头。
右大夫皮沈道:“陛下不可,骁骑将军名声显赫,非大功者不可居之。月华本是刘都督帐下有罪之将,本欲斩首,因众将求情,这才降为梁州司马。今大都督北伐捷报即至,却封赏有罪之将,岂不冷了前方将士之心?”
谢混道:“月华将军何罪?奔袭临朐是为首功,一人独挡燕十万兵,是其有功于社稷,过横江除水妖,是有功于民,这等功不赏,与天不公。刘都督所以忿者,是月华将军不同意刘都督屠城之举。”
皮沈又道:“即便如此,该通报大都督再定方可。”
王皇后坐在帘后,闻言道:“众卿以为如何?”
司马休之道:“臣闻月华曾是先锋,破大岘关也是她的首功。符龙既然能位列四品,月华又如何不能哪?”
御史大夫王桢之本是王皇后堂兄,也奏道:“娘娘,刘都督广固城外屠城,确有此事。月华将军阻止,本就非罪。”
王皇后闻言就道:“刘都督临机处事,是圣上的恩准,也不为过。月华劝阻,也是念及皇恩浩荡,人臣常情。此事即是刘刺史所荐,他们应该早已通报。孟大人,你是百官之首,你定吧。”
孟昶本是同刘裕一起起兵平了恒玄,刘裕北伐,也是力排众议,支持北伐。但二人政见却不尽相同,孟昶外形俊朗,心性正直,见王皇后问,即道:“陛下、娘娘,如今国家多难之秋,正是用人之际,月华将军本是刘都督帐下先锋,功劳官职皆在符龙三人之上,授于四品正职,也无不可。”
王皇后听了,正中下怀,道:“陛下准了。”众人听了,即请宣月华上殿见驾。
月华早在殿外候旨,见皇帝召见,即整甲上殿。众人见月银冠拢云鬓,身材高挑,黑纱蒙面,白色战裙,战甲雪亮。月华进殿,三呼万岁,拜倒在地。
皮沈见了,喝道:“大胆月华,上朝见驾,岂敢与黑纱蒙面?当治欺君之罪。”
司马德文道:“陛下,月华将军因早年剿贼,马失前蹄跌入冰洞,毁了容貌,故除在父母面前,从不摘除面纱,望陛下见谅。”
王皇后道:“即如此,免月华将军之罪。但要罚她一件事。”
月华道:“请娘娘责罚。”
王皇后道:“月华将军,适才加封你为四品将军,殿中大臣多有不服,因没见过你的本领。我就罚你在这大殿上显显你的本事,如何能一个独挡十万燕兵?”
月华道:“娘娘,因那日前有大河,臣在河中起水墙,这才挡住燕兵。娘娘可令人搬来一缸水,臣起水墙,再令众兵士进水墙,便可知道实情。”
王皇后大喜,令人抬上一缸水,又令十个御林军待命。月华走到水缸之前,伸手到水缸中,化为水形,带出一缸水立起三米高的水墙。这次立水墙,又不同上次,月华将水墙立起,薄不过半寸,再将水墙层层叠起。那十位军士朝水墙冲去,皆被水墙所阻,月华稍一发力,将众人推到大殿之外,自己恢复人形立在大殿之中。众人皆瞠目结舌,惊呼一片,安帝也看得拍手叫好。
当即下诏,封上官月华为四品骁骑将军,随朝听命。月华拜倒谢恩。
散了朝,王皇后回到寝宫,心情甚好,操琴为乐。晋陵公主衣着朝服,前来拜见。
见了礼,晋陵笑道:“娘娘可是见了月华?”
王皇后点头道:“在朝堂上见了,她带着面纱,看不清眉目如何,只觉英气袭人。”
晋陵公主道:“停两日,我安排月华到宫中见驾。到那时,令她除去面纱,眉目自然可见。”
王皇后道:“甚好。如今,马王谢三支人丁不旺,且数遭变故,人心不在。要想恢复司马江山谈何容易。”
晋陵公主道:“马王谢三族虽说大不如从前,可根基还在。名门士族都盼着娘娘身体早日大安哪。”
王皇后叹道:“我这身子,从小就多病多灾,还不定能撑到几时哪?”
晋陵公主道:“娘娘可别这么说,就算有点小病算什么?可着天下的药,只管叫人送了来,还有调济不好的?”
王皇后道:“前两年,庐山的慧远大师来给我看了一回,说我这病要静修,操不得心。可见,我这病是好不了的,只是日子长短而已。”晋陵又劝了一阵,这才告退。
晋陵走出宫门,又闻琴声又起,细一听,多是忧伤之曲。后人有诗云:
江左有佳人,名载千秋中。文华动古今,一生多波难。少年没阿爷,出闺主六宫。六宫遭兵乱,遂成落难人。一点兰质心,常为社稷忙。左手画江山,右手调素琴。书法绝尘世,师承王右军。貌堪比西子,阿郎呼不应。银灯孤独坐,谁是画眉人。
晋陵公主听了一时,不觉心思沉沉,遂返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