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扬州。
绿草茵茵,碧水泠泠,柔风拂柳,绦丝纷纷。
漫天悠悠地飘着柳絮,仿似塞北纷纷的雪,随风翻转,随波浮动。
马是匹好马,比起江南的马要高大许多,全身枣红色,身瘦而匀称,腿长而矫健,修剪整齐的鬃毛随步伐一停一顿地摇动。
人是位贵人,裘衣束身,镶玉的犀皮带系在腰间,裘衣做工考究,量体而作,甚是贴切,没有一丝的臃肿,皮带压着菱角的细线纹路,玉也雕刻精美,简约而不失豪气,看上去又有些文雅。
人不大,尚显稚嫩的面容略有些泛黑,倒是很干净,微微抿起嘴唇,一双清澈的眼睛,不断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路旁不时有人注视着这个少年,因为他有两点吸引人的地方:一是他的马,这种良驹本应纵马驰骋,但少年却坐在马背上,任其懒散地走着;二是他背上的木匣,漆黑的木匣,足有四尺长,应该是个剑匣。当然,吸引人的肯定不会是这个剑匣,而是剑匣里面的剑。
对于江湖人来说,剑等于生命,如果有把好剑在手,生命无疑会握的紧点。但一个人若有把好剑却不把剑握在手中而像这个少年一样用木匣装着,那就说明他不用剑,抑或是根本就不会武功。剑对于他而言无异于一件摆设,或是一件礼物。
高大的良驹,漆黑的剑匣,青涩的少年,不管是谁看到这个场景都会注意到这个少年。
马像驴一样懒懒地走着,人则像猴一样东张西望。
每个人都看得出这是他第一次来江南。
相对于北方一望无际的黄土,江南显得无比的绮丽精致,对于新的东西,人不免好奇,好奇总会暴露很多现实。
他是个异乡人,而且是个未见过世面的江湖小生。但凡是个常走江湖的人,看他的装扮,一眼就能看出他家境还很富裕,看他未经世事的眼神,就能知道他不过是个弱不禁风的富家小哥,通常这样的富家子弟出门,身上总是少不了带钱。
他不时地摸摸胸前,脸上随即浮现一丝得意的神色,因为他胸前是一沓厚厚的银票,这些银票不管是谁都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上一段时间,这样的好事当然值得高兴,不管是谁碰上这种事都会高兴。
或许就是因为太高兴了,以至于他忽略了周围的一切,就连路边的树林里有几个人悄悄地跟着他,他都没有发现。
他真的没发现吗?
他当然发现了!
少年在一条路口停下,从马背上取出一个水袋,他打开水袋,咕咚咕咚地喝了几大口,醇厚的酒香在林间蔓延,跟踪的人狠狠地咽了几口唾沫,仲春的骄阳让林间人的额头沁出点点的焦急。
在少年仰头喝酒的时候,一阵比酒香还浓郁的香味钻入鼻息,他的背后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一个不会打扮的女人。
浓烈的香味让他有点眩晕,他没有回头,因为他已经听到了背后女人不准回头的警告,而且背上多了一柄短刀,女人说话的气息从他的耳边带过一阵浓香。
当你不了解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听话是最好的选择,尤其是女人的话。
林中又跃出两个大汉,扯着马的辔头向小路跑去。
“好像我们不认识吧?”少年在马背上喊着。
“闭嘴!”背上的刀尖刺破了皮裘,少年似乎已感觉到了冰凉的刀尖。
“给我滚开!”女人扯过少年腰间的马鞭,向牵马的大汉扔去,牵马的大汉像聋子一样毫不理睬,头也没回,一把接过女人扔向他的马鞭,牵着马向前小跑。
马穿林而过,一片空旷的地方已经站着三个人,持刀而立,拦住了几人的去路,牵马大汉向另一个大汉使了个眼色,那大汉抽出腰间的长刀,紧走几步,冲向了拦路的三人,那三人也迎面而上,两个人与先前的大汉缠斗在一起,另一个冲向了牵马的大汉。
看来他们不是一伙的。马上的少年看着眼前的一幕,如是想到。
“都住手!”
旁边的林子里闪出六七个人,为首的是一个细眉细眼细胡须的中年人,一脸精细的模样。刚才的话就是他喊的。
“有劳李姑娘替我们押这趟货,改日定当登门拜谢。”那个中年人上前,对着马上的女人抱了抱拳,客气的说道。
“笑话,我做我的事,与你焦管家何干?”马上的女人冷冷地说道。
“不管是谁都可以看出把马牵过来的是我们过山虎的人。”被女人称为焦管家的人笑道。
“不管是谁都看得出是我先动的手,”女人冷冷地接着说道:“道上的规矩焦管家莫不是还要我来提醒!”
“如果徐老爷子知晓李姑娘做此勾当,不知该作何反应?”焦管家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道。
马上的女人微微眯眼,眼中寒芒一掠而过,狠狠地道:“焦管家可以试试!”
焦管家冷笑道:“这只肥羊我们可是跟了半天了。”
“我们也没闲着,”女人又道,语气中丝毫没有相让的意思。
空气中多了一丝紧张的尴尬。
焦管家手捻了捻两撇细细地八字须,转了转眼珠,不怀好意地打量着马上的少年,暗暗盘算着少年的来历与身价,衡量着为了眼前少年跟马上的女人撕破脸是否值得。打定主意的焦管家看了看少年胯下的马,道:“真是匹好马啊!”
“那是当然,正宗的大宛名驹,一车上好的狮峰才换得一匹。”马上的少年很是自豪地夸耀。
“敢问公子是哪座府上的少爷?令尊名号?”焦管家很有礼貌地问道,他明白,寻常人家可骑不了如此好的马。
“刘家庄的,老爹是开煤窑的。”少年脱口而出。
焦管家低头思忖,江湖上似乎并没有听过开煤窑的刘家庄,接着问道:“刘公子是路过还是······”
“我去扬州!”少年打断焦管家的话,干脆地说道。
“不知公子来扬州,是投亲还是访友?”焦管家紧接着问道。
“既不投亲也不访友!”少年答道。
焦管家听完少年的回答,脸上浮现一丝得意的笑容,本来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线。
“公子真是好兴致啊,拿良驹当驴骑。”焦管家打趣道。
“不然你们又怎么能追上呢!”少年轻描淡写地说。
少年背后的女人和焦管家都惊讶了一下,焦管家转而又问道:“你早就发现了我们?”
“现在肯定是发现了。”少年仍是不紧不慢地说,似乎他还不知现在自己处于怎样的地步。
“看公子的穿着,府上一定很富足吧!”焦管家奸诈地笑道。
“那是肯定,不仅我家富足,我身上也很富足呢。”少年一副富家公子哥的形象叫嚷道,颇有点炫耀的意味,这无疑是在引诱。
“哦——像你这样一位富足的公子,一定很重义气吧?”焦管家若有所思地问道。
“那是当然!”少年很爽快地答道。
“如果有朋友向你借钱,你也一定肯借吧?”焦管家接着问。
“既是朋友,何止肯借,我还很乐意请他喝酒。”少年说着,拿起马背上的水袋,打开水袋刚想仰头喝,背上的刀尖让他悻悻地又放了下来。
焦管家耸了耸鼻尖,咂巴着嘴巴道:“好酒,窖藏很久了吧!”
少年听了焦管家的赞许,很开心地说:“你鼻子了不得,真是识货,这是正宗的十年窖藏的汾酒。”
焦管家很愉快的笑着,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很有礼貌地问少年:“你觉得我如何?”
“不怎么样,”少年答道。
焦管家微微一愣,脸上挤出一层笑容,问道:“那我能有幸做公子的朋友吗?”
“不能!”少年很果断地回答,似乎连想都不用想。
笑容在焦管家脸上变得很难看,马上的女人脸上倒是浮现了一抹愉悦的微笑。
“有我这样的朋友对你有好处!”焦管家看了眼少年身后的女人,接着道:“譬如你背后的那个女人,我可以帮你赶走。”
“或许你有这个能耐。”少年道。
“那你还不愿意和我做朋友?”焦管家威胁地问道。
“不愿意!”少年依旧果断。
焦管家觉得一阵脸烫,憋得脸通红,恨恨地道:“年轻人,要识时务······”
“聊够了吧!”女人不耐烦地打断焦管家的话。
其实她早已经不耐烦了,但是她知道打断别人的对话是不礼貌的,很显然,她是个颇懂礼数的女人,而且她也想从刚才的对话中得到一些她想知道的信息,只是刚才的对话对她来说过于啰嗦,废话连篇,所以她才会不耐烦。
“你身上有多少钱?”女人问道,她将刀子又往前顶了一点,冷冷地道:“说真话。”
“差不多两千两的银票!”少年很听话的回答。无论是谁,有把刀子抵在后脊背,都会说真话。
“木匣里是什么?”女人接着问。
“一把剑!”
“大家都是道上的人,平日也是井水不犯河水,”女人对着焦管家道:“既然大家都出手了,断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这位公子的银票,你我各一千两怎么样?”
焦管家哼了一声,显然是同意了,接着指着马说:“马归我们了。”
“唉——”少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对着焦管家道:“你这老头,刚刚才说你识货,现在怎么又不识货了呢!这可是把宝剑,十匹大宛马也换不来。”少年歪着头用眼角瞥了眼剑匣叫道,似乎替焦管家在瓜分自己中吃亏而感到可惜。
少年的话说完,焦管家的脸色变得铁青。
“那这剑就归我们了!”女人的声音中透露着愉悦。
“不行,剑也应当是我们的,”焦管家大叫道:“我们人多,理应分多点。”
“焦大,你敢破坏规矩!”女人怒道。
“李雨秋,你要明白这是哪儿!”焦大扯着嗓子叫道:“这可是我们过山虎的地盘,若是我不乐意,一个子你都得不到!”
焦大使了个眼色,身边的七八个大汉手握刀柄,向前探出身子,准备动手。
少年压着声音对身后的李雨秋说道:“他已起了杀意,若动起手来你们怕是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不如你把刀收起,我纵马逃走,我这可是匹好马,或许可以甩掉他们,这样你也可以独吞我这只肥羊。”
这确实是个好建议,尤其是对无计可施的人来说,况且少年说的也是实情,焦大人数更占优,李雨秋当然不傻,所以她收起了手中的刀。
“抱紧我!”少年大喝一声道。
李雨秋愣了一下,还没等她回过神,她已紧紧地抱住了少年。
马果然是匹好马,少年用脚跟狠狠地夹了一下马腹,用力扯着马鬃,马挣脱拉着辔头的大汉,抬起两只前腿在空中抓了两下,后腿一用力,直接跃过前面的大汉,箭一般地冲了出去,等众人反应过来,已然跑出了数十丈,没办法再去追了。
风很轻,也很暖,拂在脸上像情人柔软的手,少年在马上享受着自然赐予的一切。
在一阵清清的气息里交杂着缕缕芬芳。暖风吹过,香味更浓。马渐渐放慢了速度,似乎不由自主地。少年并不反对,因为他并没有再驱赶马,只是任由它像驴一样地走着。
林子的尽头,少年看见了满眼的黄色,铺天盖地席卷而去,远处与天相接。
马站着一动不动,因为人已经呆住了。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黄,空气中也弥漫着馥郁的香。
“这是油菜花?”少年吃吃地问。
“很显然,你不认识?”李雨秋感到诧异,但转而又归于平淡,眼前这位本就是个富家公子,如何见到这些庄稼田地。李雨秋有种为自己刚才的诧异感到好笑的感觉。
“认识,只是这里的油菜花开的太早了些吧!”少年道。这本就是他第一次来江南。
“下去!”李雨秋说话的声音明显比她的动作慢了一点,去字还没说出口,少年就被她推了下去。
土地很软,刚破土的草更软,所以少年跌落下来也并没有生气,他坐在地上似乎没有站起来的意思。
“拿来!”李雨秋坐在马背上,似乎也没有想下来的意思。
“什么?”少年抬起脸,看着李雨秋伸在半空中的手,不解地问。
“把你背上的包裹和剑匣解下来吧!”李雨秋冷冷地说。
“我刚才的建议救了你。”少年微微地笑了,像个做了好事的孩子在等待奖励。
“那又怎样?”李雨秋脸上依旧没有表情,接着道:“你的建议只完成了一半,现在就是要兑现另一半。”
“独吞我这只肥羊?”少年拍了一下头,似乎在懊悔道:“怎么忘了,跟强盗只能说半句话的,强盗又不会感恩。”
“所以,拿来吧!”李雨秋脸上似乎略过一丝笑容,像是在嘲笑。
少年坐在地上,仰着头看着马上的李雨秋,这是他第一次看这个女人,匀称的五官镶嵌在消瘦的脸上,很协调的一张脸,但他感觉不到美,总觉得似乎少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到底是什么,所以少年没有再看那张脸,而将目光汇聚到了女人身后的天空中,若有所思的道:“我有个习惯······”
“什么?”李雨秋警惕地问。
少年收回目光,笑着道:“在我高兴的时候,不喜欢有人破坏。”
李雨秋瞳孔收缩,认真地盯着少年,没有说话。
“你刚才差点破坏了我的兴致。”少年依旧微笑,午后的阳光洒在他脸上,他看起来像个开朗的孩子。
“那又怎样!”李雨秋抬起下巴。
“所以你应该赶快走,越快越好,否则你会后悔的。”少年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因为天空中有鹰盘旋。
李雨秋发现了少年眼神的异样,当她顺着少年的眼神看去的时候,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颤抖着嘴唇道:“十二飞鹰!”
声音未落,马竭力地嘶叫一声,转身又奔入树林,转眼间,她的身影已没入了林子。
少年望着空中的鹰,笑得更灿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