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活于世,其实就是个欠债还债的过程,第一笔当然是娘亲的,有些人幸运,能用一生去偿还,有些却再也找不到债主。
母亲叫苏琴,小姨名苏画,据说外公想生四个的,刚好合了琴棋书画四个字。
这一路上,张惊蛰还知道自己有个舅舅,名叫苏棋,不过小姨不愿多提起,只是神色黯然,叹息了一声就没有再往细讲。
走之前已经让涂山山几人先回府了,虽然张之虎想要跟随,但被黄书生一句“形意境保护不了你家公子”就挡了回去。
“天上人间...”
在春风楼外上的马车,不知转了多少个弯,脚落地就看到这么块牌子。
烟花之地?
也不等张惊蛰好奇,就被黄书生拉了进去,不过对方在马车上一番打扮后竟然是换了张脸,成了个俊秀青年。
警钟长鸣,长安弥漫上肃杀和紧张之气,但丝毫不影响寻欢作乐。
天上人间是一处烟花场所,在长安也算有名,同属于十大花坊之一,尤以歌舞雅乐闻名,
美人撞见文雅,好比红梅遇见漫天飞雪,美且寒。
文人士子就喜欢这种调调,所谓逆来顺受不畅爽,犹抱琵琶半遮面才合了心意。
一路曲折,不知过了多少门,绕了多少廊,终于到了目的地。
雅间别致,四周寂静,与外面的喧闹嬉笑相比,似乎这边才是本来的面目。
进来时,“苏大家”这个称呼一直在耳边响起,也就几个衣着奢华的纨绔敢叫一句“苏桃红”。
化名确实一般,透露着股青楼的俗气,却丝毫不影响小姨这个身份。
“小姨...”
刚开口就被识破了,小姨苏画笑着开口道:“想问为什么开了家青楼?”
张惊蛰点头。
这天上人间临河而建,独占一个往外凸出的沙洲,周围景色不错,人流也多,看来是大手笔了,但却想不通小姨为何会操办这么大的家业。
而且,好像没有小姨父...
檀木桌子别致,上面的白瓷茶具小巧,青葱细指在忙碌着,一壶清香四溢的红茶就泡好了。
再三滤去残渣,只留一汪暗红在壶里,倒了一杯递到张惊蛰面前,反问道:“你娘忌日祭拜了吗?”
“嗯”
一杯茶入口,身上暖和了许多,张惊蛰放下茶杯道:“在家中祭拜的”
惊蛰惊蛰,出生的日子刻在名字里,怎么能忘。
这是个大日子,父亲会下楼,哥哥会回来,香案会摆上贡品,一家团圆嘛。
“十六岁了”
苏画又给张惊蛰斟满,自己也喝了一杯,本想笑的,但却一抿嘴道:“十六年了”
一杯入口,又是一杯...
一连三杯后,苏画噗呲一笑道:“你哥可没这么呆”
“小姨见过哥哥?”张惊蛰问道。
“那肯定啊,”苏画撑头仔细瞧着张惊蛰,过了一阵开口道:“啧啧啧,长得比你哥秀气,就是看起来蠢了些”
也不反驳,张惊蛰回避着目光,把玩起手上的茶杯道:“出门时父亲叮嘱要万事小心,笨点不会惹是非”
自己确实不像哥哥那样锋芒毕露,更倾向于不显山不露水,但并不是蠢与笨,而是迫不得已。
南安王府外有几家新开的铺子,几家从外地搬来的住户都一清二楚,庙堂从来没忘记他们,这些年来除了读书还是读书,毕竟这样才不会遭罪。
“你哥也是太过招摇了,”笑脸换做阴沉,摩挲着旁边的茶宠,青葱细指上出现道道青筋,苏画冷哼道:“可你记住,他没有错”
“嗯”张惊蛰点头。
“来来来,给小姨笑一个”
似乎看不惯这幅波澜不惊,没有表情的脸,苏画隔着桌子捏了起来,瞪道:“年纪轻轻就眉头挂愁,还没成亲呢,到时候生出来的孩子眉头不得更皱?”
强挤出一个笑容,扶正被捏的有些疼的脸,张惊蛰平静问道:“说说我娘吧”
“不想讲”
“我想听”
拗不过,也回避不了盯着自己的眼神,苏画伸手在张惊蛰面前摆了摆:“姐姐可是个大美人,看我就知道”
“...”
张惊蛰面色古怪,不过嘴角却微微上扬。
“终于笑了,”苏画得意笑道:“这就对了嘛”
“我跟姐姐是去北凉游玩时遇见你爹的,当时他还是个书呆子,不对,现在也是。他俩怎么在一起的我就不讲了,简直比青色杨梅还酸...”
“北伐之前,你爹娘回到了长安,其实就是当质子。当时朝廷流言四起,有人拿谶语说事,而且其他四路大军都在交战,唯独你爷爷手下的那几万人却按兵不动。”
“问题就出现在这里,北胡大败,大唐三十万人马也是损失惨重,你爷爷手下那几万人如果想谋反,整个天下都会被铁蹄踏碎。”
“北胡来人乞和,一天内长安连出十八骑快马往北,催着你爷爷撤军,但胜利就在眼前,怎么肯撤...”
苏画讲到这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一连十七块金牌都催不回来,也不知谁想出了这么个阴损法子,把你爹抓到皇宫。”
“你爹左手不是少跟指头嘛,就是他们干的好事!
宫里那位也是好笑,顾及脸面只抓你爹一个人。以往姐姐都是温柔示人,为了救你爹,一个人去闯皇宫。
魔宗功法很好认,而且姐姐又得你外公真传,皇帝震怒,直言张扶梁竟然跟魔宗勾结,就要杀你爹娘。后面就是你爷爷回到了长安,交出兵权领了个南安王,可是...”
说道这里,苏画面色阴沉道:“姐姐闯皇宫是身受重伤,临死前生下了你”
真相令人神往,但知道真相时,却发现是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之前家里有个马夫,两口子都在王府做事。
有一年,马夫的媳妇怀了孩子,在喂马时被踢了一脚,刚好是肚子。
胎儿才六个月,这一脚下去流了好多血,
凄厉的惨叫声传遍王府,马夫三步一跤,整个人慌成了泥人。
平时父亲很少下楼,但那次却是例外,
请来了最好的大夫,安抚好马夫两口子,指挥府里上下帮忙。
幸甚,母子平安。
上楼时,张惊蛰从父亲脸上看到了如释重负的笑,但现在却读出了不一样的情感。
一定很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