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绰玉:
“你非得去?你听说了吗,他们是要去清剿巢穴,”赵瑞龍不知怎么找到她,这让她厌烦,这家伙总是阴魂不散,总以为一直缠着别人别人就会爱上他。
“离我远点,我心情很不好。”
赵瑞龍从未见过她用如此刻薄的语调说话,他结巴地张了张嘴,板着身子有尊严地转身离去。
好吧,她承认,在滚盐镇,爱上他的女孩中,一半是因为他的权势,有一半是因为他的坚持,而余下的百分之九十不会喜欢上他的外貌。
苏绰玉不同,她不爱任何人,不爱父亲,不爱母亲,她甚至连自己都不爱,否则怎会甘愿和赵钰两人就前往山林堡,怎会最终两人就敢闯入狼谷,找寻沈小苏。
她抿着嘴唇,轻轻抚摸过手腕,一张淡紫色的卡片纹路在手腕灼烧,滚烫如火。
她捏着手腕,指甲用力,以疼痛迫使自己忘记手上的窒热的疼痛,不止手腕,她的牙齿一直咯咯作响,血液似乎在沸腾,而闹市无处不在飘荡着让人不快的气味。
她喘着气依靠在一棵树下抽抽鼻子,衣服洒满斑驳的阴影。一缕微风为她带来了人的味道,淡淡味道中混合着蛤蜊,鳟鱼,猪肉的气味,还有无处不在的粪便和尿水的臭味。最重要的,还是人的味道。
她从未如此清晰感觉到,那就是人的味道。旧皮的味道,死亡和酸臭的气味,潜藏在更浓厚的烟,野物的血和腐烂的气息中,只有人才会剥下其它野兽的毛皮,把它们穿戴在身上。
她肚子里填满了仇恨、怒火,那是对人,对光与火,对活物的憎恶。
苏绰玉捂着嘴,卡片中蕴含着的力量想要吞没她,她努力让自己明白,自己得学会接受,这便是获得力量的代价。
黑发民,黑发黑眸的巫师,被排斥的异邦,他们果然有着神秘莫测的诡谲巫术,这巫术让自己体内的危险力量在蠢蠢欲动。
她必须控制它,否则就完了。
苏绰玉想到了和黑发民的约定,那个傻瓜,那个平日里老是阴阳怪气的死太监,他终究还是没法拒绝她的威胁,把卡片交给了她。
是呀,他的卵蛋都被大大方方地拿捏在我手中,他的命同样操之我手,他又怎能拒绝。
不对,不是这个,他也不该拒绝,但绝非因为这个毫无意义的威胁,而是另一个梦,另一片不知真假的虚幻.......
那是个美妙的地方,一片海滩,海滩尽头是一片湛蓝海洋。
她从梦中见过无数次风暴海,但没有一片海域像那那片海洋一样有着让人窒息的美。
整个海滨被五彩斑斓的灯照亮,高处观之,金黄的光铺洒大海,使每个置身其中的人就好像觉得自己进入了七彩的天堂。
它是活生生的燃烧着的大海和宝石的熔炉,当你靠近,宝石就会融化,并重新凝聚成一座座楼宇,一条条街市,还有一个个鲜活的人。
在地上漫步,七座弥天灯珠在海岸屹立,一泊泊如熔炼黄金的光线滩涂在岸边沙滩,整个世界都在为之叹息。
短短数秒,她俯瞰辽阔大地,目睹了辉煌的钢铁都市成群林立,穿越汪洋咸水,眺望了璀璨的远洋巨轮,昂望穹空,则将滚烫的星河尽收眼底。
这个陌生的世界在她眼中融化为一幅巨画,她深深沉浸如诗歌描述的美景,享受着亲情,享受着爱情,享受着友谊,享受着不曾有过的快乐。
那个让人沉溺其中的梦中,她和全然不识的陌生好友围坐一张大得吓人的大理石圆桌。
圆石巨桌缓缓转动,临依水晶扇子轮窗,她和漂亮时髦而又善良的陌生朋友们一同举杯畅饮,品尝如牛奶般鲜甜的汤汁,咀嚼足以甜掉牙齿的奶油糕点,一同畅聊关于未来,关于妆点,关于爱情,关于喜好,就像认识了一千年的老朋友,她和她们无话不谈。
窗外,数道流星斩过浅沉的暮色,消逝在光芒的尽头,一个女孩说它是要前往一个名为太空港口的停机场,在那里,群星近在咫尺。
而自停机场起飞的飞船,则络绎不绝地往返于世界的各个角落,宛如天神洒落世界的一串珍珠。
美妙的世界,她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这大概就是真神所在的世界,是最完美的世界,直到看见那个黑发民,世上唯一的污点。
他一如既往地讲着荤话,调侃她,调侃这地方的浮华喧嚣,在梦中,他得意洋洋地向她炫耀自己的妹妹,仿佛那是他生的。他也自大地吹嘘自己所在的学校,似乎那学校也是他盖的。
他向初来乍到的另一个她介绍自己所在的豪宅,解释稀奇古怪的众生万象,每一个让她困惑不已的奥妙在他口中总能得到让她信服的解答。
她看到自己和他共览星河人间,逐渐忘却情思,她看到那个自己安静地凝望着绚烂的都市苦思冥想,和他饮酒赏月,然后逐渐摆脱自己困苦的回忆。
这不是我,她想,我才不会忘记这儿,我更不会在两人独酌中向他痛诉自己对父母的怨恨,痛诉对邻里的敌视,更不会痛诉自己对滚盐镇的愤恨。
这只是一场虚幻的梦,一个虚幻的未来,一触即碎。但这梦已经重复了三次,不,已经有五次了罢。
苏绰玉摆脱梦境,回到现实中属于母亲的家,她一进入厅堂,就见到母亲正坐在大厅的一角,对着一本书念念有辞,她佝偻着蜷缩的身子,看起来好瘦呀,也好矮。
一股莫名的情绪刺痛她的眼睛。
她转过头,母亲满脸皱纹,眼睛差不多瞎掉,看起来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满是斑点的粉红头皮上只剩几小撮白发,她看起来好老,不像是四十刚出头的女人。
以前,父亲提过,她在自己十二岁那年,在野外经历了某种古怪的辐射才变成这副模样,年轻的她也是个美人。
现在看来,这场辐射不仅夺走了她的容颜,也夺走了她的智识,苏绰玉记得以前她还是神志清醒的。
究竟在什么时候她成了这副模样?苏绰玉尝试在梦中寻找真相,终究还是一无所获。她梦不到那个时候的事情,父亲也不爱提起这事,总之自那以后,父亲就不再喜欢看到她们两个。
“这几天怎么又不见了?我说了你不能出去,你这么还出去,”她神智不清,口齿颇为刻薄,“难道你又去找梦里梦到的东西?小玉,你怎么老不听我的话,我说过让你忘记它们。还是说你去找了男人?快告诉我,快告诉我,你出去干了什么?你身子这么弱,怎么还出去?”
苏绰玉早已经没有耐心解释,她解释一遍,母亲就会问第二遍,第三遍,第四遍,直到她尖叫。
她会恶毒地咒骂自己的女儿是个婊子,也会严厉地喝止她任何正常的举动,正如现在,“你给我回到床上躺着,”母亲再次用干枯的声音呵斥道,“给我回去。”
“我不是以前那个我了,”她无数次解释道,“我的身体已经好了。”
母亲变了脸色,她戴上一副木桶做的牛角头盔,上面挂着锒铛作响的铜铃铛,而她开始蹒跚地围着她转,跳,口中铸念着她完全不理解的词汇,拖步轻佻,古怪横行。
“我要去狼林.......”她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转身离去。
“不准去,”她停止跳动,脸色如盛夏暴雨般说变就变,转眼又喜笑颜开,“狼林有狼哟,大狼哟,小玉儿,留下来陪我,”她说着说着又跳了起来,像是木偶一样咔咔扭动,“你不能去哪里哟,那里有大狼,影子在林中跳舞,影子在林中跳舞,吸血的恶魔在等着你,小玉儿,你不能去那里。”
“我已经长大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她拽住苏绰玉,“你不能走哟,狼林里有鬼,好多好多的人死了,尸体在流血哟,尸体在流血哟,头在流血哟,所有人都死了,都死了,都死了......”
她喋喋不休,叫个不停,烦死了。
苏绰玉扯开她的手转身就走,这几天年来她的耐心早已被磨尽,母亲的疯癫让她困恼好久,人们在背后指指点点,她曾经的几个年轻的好朋友也被她抓伤,然后远离自己。
但她母亲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她拽着她,大声喊叫,把照顾她的老奶妈也唤了过来,苏绰玉走出门口,她也哭喊着跑出门口,“幺儿儿,幺儿,”她凄厉地叫喊,“快回来,幺儿。”
她又把自己当作早年逝去的弟弟,还是哭个不停。
苏绰玉终于忍不住给了她一巴掌,“我说了我会回来,”她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个泼妇,“该回去的是你,老奶妈,还不把她拉走。”
在院中后厨的老奶妈听闻动静,赶忙跑过来拽着老母亲向屋子里走去,而围观的邻居闻声出来,他们张着一千副大小不一的面孔,却有着一摸一样的表情,慈悲中带着同情,同情中带着无法掩盖的厌恶与害怕,还有幸灾乐祸的笑声传来。
苏绰玉转过头,他们却又像得道的圣僧,个个悲天悯人,笑声戛然而止。
她想给他们每人一巴掌。
我到底成了个什么人,苏绰玉望着手掌,心中直反胃,她眼睛微微一酸,泪水不自觉流下。
我是苏绰玉,她想,我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软弱的我,我绝不该哭泣。
苏绰玉收拾眼泪,把情绪归附平静,向着热鹅酒馆,却撞见了父亲。他穿着惯常的简单衣服,跟着那赵如风,身后还有几个同他一道的中年人,好色之徒卢卡斯,灰风,还有左手以及副镇长赵立春。
她们正朝着她走来,父亲见了她,眉头隐晦地皱了皱,“你要去哪里?”
苏绰玉昂起头,决定勇敢面对他们,她把目光一一扫过眼前这几位在梦城权势非同小可的大人物,深深吸了口气,“我来劝说你们,千万别去狼林。”
“狼林,”左手严峻地看着她,目光宛如刀割过一样,“为什么?”
赵如风迟缓地着看着她,眼神呆滞,这位自小就名声在外的传奇觉醒者比她在那天远远目睹的还要肥胖一倍,一副沉溺杯中物的酒鬼模样,这一点加剧了她的决心。
“狼林里的不是黑狼。”
好色之徒卢卡斯微笑着温和地问道,“真稀奇,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那里面的东西可以让你们大部分人有去无回,它.......”她鼓起勇气说道,“那是个恐怖的怪物。”
父亲呵斥道,“你在开什么玩笑,这几天学堂要开课,好好准备你的课程,别听到些什么谣言就胡言乱语。”
好色之徒卢卡斯则哈哈大笑,“赵镇长,你女儿真是个好心的姑娘,竟然担忧我们的安全,我还以为滚盐镇的人都满心盼着咱去了狼林有来无回最好哩。”
赵立春以一副长者的慈祥模样担忧道,“绰玉侄女,我听说你前些天去了狼谷,不会是撞见黑狼了吧,黑狼有没有把你伤着,我猜它一定把你吓坏了。”
苏绰玉面无表情地说道,“没有。”
“瞧,谁不怕黑狼,看她那苍白的样子,多半是在强撑着。”
镇长恼羞成怒,“你撺掇赵钰两人去狼谷这件事我还没拿你是问,你还有胆子劝起我们来,苏绰玉,滚回你的屋子,给我好好禁闭几天,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
苏绰玉捏紧拳头,她的血液在沸腾,手腕烫灼,某股邪恶的力量在蠢蠢欲动。
必须忍住,否则就全完了,她不能在这些人面前施展那血与影的力量。
“我再说一遍,”她重复道,“狼林里的绝不是狼林,”她想着梦中自己所见的那恐怖的一幕,“我在狼谷远远见到一股黑紫色的漩涡,有只怪物藏在那里面。”
觉醒者们脸色变了变,左手突然追问道,“你确定是紫色。”
赵如风终于开口,“也可能是看错了,蓝色和紫色,在狼林中有时候总会混淆,我以前就犯过这样的错,而她只是个小姑娘,紧张得看花了眼也是有可能。”这个有着传奇过往的老人叹了口气,喘着气说道,“不论怎样,如果她没撒谎,真有漩涡的话,那也是个麻烦事。”
“也有可能是从哪里听到的谎言,”红发卢卡斯调侃着说道,“有些小姑娘不希望我们去冒险,所以编些谎言来吓退我们,这也不是没可能,有好几个姑娘就和我说过这话,狼林有鬼,狼林有大蛇,狼林有龍,诸如此类,多不胜数,但她们是为了我好。”
左手发出干瘪粗糙的笑声,“你说的是你房间的那些小姑娘吧,她们在你的床上为你忧心忡忡,这没错,但她们没胆子在我们面前撒谎,我说老苏,你得教教你的女儿,卢卡斯可不是好东西,她该认清这老流氓的真面目。”
其他人露出暧昧赞同的笑容附和。
她的父亲用如鞭子一般严厉的声音警告道,“苏绰玉,回去,我不想再说一遍,要么以后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苏绰玉咬着牙气急败坏地看着这几个表面稳重,但实则蠢透了的老家伙,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最终她离开了,因为她没法说服他们,但她还有别的办法。
她没走多久,又撞见赵瑞龍,这家伙真阴魂不散。
“跟着觉醒者去野外冒险是个危险的举动,”赵瑞龍一开口就像她妈一样苦口婆心,而她妈这样对她说话已经是一千年前的往事,是几乎断绝的古老回忆。
“你非要我骂你才肯走?”
赵瑞龍清了清嗓子,“苏老师,没人会收留一个非觉醒者进队伍。”
苏绰玉轻蔑地笑道,“你把我当傻子,我可是知道,觉醒者也需要拾荒者,也需要车队,也要滚盐镇的士兵带路巡查。”
“这个吗,我爹的手下就是拾荒者管理大队队长,我清楚他那边的规矩,他们不收女人,士兵也不收女人,你知道的。”
苏绰玉哼哼了几声,“如果你那好心的队长知道是镇长的女儿带头抗议他歧视女性,违反女权保护法,他会有何感想?”
“你不是说和你爹没关系了吗?”
苏绰玉声音大了起来,“不论镇长是不是我父亲,他们都不该歧视女人,更何况那么多人,总不会连个洗衣妇和厨娘都不需要,你给我滚开,”她几乎是叫了起来,“不然别怪我不客气,你真以为我不会发脾气。”
这有着棕熊体格的大个子终究还是没胆子招惹发脾气的她。
他唯唯诺诺像只绵羊,苏绰玉为他的勇气感到悲哀,他被自己的父亲管的太严了,以至于丧失了应有的勇气。
苏绰玉最终没去找那个拾荒者大队长,因为他多半会公事公办地说这件事酌情处理,然后把飞快地把一切通报给她父亲,这家伙没张队长那样好说话。
她最后选择在热鹅酒馆去找小梦姐。
小梦姐住在热鹅酒馆的第三层,当她把对方唤下来的时候,眼前这女人显然有点不知所措。
“苏老师......你找我?”
她是个看起来成熟的女人,虽然没自己那为人称道的五官,但她更很爱笑,也很优雅,对待男人女人没有自己这般任性,这大概就是她们最大的区别,可事实上,对方只比自己大两岁,一想到这点,她就心怀一丝妒意。
“我想加入你的拾荒者团队,”苏绰玉心神微定,把目光移开,“我听说你们需要拾荒者?”
小梦姐的表情和赵瑞龍如出一辙,仿佛见了鬼一样。
“你怎么会想到去狼林?”
“我想去帮你们清除黑狼,”她撒谎道,“我觉得我该为此略尽我的绵薄之力。”
“但苏老师你只是个女孩,而且还没有觉醒。”
又来了,苏绰玉心想,口中宣称,“我不比觉醒者差劲,我自会管好我自己,”苏绰玉请她入座,让老板娘点了杯茶水,上了几片抹着黄油、蜂蜜和乳酪的白面包
“我倒是无所谓,你不是第一个想要加入队伍的非觉醒者女孩,或者说尘民姑娘,”小梦姐突然压低声音,“我说,你是不是看上了我的哪个同学,才想混进我们的队伍,苏老师,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就我知道,这些男生可都是在讨论镇长千金的事情,他们认为,在我们中,可没一个比得上你。”
说到这里,小梦姐顿了顿,满是哀怨地看了她一眼,“苏老师,我真嫉妒你,你为什么能有这么漂亮的脸蛋?”
“爹妈给的,好坏都得接受,”苏绰玉实在不想多说废话,“你是否愿意我进入你的队伍?”
小梦姐谨慎地直起腰板,“我拒绝。”
“为什么?”
“为了你的安全,我们此行的目标可不是什么安全的地方,”她轻声说道,“狼林的黑狼已经够危险,但我们对付的东西要更危险,为着这个,我们怎么轻易接受你,没人敢打包票一定能够让你完好无损地从狼林回来,苏老师,我很抱歉。”
苏绰玉咬咬牙,“总有人接受,”她笃定,“我去找小胡子。”
“他是赵瑞龍的死党,肯定不会让你冒险,他可没胆子惹怒赵瑞龍,哪怕他也暗恋着你。”
“他喜欢我?”苏绰玉有点惊讶,小二胡子自小在滚盐镇的池塘里长大,但他很少和她说话。
“哪个男人会拒绝你呢,那个时候,我从镇上随便拉上十个青年,都未必能找到一个不稀罕你的男人,”小梦姐叹了口气,“你说的对,你总会找到别人,算了,你可以跟着我们,苏老师,但得听从安排,一旦违反我们的规定,我只能让人把你送回来。”
苏绰玉假装没听到她的话,“谢谢小梦姐通融,那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明早。”小梦姐神色阴郁,“他们觉得越快越好,可惜我们还没玩够呢。”
“你们是来玩的?”
小梦姐嘟着嘴嗔怪地白了她一眼,“你得知道,浮空城有多无趣,守着悬浮通道的士兵们从不让我们私自外出,除非有任何安排,而我们都是不过训练了一两年的新人,根本没好任务给我们,都是些打杂的工作。”
老板娘端着茶水和甜点走了过来,她的牙又红又脏,声音一如既往地洪亮。
苏绰玉拿起一片乳酪咬了起来。
“那就高兴点,接下来的工作可不是打杂,”苏绰玉微笑着说道,“尝尝这个,小梦姐,这儿的乳酪不顶甜,但口感真的不赖。”
“好吧。”
......
清晨时分,他们打点好一切,在广场集合,周边围满了好事的猎人,叫卖的商贩,还有看热闹的普通百姓。
女人在为卢卡斯和年轻帅哥们尖叫大喊,男人则把期许的目光投向那骑马立于前列的传奇—被称作灼热之手的英雄般的男人。
他起来喝了不少,面红耳赤,打着鼻鼾,小眼珠昏昏欲睡,但这不妨碍人们为他欢呼。
老李说过,在十五年前,永夜前的冬末兽潮,赵如风带着效忠于他的觉醒者——那时候的左手和好色之徒卢卡斯还不是三级觉醒者,他也还没到四级——徒步穿行绿水河,辗转来到滚盐镇,他用那双如今孱弱枯瘦的手扭断了困扰他们许久的灰狼王的脖子,把火焰灌入它的口腔,直接将其融化,这一幕至今为老人津津乐道。
这也是很多人都惦念着他的原因,在随后突如其来的永夜,赵如风本有机会离开这儿。
浮空城一向是最安全的地方,这点大家都这样认为,那儿到处都是强大的觉醒者。
但他没有放弃他们,而是回到浮空城汇报完情况后,选择返回此处,带着寥寥无几的觉醒者——大部分强大觉醒者宁愿留在浮空城不愿出去——年轻的左手和卢卡斯正是在那时候成为他的左膀右臂。
他在滚盐镇晋升四级觉醒者,红色的火焰照亮城镇的阴影,人们一度以为永夜即将结束,可惜混乱还是持续了很久很久。
他所流传的事迹更数不胜数,孩童们都听过他的故事,这也是即便老人们普遍憎恨浮空城,但唯独尊敬他的原因。
看着他如今这副模样,苏绰玉还是无法接受,也许黑发民说的对,老去的传奇虽然也是传奇,但他毕竟成了个老人。
谦逊会随着年轮增长而变为骄纵,老去的焦虑则会化作昏昧的判断,力量亦会随江河日下,这就是他不肯接受自己的建议的原因吗?
不,我只是一个普通人,没法说服他们放弃这次讨伐,除非......我在他们面前展现出那股力量,这样的话才有分量。
血与影,那是最阴暗的力量,据说只有在峡海对岸的阴影之地和黑境长城以外才有堕落的巫师和邪恶的异族会使用这样的力量。
如果被发现......
她想到了三四年前,也许更早的时候,她在滚盐镇亲眼目睹的那一幕。
那是一个凛冽的初春,最狂乱的兽潮已经过去,被派来此地的觉醒者并非左手和卢卡斯,而是来自圆环神教的教徒,自称是来传教的,顺便惩治一个被通缉的觉醒者。
通过旁人,她知道犯下的罪责则是渎神,那人加入邪教,拥有邪神的力量。
但在广场上,她只看到一个腼腆的只会哭泣的十六岁男孩,一个孱弱的年轻男孩,浑身因为害怕而颤抖。
她从头到尾看着那男孩哀嚎着被架上火刑架,火焰从脚下柴堆升腾,浓烟让他直咳嗽,当火焰舔上他的脚趾時,他开始惨叫,哭泣,忏悔,随后只剩下呜咽般的哀嚎,最终尽归于无。
火焰把他的皮肉烧得炭化,骨头发出出离难闻的焦味儿,皮肤滋滋的绽裂声随着木柴噼里啪啦的声响不绝于耳,他的头皮在融化,不,他的全身在融化,就像奶油脂一样,一层层脱落。
这让她当即吓得转身跑开,吐了几次。
一想到自己可能被绑在火刑架上,她就肠胃打结。
必须见机行事,她想,不论怎样,我拥有强大的力量,足以媲美强大觉醒者的力量,虽然她也不清楚黑发民给她的力量有多强大,但她知道自己可以轻松打败滚盐镇曾经最强的迪爷,甚至,可以轻松打败左手。
但那力量太过强大,只要几分钟,她就会被彻底迷失,就像在老酒馆那样。
她无法控制自己的冲动吸取了黑发民的血,无法控制杀戮的欲望,无法控制自己对天上双星的憎恨。
有一点她尤为遗憾,她无法控制自己,终究把他化作自己的初拥,她从不想如此。
但她的欲望战胜了理智,她的嘴里满溢着怒火,血,以及对阴影的渴求。
时至今日,她懊悔,也焦虑,她深感自己的后遗症远未消散。
那股力量如果控制不住就会酿成大错,真到那个时候,她就得万劫不复。
“在想什么呢?”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念头,小梦姐正穿着黑色猎装向她微笑,“在野外心不在焉无异于自寻死路,教官说的。”
“你们准备好了?”
“在这点上,我们还是有纪律性的哩,过去一年教官就是在教我们这点,他总说,没纪律的觉醒者就像没带武器的士兵。”
苏绰玉回以甜美的笑容,“看来你们进步蛮大。”
“我把这当作嘉奖,”她招呼她跟着上了一辆涂着墨绿纹漆的大吉普,她看到小胡子正朝她们大咧咧地笑,戴耳钉的年轻人则假装没看到她们,其他人陌生人一一上前打招呼。
“苏老师,你不该冒险,”王二胡子摸摸他的胡子,最后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果让赵瑞龍知道你上了我们的车,我只怕会尖叫着滚回盐城,再也不敢回来,”他想了想,嘀咕道,“以他的性格,我以为他一定会来。”
小梦姐噗嗤笑了起来,“他现在很可能被他老爹绑在家里,这次觉醒者大举出动的任务是滚盐镇少有的大事,他铁定不想错过,赵立春肯定也知道他的想法,赵爷对自己的儿子总是有数。”
这家伙自己想去,却不想让我去,苏绰玉暗自骂了他一句。
她看到吉普车后放满了帐篷包,枪支,冷兵器以及日常用品,便把她的小包也扔了进去,她的东西看起来少的可怜。
但她本就一无所有,自然也没必要再带些什么,除了日常衣物,洗漱用品外,她还带了一本书。
一本《圆环圣经》也许有助于改善心性,对抗自己的疯狂,至少她是如此祈祷的。
一向不爱发表意见的李老曾出言反对她随着觉醒者去狼林冒险,“孩子们需要你,”那个时候,他蹒跚着走向教室,“过几天学堂就会开学,如果你不在.......”
还有黑发民,他会留在学堂,苏绰玉暗自想了想,而我得去狼林,去对付梦中看到的怪物,用偶然得来的力量。
耳钉青年摇摇头,“他们走了。”他放下手刹,轻踩油门,车子抖动起来,她们系上安检腰带,随着车子摇摆着在大街上行驶。
车队跟在随觉醒者一同来到滚盐镇的那些矫健马匹后面,如汇聚而成的灰绿洪流,滚滚涌向正南的黑城墙大门,看起来蔚为壮观。
她依靠单向的玻璃车窗看向道路两旁,她的父亲和赵立春等一众大人物立于道路尽头的城墙上,钟声咚咚作响,而他们岿然不动地凝望着车队。
他们没看到我,也看不到我。
但当她目光看向自己的父亲之时,仍旧紧张了一阵,直至车队把他们抛在后面,摇摇晃晃地奔向远方的河流。
看得出来他们意气风发,对此行把握极大,耳钉青年哼唱着山镇小调,和王二胡子开着不算低俗的玩笑,小梦姐和她的朋友谈论她们所买到的漂亮珍珠首饰。
苏绰玉沉闷地翻阅《圆环圣经》。恒星升至高处,车马大队行至桥滩,他们途经防洪坡道,随后急转南下,直抵狼林入口。到了此处,马路褪为仅供马匹行进的小路,再往前,杂草稀疏,枝叶横生,白桦和椴树间的大把根茎截住她们的去处。
过去每年兽潮一过,滚盐镇都会派上大队人马来此伐木,开辟一条可供通行的运输要道以供伐木工和猎人通行,但今年伐木开路的换成了他们。
苏绰玉下车,看见不少拾荒者在灰风那儿每人领了把斧子或是镰刀,然后四处散开。她发现这里面起码有十多名滚盐镇来的中年女人和十多名年轻姑娘,她们是专门负责这在场两百多人伙食的厨娘。
不少在后勤工作的老厨娘加入了清理周边场地,搭建营篷的工作,苏绰玉也跟着几个中年妇女绑起帐篷。热辣的风吹的她头痛,汗水沁上鼻梁,泥土让她看起来脏兮兮的。
她看见觉醒者们被灰风要求四至六个一组派往四处巡逻。
左手站在一辆敞篷车顶宣布,“遇到危险就退回来,确保周边安全,别让落单的野兽靠近我们的营地,每人负责一片区域,”他三番五次强调,“记得你还有同伴,别逞强,也别退缩,让我知道是一只兔子吓退了你,那你今晚就别想吃饭。”觉醒者传来一阵热闹的哄笑。
当天,苏绰玉扎完帐篷,又被管理整个营地的左手安排去后勤的厨师们处理起食材,刮鱼鳞,切萝卜丝,剥蒜皮,还得跟着运水司机跟着去绿水河舀水,各种各样的活简直多到没完没了。
她只得加快效率,为此,她手指上多了两道伤痕。
苏绰玉听到掌管后厨的老厨娘又在抱怨她慢手慢脚,也是,在她眼里,我多半是个想要勾引觉醒者的小婊子,和那十来个同样笨手笨脚的姑娘一样,虽然苏绰玉自觉自己的动作从来不慢,但这没用,老厨娘对谁都一视同仁。
到了傍晚,恒星归于平静,前方的路开了数百米,她看见陆陆续续有觉醒者往回走来,他们三五一组,成群结伴,忙碌疲倦,满身烟尘与血水的味道。
一个十七八岁的高个子把一具黑绒绒带着血水的鹌鹑鸟尸体撇到她面前,“给我们处理一下。”
苏绰玉看着自己被血渍溅了一身,心头恼火,她正想质问,另外两个男孩也有样学样地把一只死貂和一只短腿小麋鹿堆到她面前。
他们人多,苏绰玉只得压下心头怒火,冷冷说道,“这儿不处理私人猎物。”
那高个子男孩一脸怪异,“尘民不处理这些谁处理?难道你打算让我来?”
老厨娘站起身,水桶身子来回扭动,就像烧熟的猪肉,“我们是给大伙提供伙食的,不是给你一人做饭的,这点你有意见的话呢,可以给左手谈谈。”
“你以为左手会管一个做饭的老婆娘说的话?”
老厨娘朝他吐了口吐沫,这家伙反应倒是快,躲得及时,“老娘是左手的老婆,你看看他敢不听我的话,赶紧滚,别惹麻烦。”
高个子看了她一眼,又居高临下俯视着浑身腥臭的苏绰玉,眼中一阵怒火,他把手攥卧成拳放在心头,“这事没完,贱婊子,我们没完。”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苏绰玉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她收拾完厨房,吃了后厨自备的饭菜,走出后厨帐篷。
后厨共事的姑娘和其他觉醒者们对她不理不睬,当她只是个普通后厨小厮。但那几个刚才招惹她的觉醒者就没那么好说话,他们突兀地闯入她的视野,比刚才还多了两个年轻男人,
她的体型比里面最小的还要小半个头。
两人把她的沉默解读为害怕、蠢笨,甚至当她是聋子。
“你们瞧这贱婊子裹得那么紧,是不是身上藏了什么金子,”他们笑起来跟驴叫差不多。“我说这种阴沟鼠哪儿来的,怎么这么拽?”
苏绰玉愤恨地抿紧嘴唇,看着营地中的篝火离自己还远,下定决心不去理睬他们。
“说不定她是哪个同学的小情人咧哟,”一个人插上一句,“是不是哪位同僚的妓女,多少钱一晚。”
“她才不是啥婊子咧,你瞧她那幅脏德行。我敢跟你赌,她根本不是女的,你说哪有这么丑的女人,她妈多半也是丑不垃几的烂货。”
苏绰玉痛恨他们拿她母亲开玩笑,她转身斥责,怒视着他们,“你们最好给我闭嘴!”
几个觉醒者怪叫了几声,“到底是不是烂货?”年轻人很想知道。
“是妓女,”高个子纠正,“八成在最烂的酒馆里卖的。”
苏绰玉只觉得心头恼火,手腕蠢蠢欲动。
“她妈到底多少钱一晚,”高个子说,“她是在热鹅酒馆还是在其他地方卖。”
另一个人说,“告诉我呗。”
苏绰玉咬着牙,她心在怦怦跳动,血液在沸腾,某种邪恶的力量仿佛要窜出喉头,一个鬼魅的低语在诉说她心底里的真实。
血!!!血!!!古老的声音嘶哑低吼,我要血......她把手指紧紧嵌在肉里,疼痛让她清醒,但她不知道自己能忍耐多久。
“你看你看,”高个子又开始驴叫,“我敢跟你赌,她不敢惹恼我们,这个婊子不敢对我们发怒,她只能在心底里咒骂。”
“够了,”有人呵斥,“你们这些蠢货只会在普通人身上找乐子。”
苏绰玉顿时恢复清醒,她转过头,王二胡子不知从何时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戴耳钉的青年,小梦姐,还有另外一个女孩。
小梦姐把手放在腰间,原先温文尔雅的甜美笑容化为凌厉的问候,“有种来找我们麻烦,我很乐意料理你们这帮懦夫。”
高个子喝到,“你们这帮外来者真以为自己很厉害?”
“至少比你这脓包厉害,不就是运气好生在浮空城,除了这点你们还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对面那五个人围了过来,剑拔弩张的气氛越发凝重,但没人敢先动手。
远处,左手注意到了这边的情况,他高声吼道,“你们在干什么?还不回营,想要今晚外出巡逻吗?”
“看来今天不能狠狠敲醒这帮自以为是的尘民,”高个子率先收回武器,“算你们好运,下次可没这么简单。”
小梦姐朝他们的背影啐了口吐沫。
“这些在梦城土生土长的家伙一向桀骜不驯,”王二胡子吹了吹口哨,“下次你得离远点,苏老师,他们总爱目中无人。”
苏绰玉压下心头怒火,“你倒不如提醒他们离我远点,”她自嘲地摇摇头,“我还以为觉醒者至少是些不坏的家伙,没想到还真有混蛋。”
“哪里都有混蛋,”小梦姐说道,“在盐城也好,滚盐镇也好,混蛋总是不缺的。”
苏绰玉不想再说什么,她只觉得自己浑身腥臭,便疲倦地说道,“我想洗个澡。”
小梦姐赞成道,“过一会儿年轻女孩们会成群结队地去绿水河,我们也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