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二天我一睁眼,就看见从医院回来的妈妈坐在我的床边,眼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是一夜没睡。见我醒来,她一下子就抱住了我,声音很是颤抖。
“你爸爸他——”
她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的心一下子给提到了嗓子眼。
“他的手术成功了,他,他终于没事了······”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给惊得发懵,继而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狂喜,我想扑在妈妈的怀里哭,可我感到妈妈的肩头在颤抖——
她好像,哭了。
我有些震惊,在我的印象里,妈妈从来都没有哭过,可是,此刻,她抱着我,偷偷地抹泪。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她的脆弱,意识到妈妈也是会哭的,意识到原来成年人也没有我看上去的那么坚强。那是我第一次忍住了眼泪,告诉自己别哭了,然后抱了抱妈妈,笑着告诉她,“妈妈别哭,你看我都没哭了。”
我觉得那一刻,我特别像一个大人。
很奇怪,当我看到一直以来像个超人一样的爸爸也会脆弱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时候,当我看到从来不曾哭过的妈妈也会背着我偷偷地抹泪的时候,我才突然意识到——他们也是需要被保护的人,他们也是会生病,他们也是会哭泣的人。
有人说,人总是在一瞬间长大的,或许吧,反正从那以后,我就几乎没有在他们面前哭过了。
对于我爸爸好起来的事,我一直觉得是那棵凤凰树发挥的神秘的力量,于是我每次经过那棵巨大的凤凰树时总是少不了要虔诚地拜上一拜,只差没三跪九叩首,以至于我在上初中以前都被人看作是神神叨叨,脑筋不太正常的小孩。
“沈小乔你行了,你每次都这样简直是太丢人了,到了一中可别告诉别人我认识你!”
当何尔看到我又一次在凤凰树下驻足,双手合十口中喃喃自语的时候,终于忍不住抓狂。
我却没打算理会他,继续默默地许愿,“希望到了一中千万别再和何尔分到一个班了,别再让他打扰我的生活,最好能保佑我赶紧摆脱这个讨厌鬼······”
“许完了没!”何尔拉住我的耳朵朝里面大吼了一声。
我觉得我的耳膜都被震碎了,只差没当场去世。
“何尔!”
和何尔这货已经认识六年了,他的身高开始抽条,他的声音开始改变,他脸上的婴儿肥也没有了,可是,他的讨厌至始至终,从未改变。
我抬起脚就朝他的腿上飞过去,他却很敏捷地侧了下身子,叫我踢了个空,我却早就料到他会闪躲,趁机一把揪住他的手臂,狠狠往后一拧,他吃痛得眉毛都拧做一团,我正得意,他却用另一只手回过来一下子勾住我的脖子,然后,我的脖颈就卡在了他的肘弯处,叫我呼吸一窒,于是,我们俩的场景就是这样——我死命地扭过他的手臂,他狠狠地卡住我的脖子,两人不分上下,难分伯仲。
别问我为什么这么暴力,因为他在利用智商碾压我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我唯有另辟蹊径——朝暴力的道路上奋发图强,既然我在智商上面不占优势,那咱就用武力解决,目前我已经能够和何尔打个平手了,运气好的话,偶尔还能战胜他,这可是不小的成就。
“哎哟,你们在干什么?”我爸看见我们俩扭作一团,赶紧跑过来叫我们松手,“都多大的人了还打架?你们可都是要上初中的人了,怎么一个二个还像小孩儿似的?”她见我们不肯放手,一人给了一记爆栗,“松不松?松不松?”
我这才很是没好气地放开了揪住他的手,他也松开了我的脖子。
我爸在一旁看着我们,又是生气又是好笑。
“何尔,小乔!”
突然,何尔的爸爸在街口喊我们。
今天是初中开学的第一天,由何叔叔开车送我们去报道。
近年来,何叔叔公司的生意做得是越来越好了,不仅买了车不说,还在前年搬离了我们的院子,在这条街的巷口买了一栋独立的小楼,据说他还打算把公司开到深圳去,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不过,这些都不影响我们两家人的关系,何尔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整蛊我,我也还是一如既往地讨厌着他。
说起来,这可是我头一回要离开家那么远的地方去上学,而且还得住宿。一中采取的是全封闭式的管理,不论学生住得远近,一律住宿,所以,这就意味着我将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都见不到我爸我妈,算上新生军训,那就得更长的时间见不着他们了。
我爸也是头一回遇到她的女儿要离开家那么久,替我打点好班级和宿舍后,在校门口便开始有些沉默地看着我,我知道他这是不舍,他每次舍不得我,就会这么看着我。
“早起不要喝冷水,你会拉肚子;不要总是吃那些没营养的零食,吃多了就不爱吃饭;辣的东西少吃,到时候把你肠子辣坏。”他顿了顿,“包里你妈给你准备了夏桑菊,吃完辣的受不了,就冲一包喝······”
这些话他和老妈已经对我唠叨了不下百遍,在家的时候我总觉得不耐烦,但现在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突然很想那些听他唠叨一百遍的时间重新回来。
人对时间这种东西的情感真是很复杂,既希望它走得快些,又希望那些溜走的日子可以回来。
“哎哟,谁之前跟我这信誓旦旦地说觉得不会哭鼻子的?现在你这是怎么了?眼睛里进砖头了?”何尔突然凑到了我面前,很是欠揍地对我摇了摇头。
离别的悲伤还来不及细品,就被他突如其来地给打破了。
“何尔!你说什么呢!”我的悲伤立马转为了愤怒,揪住他就要踢过去,他却一溜烟跑进了校门口,我想都没想,便跟着追了进去。
可当我意识到我的身边满是和我一样的短发女生和寸头男生的时候,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走进了初中的大门,等我反应过来再回过身去看,哪里还有我爸的身影?
他在我匆匆又匆匆地往前奔跑的时候,就那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会用什么表情送别我?是担心,是不舍,还是遗憾?
我都不知道。
我开始意识到,离别,就算是你早已在心里提前准备了一千次,一万次,可对于我们来说,那一刹那还是显得那么猝不及防。
“沈小乔!爱哭鬼!快走啊,你干什么呢!”
何尔在人群中大喊了一声我的名字,而且!他竟然当着那么多人喊我爱哭鬼!我的愤怒蹭蹭蹭地蹿上头顶,亦大声回应他,“何尔,你个讨厌鬼!烦人精!”
万幸的是,我和这个讨厌鬼没有分到同一个班,他在高一一班,而我在五班,正好在楼梯的两端,平日里连上下楼都不走一条,就是想碰到都很难难。
想到这里,我的高兴把离别的伤痛都被冲淡了许多。
可一声“同学们”打破了我的快乐,突然,讲台上出现了一个又瘦又高的男人,颧骨高,脸很黑,三十岁左右的样子,穿一条短裤,腿很长。
“我叫郑君,语文老师,是你们的班主任”。
他的语气中的严厉一下子就把我震慑住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说话这么有气势的一个人,叫你一听见声音就有些不寒而栗。
他转身在黑板写上了他的名字,他写的“郑”字笔直而锋利,特别是那一竖,宛如一把利剑,正所谓见字如见人,他笔调中的锋芒,显示出他应该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在他的名字后面,他还写上了他的联系方式,用命令式的语气说到,“记下来”。
于是我便低头认真将它记在了我的备忘录上。
“但是——”他的话锋一转,“最好别打给我,我很忙。”
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抽了抽。
接着,他便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今天的流程——分发军训服,整理寝室,学叠军被。
就这样,我人生中第一次军训就这么开始了,而让我没想到的是,我的军训最大难题竟然是叠被子。
这个叠军被可以说是困扰了一代又一代军训学子的难题——因为你要把一床软绵绵的被子,叠成一块棱角分明的豆腐块。这可真是难倒了我,我往常在家很少叠被子,就算叠,也是随手折两折便完事,可现在不行了,统一要求:叠被子要先甩平,待没有褶皱之后将上下对折成长条状,压实,注意,必须保证两端在一个水平线上,哪一端要是高了或者矮了一点都不行。完成上面工作之后,再将被子左右对折,两边保持同样的长度,中间留出折叠的位置,用手刀切出被痕,真的是要让被子形成记忆的那种被痕!之后再把一端抬起来放在另一端上,保证上下两块一样的长度,一样的宽度,一样的方正,最后的成品必须是一个棱角分明的标准长方体。
光是从我的描述就可以知道这种被子的折叠方式有多么的繁琐,以至于我觉得我之前的十几年可能叠了个假被子。
可是,尽管你对这规定有再多的不满,但叠被子可是军训的一项硬性指标,叠不好整个寝室的人跟着完蛋,所以,我们还是得一边怨声载道一边早起爬起来叠被,光是一个叠被就花去了半个钟头,还不说整理床单,打算寝室卫生。
说到这个打扫卫生,其变态程度简直不亚于叠被——要保证牙杯里所有的牙刷头从高到低朝一个方向摆放,歪了一点都不行,还要做到全寝的鞋子摆在同一水平线,超出一点也不行,窗台上不准有灰尘,洗手台上不准有水渍,厕所、浴室、地板上不准有一根头发,而且必须在走之前全部拖上一遍······
等我们手忙脚乱离开寝室到达食堂准备吃早饭的时候,就听到集合号吹响了,我的心里真是一万只草泥马飞过。连早饭都来不及吃,就得匆匆地赶往操场集合,迟到一分钟都不行。
我只得较忙往嘴里塞上一个包子就跟着一群小绿人往前狂奔。
“沈小乔!你饿死鬼投胎啊!”这个时候身边突然出现了何尔的声音。
我扭头一看,没见他人,他却在另一头拍了一下我的肩,我又朝另一侧看过去,他又闪到了另一边,“何尔!”我冲他喊了一声,“你烦不烦!”
他这才正常地出现在了我视线里。
“你还没吃早饭?”他看着我。
“不然呢?”我边跑边啃包子,简直是味同嚼蜡,不易消化。
“啧啧”,他摇了摇头,“那你简直太慢了,我半个小时以前就吃完了!”
他那得意洋洋的样子真是欠揍,可我又很是疑惑,“你哪来的时间?你不叠被不打扫卫生吗?”
“诶,你说对了,我就是不叠被。”
我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他,“你不叠被,那你不怕被骂吗?”
他不屑地笑了一声,“我不叠,可也没盖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