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早上一醒来,汤姆·索亚就觉得心里很不愉快。几乎每个星期一早上汤姆都要害这么一场心病——因为星期一意味着他又得在学校受一礼拜漫长的罪。
汤姆睁着眼躺在床上。忽然,他想出一招,如果自己生病,那就能逃学在家了。汤姆瞪着眼想了半天,可他实在想不起别的,只是隐约记起有一种病可以叫人卧床两三周,好像病人还烂掉了一根手指。想到这儿,他一翻身坐了起来,把自己那只肿了的脚趾扯出来仔细观察,他终于迫不及待地大声呻吟起来。
席德瞪大眼睛瞧着他,叫道:“汤姆,喂,汤姆,你怎么啦?”他摇摇汤姆,两眼焦急地望着他。汤姆继续呻吟着,不回答。
“我去叫姨妈来。”
“别,别去,没什么大不了的,很快就会过去的,不要再惊动别人了。”
可是席德已拿起衣服跑了出去。这时汤姆觉得自己真的很痛苦,因为想像很有弄假成真的味道呢,所以他的呻吟声活像他真的快要死了似的。
“姨妈,姨妈,快来呀!汤姆要死了!”
“要死了?”
“是呀,求你别耽搁,快来吧!”
“胡说八道!我才不信呢!”
可她还是颤巍巍地往楼上跑去,脸色发白,嘴唇直颤。席德和玛丽紧跟在她后面。
“汤姆,汤姆,你这是怎么啦?”
“到底怎么啦?到底怎么啦?你说呀,孩子!”
“姨妈,噢,姨妈,我……我那根肿了的脚趾头化脓了。”
这老太太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笑了一阵,又抹了抹眼里涌出的泪花,好一会儿才恢复常态。她说:“汤姆,你可把我吓坏了。现在给我停止那呻吟吧,赶快给我起床。”
这孩子怪难为情的,只得说道:“玻莉姨妈,我那脚趾确实像化脓了,痛死了,我都顾不上那颗牙齿了。”
“你的牙齿,原来如此!你那牙齿又怎么啦?”
“有一颗松了,痛死了。”
“别哎呀哎呀地哼哼了,张开嘴。的确松了,玛丽,拿根线来,再到厨房拿块烧红的火炭。”
汤姆说:“别,请别,姨妈。它已经不痛了。即使以后再发作,我也不哼哼了。姨妈,别拔了,我再也不想逃学了。”
“哈哈,你再也不逃学了,是吧?原来你那么虚张声势,就为了逃学,然后去钓鱼,是吧?汤姆啊,汤姆我那么爱你,可你只晓得叫我伤心。”这时,拔牙的工具准备齐全了,很快,汤姆那颗松牙就挂在床柱上摇来晃去的了。
在牙齿拔下的那瞬间,汤姆觉得痛极了。用凉水漱漱口,吃完早饭,牙也就不那么痛了。到了上学的路上,汤姆就体会到拔了牙的优越性,他的痛苦又转化成了快乐。汤姆发现,将唾沫从那拔了牙的缺口中挤出去可以带着一种特殊的响声,而且喷得很远,他便得意地表演这个“特技”。一大群孩子跟着他,欣赏着他的表演,却怎么也学不会,愈是学不会,就愈是对汤姆的巧名堂感兴趣。在见到汤姆之前,本来那个割破了手指头的孩子是大家围绕的中心,他的手指割了又深又长的口子,肉都向外翻着,大家很敬佩他不怕疼,很勇敢。可是汤姆的“特技”却立刻让孩子们冷落了那勇敢的孩子。那孩子鄙夷地想:像汤姆这样的“缺巴子”有什么了不得的,同时又想:当初我掉了门牙的时候怎么就没想到这样玩玩呢?于是,他只好灰不溜秋地走开了。
不一会儿,汤姆碰到了镇上酒鬼的孩子哈克。哈克是全镇男孩子的母亲们深恶痛绝的角色,因为他游手好闲、不服管教、粗俗下流。而孩子们个个都羡慕他,都以和他亲近为荣。汤姆也和其他孩子一样,偏要和大人作对,一有机会,就要和哈克在一起玩。哈克老穿别人扔掉不要的衣服,全身都是破布条条,随风飘舞,像朵四季不败的花;他的帽子很宽很大,边上老有一块耷拉着;他要是穿外套,那外套定是拖到足踝;裤子呢?也只有一根背带勉强支撑着,裤裆松垮垮地垂得很低,里面啥也没有穿,裤腿要么卷得老高老高,要么就在尘土里拖着。
哈克来去自由。天气暖和时,他睡在人家的屋檐下;下雨时,就睡在大空桶里。他从不用去教堂或上学,也不必管谁叫老师或是听从某人的指挥。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在哪儿,他爱去钓鱼就钓鱼,爱去游泳就游泳,而且高兴玩多久就玩多久。春天,他照例是第一个赤脚的;秋天,穿鞋也穿得最晚。他咒人也很有一套,简直妙不可言。一句话,凡是让孩子们觉得幸福的东西,他都拥有了,圣彼得堡所有受约束、受管教的孩子都那么想。
汤姆老远便招呼哈克:“嘿,哈克!”
“嘿,过来看看这玩意儿。”
“是什么?”
“一只死猫。”
“给我瞧瞧。哈克,这家伙挺硬的。哪儿摘来的?干什么用?”
“干什么用,用处大着呢。告诉你吧,可以拿来治疣子。”
“谁告诉你这可以治疣子?”
“波布·泰勒试过。”
“谁告诉过你波布·泰勒试过?”
“说来话长。波布·泰勒试过后,告诉杰夫·撒切尔,杰夫告诉詹尼,詹尼告诉杰姆,杰姆告诉班恩·罗杰,班恩告诉一个黑人,那黑人告诉了我。瞧,就是这样的。”
“哦,这些人通通就是撒谎精。算了,你直接告诉我,你准备拿它怎么办吧。”
“就是到半夜的时候,提着死猫到坟场去,找个埋着坏人的地方,就会有鬼过来,有时甚至有两三个鬼,可是你看见他们,只能听见风一般的声音,偶尔会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等到鬼把那个坏人的尸体搬走的时候,就一边把死猫朝他们身后扔,一边念‘鬼跟着尸,猫跟着鬼,疣子跟着猫,我和你绝交!’这样不管什么疣子都会消失的。”
“听起来好像还有些道理。你试过吗?”
“没有,不过这法子是霍金斯老太太教我的。”
“这样啊,那我猜这准错不了。人家都说她是个老巫婆。”
“可不!她真的是个巫婆,还会秘功呢,我爸爸就吃过她的苦头。有一天,我爸爸在路上碰到她。看她正准备施展秘功,我爸爸便拾起一块石头,差点打中她。结果那晚我爸爸喝了酒睡在屋顶上,居然一下子滚下来摔断了胳膊,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是吗,可真吓死人了。哈克,你准备什么时候去试试这只猫?”
“就今晚。我猜那些鬼今晚会去搬哈斯·威廉姆斯那老家伙。”
“但是,哈斯·威廉姆斯星期六就埋了呀。那些鬼在星期六晚上应该已经把他给弄走了呀?”
“你怎么说这种蠢话?鬼是要到后半夜才出来活动的,星期六一到半夜不就到星期天了吗?鬼在星期天也是不大出来活动的。”
“噢,这我倒没想到。晚上让我跟你一起去吧?”“当然可以,只要你不害怕。”
“害怕?那还不至于。到时你学一声猫叫,我就出来了。”
“行,不过你最好也学声猫叫回答我。上回你弄得我老在那儿叫个不停,还被赫斯老头扔了块石头。”
“哎呀,那晚我不能叫,我姨妈一个劲儿地盯着我呢。这回我定能喵喵叫。咦,那是什么?”
“一只扁虱。”
“用什么东西可以换?”
“不知道。我还没想过要卖它呢。”
“这样呀,我看这只扁虱很不起眼,森林里多得很,找一千只也不成问题。”
“哼,那你就去找呀。这扁虱出来得特别早,是今年的头一号。”
“这样吧,哈克,我拿我的牙齿跟你换吧。”
“给我瞧瞧。”
汤姆取出一个小纸包,小心地打开它。哈克神往地望着它。诱惑不可抗拒,他说:“是真的吗?”
汤姆张开嘴,让他看那个缺口。买卖谈成了,汤姆把扁虱放进前几天放甲虫的盒子里,迈着步子走进学校。他一本正经地挂帽子,庄重地向自己的座位走去。这样一来,把正在扶手椅里睡觉的老师惊醒了。
“汤玛斯·索亚!”汤姆一听老师叫他的全名,就知道有麻烦了。
“老师!”
“到这儿来。你给我说说你怎么又迟到了?”
汤姆正想撒个谎蒙混过关,偏偏这时,他看见了两条黄发辫,它们静静地垂在一个姑娘的肩上,一股爱情的电流传遍汤姆全身。教室里女孩子坐的那边,恰好就她身边有空位。于是,这男孩说道:
“我跟哈克聊天来着,没想到就迟到了。”老师一听,脉搏都要停了,他无奈地瞪着他。读书声也停了,学生们都很奇怪,不知汤姆笨头笨脑地犯了什么错。老师又问:“你说你干什么去啦?”
“跟哈克聊天。”
看来话是没听错了。汤姆的上衣被脱掉了,老师一直打他打得胳膊发酸,才命令他去跟那个女生坐在一起。
整个教室都被窃笑声淹没了。汤姆的脸也红了,但他脸红并不是因为耻辱,而是为他的幸运感到无比激动。他在那女孩的长凳上座下,那女孩扬了扬头,移了移身子,好离他远一点。教室里其他人都异常兴奋,互相用胳膊推一推,不时心领神会地眨眨眼睛,咬咬耳朵,只有汤姆,故作镇静地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渐渐地,大家的注意力离开了汤姆。汤姆马上偷偷瞅那女孩。她注意到了,就冲他做了个鬼脸,便扭过身去坐了约莫一分钟的时间。等她再把头扭回去时,她面前的桌上已多了一只桃子。
她把它推开,汤姆轻柔地又把它放回去;她又把它推开,可这时候,反感已大大减少了,汤姆又耐心地把它放回去。于是她就不再坚持,就让桃子摆在那儿。汤姆在石板上写了几个字:“拿去吃吧,我还有呢。”女孩看了看,没任何表示。汤姆接着又在石板上画起画来,并用左手将它遮住。那女孩最初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不予理会,后来,好奇心占了上风,好几次做出想看的样子。男孩继续专心作画,做出毫不知情的模样。最后,女孩屈服了,她吞吞吐吐地说:“让我看看,行吗?”
汤姆就把它露出来,这是幅不甚清晰的房子两头有人字形的墙顶,烟囱冒出一股弯弯的炊烟。那姑娘完全被吸引住了,把其他种种想法全部抛诸脑后。她说:
“真漂亮,要能画个人就更好了。”
这位画家就在前院添了个人,那样子就像一架高大僵硬的起重机,仿佛一脚就可以迈过那房子。可是姑娘并不苛求,她露出满意的样子,接着要求道:
“这男人很美——再画个我,我在走过来。”
汤姆先画了只沙漏状的东西(沙漏:旧时的计时工具,形状像倒立着的葫芦),然后在顶上添了轮满月,又在那人的旁边加上草扎般的四肢,接着又在纵然伸开的手指上画上把大得可怕的扇子。姑娘满意地感叹道:“真不错,要是我也能画就好了。”
“那有什么,我可以教你呀!”
“真的吗?啥时候?”
“中午。你回家吃午饭吗?”
“你要是不走,我就留下。”
“说定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贝琪·撒切尔。我知道你叫汤玛斯·索亚。”
“叫我汤姆吧!他们只有要揍我时才叫我全名。”
“行。”
这时,汤姆又在石板上写了些什么。姑娘要求汤姆给她看。汤姆说:
“嘿,别看。没写什么,再说,你肯定也不爱看这个。”
“谁说的?我爱看,真的爱看。你就让我看看吧,啊?”
“你会告诉别人的。”
“不,绝对不会。”
“你谁也不会告诉,一辈子也不?”
“对!永远,不管是对谁也不说。现在,请你让我瞧瞧吧!”她用小手按着汤姆的手,两人争抢着,汤姆故意装出真不给她看的样子,可是却慢慢松开了自己的手,后来终于露出了这么几个字:“我爱你。”
“啊,你这小坏蛋。”她使劲捶了他一下,可是她的脸红红的,显得很高兴。
正在这时,汤姆觉得自己的耳朵给人揪住了,他就这样被人揪着耳朵,绕室半周,最后按在了自己的座位上。同学们全都在悄悄地窃笑。老师很威严地在他那儿站了几分钟,才一言不发地走回讲台。汤姆的耳朵虽火烧火燎的,心里却是无比快乐。
课堂里再次安静下来了,汤姆也下决心认真学习一会儿,也好在贝琪面前表现一下自己,可是他总觉得心里乱七八糟的,安定不下来。老师点他去朗诵,他却读得结结巴巴,上地理课的时候,他又把山脉搬了家、把河流改了道,把世界变得一塌糊涂,就像《圣经》中描写的创世纪之前的混沌状态,即使是拼音课,汤姆也在一些最简单的字词面前打了败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