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这样好了，宇阳，我们做个交换。我帮你搞定詹木夕，你呢，也帮我……”
“也是，连詹木夕那么聪明的人都无法了解我的处境，你又怎么做得到。”
彭沙的话语，和她古灵精怪的表情，搭配着那首《C小调练习曲》，蒙太奇一般在我眼前、耳边播映。剪成了碎片的回想，像旧杂志上的配图，一小块一小块夹在大段大段的语言当中。
最后全都搅成一团，捏成一堆，巨浪袭来，它们都淹没在茫茫人海。
我们多么无力。离开父母的羽翼，太难太难。离开了之后，仅凭自己的力量，能好好地长大吗？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吗？能打破欺骗揭示真相吗？能创造那个我们心中温暖美丽的世界吗？
一连串的问号。
不能。
我的回答，如同山谷回声，不断震荡，分贝却越来越大。
和彭沙相识甚短，但保护她，就是保护我守护已久的小世界。我还不能放弃。
可我又能做什么？我只是个孩子罢了。
“木夕。我们走吧。离开这里吧。”
“宇阳你怎么了？”
詹木夕安静下来，拽着我的手也松开了。
“我很讨厌自己。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我现在很讨厌自己。我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活着？一点用都没有！自以为坚强，自以为聪明……根本不是！”
“不会的，宇阳，现在只有你能救彭沙了，只有你办得到。”詹木夕苦苦哀求。
“木夕，除了彭沙妈妈，我，和所有她求助过的人，都是逼她走投无路的凶手！难道我们要眼睁睁地看着彭沙跳下来吗？我们不是应该快点走开，好有不在场证明吗？”
“宇阳，你冷静一点啊！”詹木夕攥住我的手。
“怎么救？你没看到吗，彭沙就坐在窗沿上。我们连门也进不去。”
“能见到彭沙就可以救她，宇阳是这么想的对不对？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你等我一下。”
詹木夕松开我的手，一脸坚定的神情，转身挤开人群。
我脑海中声音嘈杂，站在原地，视线一秒也不敢离开22层，坐在窗沿上的彭沙。
救急灯打亮，对着22层。
彭沙就像坐在舞台的追光中，肤色、发色都清晰起来。她坐得那么高，那么远，我看不见她的眼神，看不见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的每一个动作，舒缓、漫不经心，却牵动着所有注视着她的人的心。
楼下熙熙攘攘，彭沙全然不知般，像个坐在高墙上吹风的孩子，淘气地晃荡着细瘦的双腿。还不时毫无畏惧地探出上半身，伸直双腿，整个人扭成之字形，看天空飞过的群鸟。
有鸟儿降落在她身边的窗沿，她放开扶着窗框的手，伸出双手去抓，鸟儿又扑棱着翅膀飞走。楼下又是一片惊呼。
这一次，她不是在演戏，也不是在要挟谁……我看得出来……她从没像现在这样放松过。她在享受此刻的自由自在。可是啊，彭沙，为什么要选择最危险的一条路？为什么不再给我，给你的朋友们一次机会？今晚我们就是来救你的，你却爬上了窗沿。这是对我们不信任你，不早点帮助你的惩罚吗？
我的心在呐喊，我的嘴唇干燥得要裂开。衣服的布料变得特别粗糙似的，我的皮肤像被砂纸摩擦，很不舒服。凉风一灌，就更加难受，胃里也翻江倒海起来。
19层的露台上，有人拿着扩音喇叭，对着楼上喊话。
“小姑娘……有什么事……我们……慢慢讲……你……不要……想……不开……先……回房间里面……好不好啊……”
一有人喊话，楼下看热闹的人群就炸开了。
有“噢……噢！”起哄的，我恨不得把他们的嘴撕烂。
也有好心人大声劝解轻生者，但是他们的音量太小，传达不到彭沙的耳中。就算彭沙听得见，也没有用。她的行动，被限制得太久了。她只想随心所欲这么一次。我懂，我全都明白，甚至连我也曾经想要这样，从高塔上，挥舞着双手，然后在许许多多人的瞩目下，用飞翔的姿态结束生命。
我喉咙又痛又干，像咽着一团火，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小姑娘……你……妈……妈……上楼来看你了……小姑娘……别……让……你妈妈担心……我们先回房间……”
喊话用的扩音器，又响起了粗劣失真的声音。
别提起彭沙的妈妈啊！我急坏了。这些没脑子的警察，要是彭沙真的因为被妈妈长期控制，才要跳楼，一喊她妈妈，岂不是更坚定了她的决心吗？
果然，彭沙的行为反常起来。
她把一本本子，撕成片、撕成条，往天空中抛去。每抛洒一次，她的身体就往外倾斜一次，看得人胆颤心惊。
撕碎的琴谱，从22层，少许落到人群中，更多的随风向远方飘去。彭沙的脸庞，朝向那些越飞越远的碎片。
一张纸片拍在我的脸上，我的脸被割裂了一道似的微微发疼。那张纸片上，印着五线谱，一只只小蝌蚪活泼地蹿上蹿下。
彭沙今天换了白色衣裙，秋风鼓动着她的裙摆和长发，看上去，简直要和天空中白色的纸片一起飞翔起来。
千万不要跳下去！彭沙，如果你有什么意外，我永远都无法原谅我自己。
网，对了，19层外面不是架设了网吗？那些应该会起到保护作用吧？即使彭沙跳下来，肯定也不会死。
对，不会死。
可是可是，彭沙的身体状况这么糟糕，健康的人也许只受点伤，死不了，彭沙不一定顶得住强烈的冲力！
我飞快地计算着彭沙平安的可能性，越计算，越觉得渺茫。
“宇，宇阳……”我的手再次被詹木夕拉住，她的手心湿漉漉的，脸上也汗涔涔，“走，我们上楼去。”
“我们能进去了？你怎么办到的？”
“我爸以前毕竟是军分区的干部，跟公安的领导有点关系。解释起来太复杂了，我们先上楼，去救彭沙。”
我大脑一片空白，詹木夕拉着我，挤出人群，钻过警戒线，冲进门，然后坐上无人乘坐还开着门在一楼等着我们的电梯。
多像爱情电影里的场景，女生牵着男生的手，穿越人海。此情此景如果在电影院看到，应该同时响起了优美浪漫的背景音乐吧。
只是我们的目标是去挽救另一个女生的生命。
我的心早就飞到了彭沙身边。
彭沙，你等等我。不许一个人跳下去。
电梯缓缓上升。好慢。这架电梯，我乘坐过很多次。可只有这一次，感觉到电梯的上升速度慢得令人烦躁。我哐哐哐地敲打着电梯的金属墙壁，被詹木夕紧紧抱住，推到电梯中间。
“宇阳，彭沙还在窗台上坐着。她没有立即跳下去。这说明彭沙并不是完全下定了跳下去的决心，彭沙暂时是安全的。现在你该做的，不是发脾气，不是着急。是想想等会儿用什么办法劝彭沙从窗台上下来。知道了吗？”
詹木夕的声音，像一段午夜的摇篮曲。
我喉咙里的那团火，终于冷却下来。
电梯的楼层指示灯，由小变大，在22停住。电梯门一开，我蹭蹭地往外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