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王振云离开走远，屋角处的身影迅速的来到窗户下，有节奏的敲了几下，“玉兰，是我……”
玉兰蹭的下床来到窗前，拉开布帘，“老王八蛋走了？”
“嗯！”
玉兰赶忙拉上窗帘，来到外屋，轻轻的打开门，那个身影一闪而入，玉兰又赶紧插上门。紧接着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孩子睡了？”
“嗯！”玉兰小声回答，“海东，咱们在外屋说话，小声点，别吵着孩子。”
“好，你快多穿点衣服，别冻着了！”海东关切道。
“嗯！”玉兰答应着进里屋披了件棉衣又将里屋门轻轻带上，两人靠墙坐在凳子上，相互依偎着。
“这老东西怎么这么晚又跑来了！”海东小声问。
“不知道，说是去抓那个刘家军去的……听说刚才闹得厉害的，院里的也都去了……你没去？”玉兰疑惑。
“没去！我去干什么，打死个老王八蛋才好！”海东气道。
玉兰忙掩住他嘴，“你可别这样说，他毕竟是你爸……”
“你心疼他？”
“你混蛋！”玉兰掐他，“我巴不得他死呢，可你不能说，我怕你遭雷劈……”
“要劈也劈那个王八蛋！”王海东骂道。
玉兰轻轻抚摸他脸，“咱们不能这样了，他都知道我朝理发店去的事了，再这样下去会连累季三哥的，你得想想办法……”
“办法想好了，今晚来就是和你说这事！”海东搂着她，“咱们走，离开这里……”
“离开这里？去哪啊……”玉兰一哆嗦，仰头看他。
“去新疆……”
“这么远？”
“你不想跟我走？”
“想！”玉兰看着他，“可那么远怎么去？没有介绍信咱们走不了多远的，再说到那边怎么办？咱们怎么活……”
“咱们有手有脚的到哪也不能饿死，有我在就不能让你挨饿，你没听说南方都开放搞特区了？”
玉兰一把抱紧他，“可咱们怎么去？”
“我这几天都准备好了，”海东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你看这是什么……”
玉兰接过跑到门口借着门缝透过的月光仔细看着，“介绍信……”
看着看着突然就扑进海东怀里，“你怎么弄到的？你爸会给你盖章？他不是天天带在身上回家就交给你妈锁起来吗？”
“他今晚和我妈吵架气冲冲就走了，记忘带章了，”海东解释。
“你妈她知道咱俩？”玉兰疑惑。
海东点点头，“我之前跟她提过我要走带你一起走，让她给我盖上章，她没同意。今晚我一回家她就问我还走不走，走的话她给盖章……”
“那她怎么会突然同意你带我走？她又不是不知道我跟你爸的事……”玉兰低下头。
“这个你别管，可能是她对我爸绝望了！反正不管怎么样她同意了，”海东看着她，“现在就等你一句话……”
“我，”玉兰犹豫了一下，终于下定决心点了点头，“我跟你走！”
海东紧紧抱住她，“没白让我疼你……”
“海，海东……”玉兰吞吞吐吐。
“怎么了玉兰？跟我你还有什么顾忌？有话就说，以后咱们可就生死绑在一起了，你放心我就是把自己累死也不能亏了你！”
“别胡说！”玉兰捂住他嘴，“我不是担心这个，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再穷再苦我也不怕……只是……我求你个事……”
“你说……”
玉兰朝里屋看了看，“我，我求你别让我们娘俩分开……带着他一起走行吗？”
王海东犹豫了一下，咬了咬牙，“玉兰，你跟我说个实话，孩子到底是谁的！要是那个王八蛋的，我……我不是怪你，只是我心里不舒服……”
玉兰脸热的发烫，掐了他一下，眼中噙着泪，“我发誓真不是他的！要是他的我就直接送到你家去……是你海洋哥的，我舍不得扔下他不管，再怎么说他是你海洋哥留下的骨肉……海洋他对我很好……我不能把他丢下，不能让他从小没妈，我求你了行吗，只要给他一口饭吃就行！”
海东摸着她的挂满泪痕的脸，一阵阵心痛，“玉兰，我答应你！我带着你们娘俩一起走！哪怕是逃荒要饭也不让你们娘俩受委屈！”
“海东！”玉兰深情地呼喊着，疼着。
过了一会才分开，“为什么非要去新疆呢？”
“你忘了我在新疆当了三年兵？”
“哦，你看我这脑子！”
海东点了点头，“上次新疆的战友信中提到说现在农场那边地多，多的都种不过来，我就问他我们过去能行么，他说正好是个机会，就是进不了农场他也可以给我承包些土地，有老战友在也有个照应……”
“原来你都安排好了，故意试我对吗？”玉兰轻捶他。
回应她的是火热的嘴唇……
许久。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玉兰问。
“明天就走！”
“这么急？”
“我怕夜长梦多，万一我妈一下反悔了呢？”海东不无担心，“正好这两天他和刘家军那边闹事，明天又要开社员大会没功夫想这些事！”
“说的也是，要是他回过神来就麻烦了！正好是机会……”玉兰也说。
“那你还有什么要准备的吗？”海东问。
“我有什么要准备的，家里这些破破烂烂的也没法带，我收拾几件衣服就行了！”
“那咱们就定下来了！明天就走！别忘了把户口本带上！”
“那得等明天他们去开会我偷出来！不耽误事吧？”
“不误事！你一偷出来咱就坐车去彭州，到那坐火车去新疆……”
两个人商量着明天的安排。
玉兰又忽然说，“他还让我明天上大会闹呢……”
“闹什么？他不嫌丢人？”
“他要什么脸？他让我明天去会场骂刘家军，跟他对质，要是没有证据就让他给个说法！你说他对那一家哪来这么大仇？我听说你小时候跟你弟掉大运河里，淑芬爸就是因为救你们才淹死的，虽说只救上来你一个，可是你们家恩人啊！你爸怎么不感恩人家还处处针对人呢？”
王海东忽然双手捧着她脸，“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玉兰眨眨眼。
“因为我是王振云那王八蛋踢下河的！”王海东咬着牙一字字说。
“什么？”彭玉兰张着嘴说不出话。
“钱玉华救了我，等于是坏了他好事，你说他能不记恨他吗？钱玉华亏是死了，不然也得让他给整死！”王海东忿忿说。
“可不管怎么样你是他儿子啊，他……他怎么下得了手？你会不会记错了……”
“记错？”王海东眼中浮出泪花，“怎么会记错？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就是大运河结冰跑马车那年，最冷的那年！他瞒着我妈带我出来说带我去滑冰，让我弟看到了，就非缠着一起去……我们来到大运河河面上玩，你忘了？那年大运河结冰很厚，河两岸都直接来回走，连板车都能拉。他不朝人多地方带，就朝人少的地方去，其实他早就在夜里破好了一片冰，带我到那边让我滑……我当时哪知道这些，见到他对我笑还带我玩我都高兴死了！我正要朝里滑，正好钱玉华在远处看到了，就喊：那边不能玩，让人打鱼的破冰了，我刚一回头，他，他就一脚给我踢过去……河面那么滑，我……我哪能控制住？一个劲朝前冲，一下就掉下去了……”
玉兰整个听傻了，抬手给他抹泪，“那你弟他怎么……”
“我弟，我弟他是为了我掉下去的……”王海东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王振云见我掉下去根本没打算救，我弟一见我掉下去就哭喊着朝里滑要救我……王振云一把没拉住，我弟他……他就冲了过来一下子也掉了进来……”
“这时候王振云才哭喊着冲过来要救人……钱玉华和其他几个村民也忙着跑过来救人，钱玉华脱了衣服就潜下去了，结果只把我救了上来，当他再一次潜下去找弟弟后再也没有上来……”
王海东握住玉兰手不住的哆嗦，“整个河都封凌了，就那一片冰窟窿，冰下的水流也急得很，上哪找去？最后我弟和钱玉华的尸体都没有找到……连个尸身都没有……”
王海东陷入痛苦的回忆中，浑身发抖，玉兰紧紧的搂住他，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
过了一会王海东才恢复一点，“所以他恨钱玉华，恨他为什么救了我这个该死的，却没把我弟救上来……”
“都是自己的孩子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因为我不是他亲儿子！”王海东痛苦的说着，深深的埋下头。
“怎……怎么会这样？”玉兰大吃一惊。
“玉兰，你别问，我不想说，不想说！”
“好，不想说咱就不说……”玉兰如孩子般哄着。
“玉兰！”海东突然喊道，“我发誓，既然我让你带孩子跟我走，我就把他当自己儿子一样，绝不让他受气……我发誓……”
“海东！”玉兰哭了，真正的被这个男人感动了。
“玉兰，还记得农田基建大会战那会吗？”海东突然问。
“记得，怎么不记得！咱们不就是那会认识的！”玉兰也陷入回忆之中，那是她到现在为止最为快乐的时光。
每年冬天，中河公社都会从各大队抽选一些青年男女搞基建，玉兰和海东也都被选上。这是一项说好不好说坏不坏的差事。怎么说呢对于家境好一点的来说太吃苦了，对于家境不好的来说可以保障一点，可以吃饱饭。
即便是这样，在基建中也有轻重之分。
不过这样对王振云的威望倒是提高不少，大家伙都说他大公无私……
时间长了两人也渐渐熟悉，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悄悄说话了，玉兰也从海东口中得知王振云根本不是什么大公无私，就是找机会治他。玉兰问他为什么，他不说。玉兰也不追问，只是两个年轻人走的更近了一些。
那年玉兰十九岁，海东十八岁。
一个是地主的后代，一个是被父亲遗忘的人……
两个人就这样相爱了……
也或许当时他们并不懂得什么所谓的爱情，只是知道喜欢两个人在一起。一起出工，一起吃饭，一起说笑，哪怕就这样在一起一句话也不说，两个人心中也感到甜蜜蜜的……
“你知道他后来为什么送我去当兵吗？”海东又突然问，没等玉兰回应又自己接口道，“是因为你……”
“因为我？”玉兰不解。
“你忘了？”海东看着她，“当时我给你说要娶你……”
“我知道你是骗我的，我不怪你……”彭玉兰低下头。
“我没骗你，真的玉兰！我跟他说我要娶你，让他去提亲……”
“他没同意是吧？”
“不，他同意了，”王海东看着她，“是不是特别意外？他是同意了，不过有个条件，他要我去当兵，等回来就给我提亲，还不让我告诉你……”
“我以为他真的是良心发现了……谁知道竟然是他的阴谋！”
“等我复员回来你已经嫁人了，成了我堂嫂！……而且，而且你还和他……唉…………”海东使劲的掐自己。
“对不起海东！我不知道……是他逼我的……嫁给海洋也是他逼的……”玉兰满面羞愧，“你当兵后不久他就……就把我糟蹋了，还威胁我说要是去告状他就说是我勾引他的，看是相信他还是相信我这个黑五类！”
玉兰哽咽着，“他说我只要听他的话，就给我们家安排轻活，让我爸到副产队，还可以帮我弟去当兵……我，我没办法，我们家你也知道，这么多年都没在村里抬过头，连顿饱饭都难吃上！我不是怕吃苦，只是一直这样我们家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啊？要是我弟能去当兵，那……那我们不就……，我想反正都让他糟践了，说了别人也不信我……我就答应了……对不起海东，都怪我……”
“我怪你干什么？都是因为我！他是故意恶心我的！”海东长长出了一口气，“他是知道我喜欢你、要娶你故意的……”
“他为什么对你这样，就算不是亲生的也不能干这种畜牲事啊！”
“这里的事你不知道你不懂！”海东叹了口气，“他后来是不是还说等我回来就让你嫁给我？”
玉兰脸更红了，低下头，“他让我嫁给你，还让我跟他和以前一样！我不同意，死也不同意！我再下作也不能那样做……他见没办法，就逼我嫁给了海洋。你知道的，海洋老实，我真的想跟他好好过日子，结婚后我就躲着他，可躲不过！他逼我改后门，又威胁我说我能让你弟当兵就能让他回来，别以为翅膀硬了就想飞……还说给海洋调去当电工……我……，唉！”
海东也能体会她心中的苦，搂的更紧了。
“海东，我也一直纳闷，其实我跟你爸……”
“他不是我爸……”
“我是说我跟王振云的事村里也都传的风言风语，你大爷他肯定也知道，怎么会同意我跟海洋的婚事！其实后来王振云来我这也让你大爷撞见过，可就看他们进屋里吵了一会就算了！这都算是怎么回事啊！”玉兰摇头。
“我海洋哥是有点傻，可他能一点不知道？”海东似是自语。
玉兰埋怨的看了他一眼，脸发烧声音更低了，“做这种见不得人事还能不避点人？”
“玉兰我……不是故意的……”海东解释。
玉兰咬了咬唇，“海东，我求你了，以后咱不再提这些事行么……”
“不提，再也不提了！”海东轻抚她头发，“所以我们走的远远的，再也没人知道……我们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真的？”
“嗯！”海东郑重的点头，却又想起点什么，“不过临走我得收拾收拾他一下……”
玉兰一听，身体颤了一下，“你想干什么？可不能做傻事啊！你不刚刚说咱们重新开始吗？”
“玉兰你放心，我不会跟他拼命的，我就是不想看他再这样继续造孽！”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要写举报信举报他！”
“你举报他什么？说，说我跟他……”玉兰又哭了。
“我怎么能提你呢？
“可你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我也要恶心恶心他……再说这些年他借着副业队的名义也收了人不少东西，我都给他抖落出来！”
“可这些年他一直跟公社打交道，公社那边都是他的关系啊吗？”
“我知道！所以我要自己告到县里，正好听说要换新领导……”
“可新领导不还没来吗？”
“来不来没关系，只要能把举报信递上去就行！我怕直接寄信收不到……”
“那你打算自己去送？万一要把你扣住了怎么办？你不说咱们明天就去新疆吗？万一走不了怎么办？”玉兰有些着急。她太想离开这儿了！她是真的对这个地方，不，应该说对这种生活绝望了！
“玉兰你别急，说走咱一定走！我打算好了，明天我去淑芬家，把举报信交给她……”
“交给淑芬？你什么意思？”玉兰更加疑惑，“没听说她家县里有人啊！”
“他们家没有，不过钱进的同学有……”
“你说明白点行吗？”玉兰心中焦虑，真怕节外生枝，再惹事端。
“玉兰别急，你听我说，”海东咽了口唾液，“你知道今天刘家军那边为什么没打起来吗？”
“不知道，你不说你没去吗？”玉兰问。
“我是没去刘家军家，不过我躲在在西边巷口看着呢！”海东解释道，“王振云刚要动手抓人的时候，钱进那边就过来了几个学生跟他吵……”
“他能被几个学生吓到？”玉兰可不信。
“学生是吓不到他，不过摸不清底细他也不敢太乱来！
“后来就见一个男同学和秀花跑了出去，没过多久，公安局周局长就开车来了！”
“秀花？不可能吧……”
“千真万确！我看的清清楚楚，她是和周局长一起下的车……后来派出所也来人了……所以说肯定是那几个学生叫过来的！你知道吗，当时还都是好几个女学生跟着吵呢，肯定不是一般人！”
“后来刘家军和钱峰被带回大队部看着，派出所人也都回去了，其中有一个是我战友，我就偷偷跟着找他问。他就说你回去让你爸注意点，说今天是革委会李主任亲自打电话让派人过来，而且派出所的人还没到，周局长就已经到了，让他好好想想！妈的！”海东骂了一句，“我会告诉他？我巴不得他出事呢！”
“那你确定就是那几个学生？”
“确定！因为我经过大队部，问王海平，他告诉我跟秀花一起去的就是周局长的儿子！跟王振云吵的那个女学生就是革委会李主任的女儿！”海东解释道。
“真的？”玉兰张大了嘴，“钱进认识这么多有本事的同学？”
“那还有假？所以我明天就去找淑芬，求她帮忙……”
“你去？她能帮你吗？”
海东有些迟疑，“她知道我跟王振云关系不好，再说对她也有好处，应该可以吧……”
玉兰自然能听出他信心不足，想了想说，“要不然还是我去吧，以前干活时我们俩关系还不错，也算是朋友，我去把事跟她说清楚，她会帮忙的！”
海东想了想，答应了。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玉兰。
“你……你早都准备好了？”玉兰有些吃惊。
“我早就想带你走了……”海东悠悠道。
玉兰一愣，泪水瞬间落下，“你说你当时不去当兵带我跑了多好……”
海东爱怜的抚摸她湿润的脸蛋，“以后就好了，咱们好好过日子，过一辈子……”
两人就这样坐着聊着……
不知何时屋外传来了鸡鸣声……
“海东，你快走吧，别让人看见了……”
“嗯，那过午我在堰上等你，你拿到户口本就来！”海东起身开门，忽然又回头，“就是拿不到咱们也走！到那再想办法，听到没？”
玉兰重重的点头，“我知道……”
送走王海东，玉兰回到里屋，看着熟睡的儿子，嘴角浮出温暖的笑意……捏了捏他的小脸蛋，又坐在窗前书桌边，看着手中的信，犹豫着，终于慢慢打开，趴在桌上借着窗外的月光仔细的看着……
过了好一会才慢慢放下，想了一下，又从书桌里摸出几张信纸（这些都是从王振云那拿来的，还都有中河村的字头），拿出笔，看着王海东的信抄写着，又根据自己的经历和从王振云那了解的只言片语更改了一下，最后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想了想，将王海东写的信烧了，呆呆的望着窗外……
亲爱的海东，不管怎样你是他名义上的儿子，你这样做，别人怎么看你？
我名声反正已经够坏了，不在乎多这一点！就让我来承担这坏名声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