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假期最后一日临近午休,许游巡店时意外发现自己早前招的这名兼职生如此厉害,一个人同时做五杯果饮都兼顾得当有条不紊——另外两个全职的女生倒是会躲懒,没到午休呢。
意外的同时也觉得难得的节假日,愣是让人姑娘干了几天的满班实在不人道,于是心生恻隐的提议。
“尹滢你今天下午不用过来了。”
他确定自己是出于体恤与关怀才口出此言,但见女生脸上难以置信的惊愕,那若同遭到难以理解的非议与曲解后的哑然神色,让好心提议的许游觉得自己是不是说话的口吻有问题,才导致了往日平和温静的尹同学的异凸表情。
“能问一下原因吗?”她的神色在顷刻间得到有效控制,“是我有做的不好的地方吗?”问问题时的色声已经恢复了以往的镇静与诚恳。
眼镜镜片后的双瞳透着些坚毅的恳切亮光。
做的,不够好的地方,吗?“啊,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让你之后也不用来了。”果然还是他的表达有误,“我是觉得难得节假日,你应该也想休息一下四处逛逛的吧,今天下午就放你半天假这样。”
点点头,听完他的解释的女生,并没有表示出多么大的惊喜与热切,反而有些为难的低下头,抿了抿嘴,再抬头时又是一脸的坚毅不阿:“谢谢您的好意,不过我没有想逛的地方,所以还是善始善终的做满这三天比较有满足感。而且——”
这个女生有种莫名奇妙的坦诚。
“比起如何消费自足,我更在意怎样劳动增收。”
不是玩笑,她说的很中肯,仿佛真的很缺钱,于是毫不掩饰自己的赚钱意愿。
“嗯。我只是提议一下,你自己决定。既然不需要休息的话,那今天下午也麻烦你了。”
许游觉得这个非典型C大女生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才如此坚韧于事,严苛于己。
他一点也不信,一个正当年的女生,会对光鲜亮丽的假日行程不作安排,不存望想。
等到晚上七点多时,接到尹滢的请假电话,许游不免觉得,这小丫头难得还是有点年轻人该有的事情要做的,向来不喜欢员工请假的他也不免有些欣慰的批准了她的早退,并宅心仁厚的告诉她:“今天算你全勤。所以可劲儿玩儿去吧。”
.
尹滢不喜欢接电话。
不喜欢的意思就是,每每接到电话她都会本能地觉得郁闷。好心情就像鼓足了腮帮子吹好的气球,一通电话则是一根猝不及防的针。
能把人的良好情绪瞬间搅扰的急转直下。
而大多数的电话所要传达的信息,都事与愿违跟厄运有关。尹滢觉得。
她永远忘不了自己的父亲在接过那那通电话后,满面的沉默隐忍又愧疚难安的表情。像个不争气的懦夫,被人霸凌要挟,掠劫一空后却敢怒不敢言,啊,不对,他没有愤怒,他连捍卫自尊心的恼怒都没有,而只是无比悲悯的看着同样身陷沉默的,尚且年幼的她。
多么居高临下的俯瞰姿态啊,打电话的人动动手指头,就能让接电话的人片刻之中接受突然而来的不可估量的情报信息。
是好的,便须表以欢欣雀跃的喜出望外;是坏的,除了无言以对,还得在一声‘我知道了’的回复中被动接受那个你并不想知道的事实。
所以,无论如何,还是延时沟通的文字交流,更能让危机的极度厌恶者尹滢觉得自在,觉得不那么咄咄逼人从而不至打消回复意愿。
她于是很少打电话或接到电话。
“喂,您好,请问是尹滢吗?有位叫苏音的女士,她喝醉了,能请您过来一下吗?这里是群光广场MUYE CLUB。”
尹滢的手机电话簿里,为数不多的联系人包括,爸爸、尹志衡、苏音、王老师(她的辅导员)、夏老师(给她安排课后任务的那位),以及犹豫很久要不要删掉最终以‘编外人员一号’命名的,周倞屾。
而接到疑似酒吧服务生电话的尹滢有些不着调的想,就是这么个通讯设备,居然能让两个本质上不可能有交集的人产生对话继而产生行动指令,并且让她无条件就得按照该指令动作。
苏音,真是随时都能给她惊喜。
尹滢到达群光,在一楼绕了不小的一圈才终于发现通往四楼的电梯,也许是找人心切,又或者陌生环境导致的自我防卫与保护,她只顾一路疾进,不与周身来往的人作任何眼神交流,于是很旁若无人的就和对面走来的陈铭擦肩而过。
都快十点了,这丫头跑四楼来干什么。陈铭见她行迹略有焦灼,可能是遇到什么紧急情况来不及收拾自己,印有某奶茶店商标的围裙也没来得及脱,就急赤白脸过来了。背个白黑条纹的书包,让站定脚步转身看着她背影的男人想到了他对门那家的小孩儿——她妈妈怕她把衣服弄脏就给她围了个护襟,背书包去幼儿园时总要耍一番脾气。
MUYE CLUB?但很显然,这个女生的去向很让人不安,有一瞬间,陈铭心想,她这莫不是有什么想不开或者受人诓骗要误入歧途。
“我手机好像落在吧台上了,我回去找找看,你们先回吧。”
他不自觉扭头转身时不免惊厥,自己不是个喜好多管闲事的人,干什么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凑热闹啊!
.
有一个成语叫做,震耳欲聋。人耳的听觉频率是20-20KHz。尹滢对这个词的精准理解是,在特意营造的非稳态噪声环境中,就算音频没达到人类听觉可承受的峰值,也能聋。
一进MUYE,她只觉得自己像是迎着脑门儿被人敲了一下,有种即将晕厥的混沌感。有些难耐的在门边的一个盆栽边,扶着消防栓的槽框站住。尹滢稳了稳心神,才又迈开脚步往里走。
她越往里走,越觉着自己像是进入了异世界的外来人。
她闻到浓重的烟酒浊气,一种难以抑制的开窗透气的想法顿然而生。迎面来了个行走趔趄的女人,在有节奏且动感极强的声响中依旧不忘左摇右晃的耸肩动臂,尹滢在心里默念,千万要好好走路,可别摔着了,不成想下一秒就见这女人往她身上倒过来。
嘿——,好在她眼疾手快伸手扶正了女人的肩,与此同时,对方感受到被这股力量,有些诧讶的回神偏着头看了她一眼。
也不知清没清醒,只见她眨了眨眼睛,然后对尹滢点点头,尹滢也回应似的点了点头。
多么令人不安的环境啊!女人走远后,尹滢暗自长舒一口气。再次放定目光搜查苏音的身影,终于在吧台的尽头,看到了她那醉的不省人事的室友。
小尹,我今天要借酒消愁,你不要拦我。
苏同学曾经无数次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犯抽的说,她要像言情剧的失意女主那样,体会一下醉后的痛彻心扉之感,并相当严肃又正经的告诫尹滢不要劝阻她。
她是不会听的。
然后在尹滢对她的无聊行径所表现出视若无睹的毫不在意中,神情恹恹的撇撇嘴,自我开解的说,哎呀,喝酒多伤身体,像我这么自爱的人,一醉方休这种事,当然只是说着玩儿的咯!
当然只能是说说而已了!喝一杯果啤都嚷嚷要倒的人!
尹滢站在光线、空气、声音、旁观者以及所面对的任务对象都俱不适合冥思静想的嘈杂环境中,有些自省地惊觉,原来自己真的真的这么胆小啊。
从进MUYE起到刚刚与那个喝醉的女人接触再到眼见已经睡的不知身处何处的苏音。看到了她,她惊慌恐惧的情绪以及咚咚捣鼓的心脏,居然突然安定了下来。
只要一个熟悉的人存在,哪怕无法对处境的改善发挥任何有益的实效,都能让她稍微觉得不是一个人在盲目行进。这种带有自欺性质的自我安慰,竟然能让她觉得倍感镇静,这种自知带来的震惊从而让恢复冷静平和的尹滢有些不甘的看向正在吧台上趴着的人。
她,不是亲人,不是朋友,不是能促膝长谈的知己,也绝非患难与共的同好。
只是恰逢后勤编排之故,刚巧被安排到了一个寝室而已。她甚至连后勤部作出这种安排的依据都不得而知。也就是说,这种交情,出自偶然,也仅仅是偶然而已。
毕业之后,她们俩大概也会走出这偶然。
那她,为什么能在刚刚那一刻,搜寻到她身影的那一刻,被归抚到呢?因为确定了室友没事所以觉得尽到职责,还是有了同伴所以有了底气?
尹滢有些不耐的咬了一下嘴唇。
昨晚苏音进浴室洗澡,期间她的手机响了三次,苏音让她帮忙接听,她觉得不合适。于是任由手机响了以后自行挂断,反复三次。
最后,她拿着手机觉得终于消停的时候,进了一条短信。
——钱打给你了,以后别再来找我。
短短十几个字,甚至不用点开就能一览无余。
尹滢自行反应了片刻,便烫手山芋一样把苏音的手机放回她的书桌,又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似的,平静的坐回自己的书桌前,全神贯注的看起李玫瑾的犯罪心理教程。
之后的几分钟,她听到苏音从浴室出来,她放好了洗漱用具,她拿起了手机并点开来看,她沉默的维持同一个姿势没有挪动一寸,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长达上十分钟之久,寝室里都是一片让人不适的沉默。
末了,她听到苏音问她,尹滢,你喝醉过没有?不省人事那种。
没有。她当时平静的回答着,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转过头来,看看她的室友是什么表情。
.
生命是一种孤独的存在。忘了在哪本书里看到的,这么一个空泛无谓的定义,对生命。但事实上乃至行动上,尹滢都觉得,这话不错,并以此为戒。
尹滢大二时选修过一门社会学概论,第一天上课,老师就很不负责任的生猛说着,人是社会的动物。没有解释具体内涵。却让听到这样一个定义的尹滢,瞬间觉得耳目一新。
她自行理解后觉得,人的社会性代表着规则、理性与掺杂其间的道德人伦,而人的动物性则是霍布斯式的自然状态下,自利、自助和无时无刻的自私。
没有谁能永远陪着谁,但也没有谁永远不陪谁。
界限在于,有些事,旁人是不便插手过问,指点迷津的。
距离感与私人领域必须要有。
而尹滢觉得,与内心世界相关的一切事件,都在应该产生距离与间隔的,外人不应当踏入的,私人领域当中。
于是,她从不过问苏音的校园生活以外的事。除非她自愿开口透露。
而感情是内心世界最为深刻诡谲的内容。她完全不想在别人的感情事件中充当任何角色,聆听者或者开导者,这些都不要有。她自知能力有限,不想做无用功。
不想做无用功。
“您好,我要买单。”
尹滢看到本该精神奕奕活脱自在的苏音趴在吧台上,忽然有些不确定,她自己所认定的严明界限,到底是不是足够严明,又是不是正在被拨开。
“这位小姐一共消费了740元。”
“什么?”
“啊,是这样,这位小姐喝了一杯Romane Conti。”
所以呢?尹滢觉得自己的耳朵,可能真是被这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嘈杂声响震聋了,蹙紧眉头表示相当的不可思议。一杯酒而已,敢要这么贵,琼浆玉露吗?
“Romane Conti市值一瓶大概在1500美元左右,每瓶一点五升。一毫升大约要一美元,我们这边一杯的量大概一百毫升,除去运输、贮存、人工、汇率、税费以及零头,这个定价,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吧台的小哥面带微笑又一脸正色着跟尹滢解释着,仿佛一杯只收740,是她们捡了便宜。
审慎的皱了皱眉,尹滢取下书包,从里面拿出了钱包。
有的时候,是不是在做无用功,做功的人本身是不得而知的,有没有用,要被做工的人说了算。
认栽似的抿抿嘴,尹滢慎重的将揣着她全部身家的借记卡递给吧台小哥,全然不知,自己的为难以及自我疏导的欣慰神色,已然被紧随其后的陈铭洞览无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