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倞屾他,到底,想怎么样?
人对于穷途末路时的援手看得重于平日的鼎力相助,更甚,所有人都不知你穷途末路,处境艰难,那份恰如其分的布施却如期而至。
很难不让人多想。
生活之外,居然有那样一个人在默默关注着,给你以解燃眉的切肤之助。
尹滢用那份不知来源的钱打了一份盖浇饭时想,她感谢他/她,不含奇怪的怨怼——她不喜欢接受任何人事出无因的给予,发自真心,并愿意郑重又确切的跟那个人道谢。
要是能知道那个人知道是谁,就好了。
——你以为你一卡通里的钱是谁充的?
她以为是谁。
尹滢也认真又紧密的想过,结果很明确。
没有人会为她那样做。没有那样一个人,能体察到她的窘境,并着心来解除这窘境。为她。
在她的认知里,根本没有这样一个人。
尹滢站在吹起寂寥秋风的青云桥上看着周倞屾静默又略带嘲讽的脸,他穿的深蓝色长呢外套让尹滢想到古代贵胄富子的垂绦长襟。
上位者偶尔施展仁心,受让者就有结草衔环也还不了的无尽人情要背负。
.
和爸爸离婚后的第一个月,妈妈去了美国,跟一个做生意的老板。
尹滢之所以能得知这个消息,是拜收到了她寄回礼物的舅舅的女儿,沈丛珊表姐所赐。
小姑姑给我寄了好多衣服哦,让我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就跟她讲。
她穿着一件耐克的颜色鲜亮的棒球外套,衣服确实很好看。只是她太胖。
那个“对号”尖锐的端角在尹滢看来,充满恶意。
能刺伤人的恶意。
从那一刻起,美国在尹滢心中开始以一种不可一世的浮夸形象被定位。有钱人、高级知识分子和想要成为这些人的人们的聚集地。
电视剧、电影、小说、时尚快报、新闻,都在围绕这个国家铺展话题。而让她产生这种对某个未达的国家类似戒备与抵制想法的。
她思索了很久,虽然当时有些羞于承认,但事实就是因为她的弃她而去的母亲也去到那里。
太遥远也太过难以企及,她可能永远都不会有机会像电视剧里的主角们一样煞有介事的冲到那个人面前谴责她的不负责任和没有良心。
因为,她们之间隔着个浩淼又壮阔的太平洋。
因为,她从一开始就亲自扼杀了她们之间除了血缘之外的一切关联。
还因为,尹滢觉得悲壮的很,她似乎也失去了那份情绪亢奋的怨怼与批驳,开始从心底里彻底舍弃她了。
.
尹滢随即决定,高中绝对不要跟与她有关的这个人同校。
有一瞬间,她甚至想咆哮着告诉她的表姐沈丛珊,穿着你姑姑给你买的好看却不合身的衣服,有多远滚多远。千万不要再出现在她面前。
她再也不想知道一星半点跟那个女人有关的任何事。一丝一毫也不。
却在不久后回到乡下老家眼见爸爸沉默的接受了那个女人接济的一笔钱款后觉得,人,根本就不可能永远傲骨凌凌,永不亏欠。彻底清算什么。
“你怎么可以要她的钱。你怎么可以要那些脏钱!你就这么不要脸吗?!”
你老婆是跟人跑了啊!
尹滢在这个懦弱男人离婚三个多月后指着他的鼻头歇斯底里的骂了他。
“你这样和卖妻求财有什么差啊!”
然后得到了痛彻心扉的一巴掌。
这个男人,她的爸爸,某人的丈夫,从未打过她的,会给她买吉他安慰她的,她父亲,差点一巴掌把她扇晕。
断臂剖腹,剜肠剔骨。还于父母。
尹滢一直觉得这种从根由上铲除亲缘的做法让她畏惧又着迷。
该是多么巨大意志让一个人舍身化别,以放弃肉体为代价,只为不再和亲人有任何牵连啊。
真的太厉害了。
疼得要倒地,尹滢却在心底赞美哪咤。
然而她做不到,因为她的世界不会有一个太乙真人为这种不可逆的严重行为兜底,况且,她没有任何错。
当然不该由她来为不够好的生活现实负责。
只是她再也无法和爸爸亲近了。
连看到他的脸都让她觉得无法容忍。那张脸,沉默隐忍,低落的如同一个郁积了污水快要爆炸的气球,时刻想要提醒她,一个可悲又晦涩的隐情。
她在那一巴掌中感受到一股力量,来自她自己内心的,力量。
她要彻底摈弃、剔除乃至清理,这两个人,与自己的关系。
她不再和爸爸说话。奶奶总说不要惹他生气,要快点长大,长大了就能明白他的苦衷。
尹滢后来才懂,不是长大了才能明白,而是明白了,才能长大。
生而为人,不可能有固比金石的陪伴与守望,生命是孤舟,你驶向前方,根本没有同行之人。
她从那天起,开始一个人。走自己的路。
高中时期的所有费用,他给她的,都被她记录在一个册子上,大学入学以来,尹滢拼命做兼职一方面是要磨砺自己,最重要的,她终于可以凭一己之力,摆脱他们的接济了。
摆脱她的接济。
尹滢不清楚父亲给他的钱跟那个人有没有关系,但,她不想跟她再有任何关系。在她终于能主动拒绝,主动说不的时候。
她绝对不要给她机会,日后说什么‘当时那样做都是为了你好’之类的屁话。她不会给她这样胡诌狡辩的机会。
从她走失于那个雨夜,她就跟她彻底告别了。
至于爸爸的钱,她也会努力奉还。
然后带奶奶离开。如果到时候她还在并且愿意跟着她而不是她儿子的话。
.
——你以为你一卡通里的钱是谁充的?
我以为,是主司运气的神。
反正不会是哪个人。
还有什么是比接受你最不愿意却不得不接受的馈赠,更让人难受的呢?
嗟来之食要表达的是,人们期望中的自尊自强,只是一种理想品质。现实中,并不适用。
尹滢初一时还信誓旦旦回答老师说自己愿意为捍卫尊严而死,做个有骨气的人。拒绝接受黔敖的施舍。
可事到如今知道,人不吃饭,真的会死。盗泉之水,血肉之躯,不能光凭想象。
尹滢觉得自己其实也是个只会想当然的虚伪家伙。
并不能表里如一的对别人援助表以真心诚意的感谢。要知道,在吃到那口热饭时,她是真的感恩戴德的啊,对给她充钱的那个人。
就像她妈妈在离开前,也真的是她在这个世界上最最记挂和牵念的人。
时境真可怕,隐情真可怕,人还是那个人,事还是那件事,却无论如何都完全触动不了她了。真可怕,她是说她自己。
偶尔泛起的温情,真的都是浮花水月。连想一想,都要让人冷冷发笑。
.
尹滢次日把钱转给了周倞屾。对方几乎是秒回,就像等着羞辱你的人,不愿意错过一点点揶揄你的机会那样紧凑回复——我还在想,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删了。
然后,尹滢把通讯录里名为“编外人员一号”的联系人删除。跟上次不一样,这一次她没有任何犹豫或迟疑。只用了三秒钟就清理干净了。
像删除一个移动发来的垃圾短信平静和理所当然。
曾经,在她还犹豫要不要在家庭成员表上写下她的名字的曾经,尹滢总觉得‘删除’是个严重事件。
但现在却觉得,连源文件也一并删除的清理,带着一种心无杂念一意向佛般的超脱归化,让她觉得安心。
手机屏幕渐渐熄灭。
她从翻译材料上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只心中清明知晓,没有什么编外人员,只有她自己而已。
这样,就很好,能独自一人顺利度过青春期的,现在的她,已经很好了。
『爸爸和妈妈在我五岁的时候离了婚。
从那以后,我一直是跟妈妈两个人过的。
我觉得自己没有爸爸,很可怜,一度想当不良少女。
可不知道怎么当,只好放弃了。
我想把自己的不快乐归咎于父母,又觉得跟他们什么也说不清,怕烦,于是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度过了青春期。』
——青山七惠《一个人的好天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