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的柚子树已经结出了个头不小的柚子。
时值深秋。看起来真是一派丰充和满、结实累累的殷荣之气。
目光所及的西柚果皮,在明媚的阳光下呈鲜亮的柠檬黄和橄榄绿的混合色。挂在几米高的梢头。实在让人动容不已。
尹滢在路旁的绿化带边停住,抬着头看了一会儿,心无旁骛地。
阳光暖融融的,刚刚在学院党政办坐着她总觉得有股冷风,被这么一晒,忽然有种横跨春冬两季的温差体验。
扬着头,尹滢目不转睛看着一树的果实。
迷蒙心境也忽然明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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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个样子,以后会很吃亏的呀!
——为什么不能积极一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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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几分钟前辅导员王老师坐在她面前,关切又有些哀其不争对她反问道。
因为在老师再三提点与规劝下,固持己见的尹滢仍然拒绝申请这学年的贫困生助学金。跟之前的两个学期一样的理由。
还是把名额留给更需要的同学吧。
她这么跟老师说着的时候,对方露出了‘你确定你不是全学院最需要助学金的人’的无奈表情,并跟她严肃补充道:“陈主任说之前评出来的同学光她见着的就有好几个不那么符合受助气质,哪有拿着助学金穿耐克的啊!让我好好严查大家的生活作风,把好学院筛选这道关。”
受助气质?
真是精妙的表达啊,对贫穷与寒酸的。
所以,在王老师心里,她是绝佳人选,以至于为了说服她交申请,要特地抽时间跟她做思想工作。
“而且主任问了我两回了呢,说名额优先给单亲家庭和身体有缺陷的同学。你的情况,几乎就是定额的。为什么总不交申请?”
为什么不呢?
尹滢看着年轻的辅导员老师露出的,确实困扰且不明所以的苦恼表情,抿了抿嘴后,在心底同样问了自己一声,为什么。
她四肢健全,所以当然不是有缺陷而被视为绝佳的受助对象。
她属于被扶贫的优待对象只是因为——
双亲离异,这么个她从来都不愿主动提及的,有意回避事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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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了大雨。
尹滢下自习冒雨回家,开了门看到爸爸坐在旧沙发上,点着一支烟,低着头沉默不语。
听到开门声,他抬起头看向她,满目的不忍与悲悯。垂怯着脖颈,靠在沙发上,看着她。
尹滢一整天的躁郁难安,在那一记无望又颓丧的目光中彻底爆发。
“我妈妈呢?!我妈妈她在哪儿?!!!”她朝他怒吼,仿佛真的期待他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
仿佛他能给她一个满意的答案。
尹滢找遍了整个屋子,然后在难消的郁愤中冲出门,去找她。
她早上还摸着她的头跟她说着,“不是你的错,我只是忍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扮以当时的尹滢还无法立刻理解的苦笑。
她就知道。她其实知道,她妈妈在说些什么,那一天的很多个时刻她都鼓起勇气打算冲出教室,冲出学校,冲回家,好做点什么。
她能做什么呢?他们的争执内容带着她无法参透的奥秘,她连劝架都做不到,最多只能以取得还不差的成绩让她稍感欣慰。
尹滢后来才发现,这种努力杯水车薪,无济于事。缘木求鱼的努力,就是没努力。
她在大雨里哭的悲天悯人,好像天塌了。扑面的雨水让她窒息,一种无以名状的对未来的不确定感让她觉得自己会被吞没。
随便什么东西。
然而第二天,她既没有因为淋雨而发烧感冒,也没有因为情绪抱恙而请假缺课。
她依照往日的作息时间起床,洗漱,吃爸爸做的不算好吃的早餐,然后独自上学。
尹滢想,假如当时不是有学校要去,满满的课业要完成,独自一个人待着的话。
她很可能就疯了。
然而她没有。
真是万幸。
她的父母都还在,只是他们不相爱。
这真是一件无可奈何的事。
她的母亲在她十四岁时的雨夜里,彻底走失了。没有告别。没有嘱咐。
就那样,走失。与她之后的人生。
到初三毕业前填写学籍信息,她写到家庭成员概况的时候犹豫一下,不清楚要不要写上她的概况。然后轻轻叹息。
已经没有瓜葛了。再也不会有任何瓜葛。
人们彼此间的舍弃。这种关系的内部证成其实只需一方意见即可。被抛弃的一方根本没有发言权。
她抬头间看到大家都在奋笔疾书地写。
写他们的父亲、母亲、写他们的兄弟姊妹。满怀温情与眷恋。
可她的母亲的名字,即便因为她而被写在了表格里,也无论如何都和她本人无关了。
所谓的,名存实亡。大致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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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能积极一点呢?
尹滢何尝没有积极过呢。她学了六年吉他以证明自己是个文艺双馨的可塑之才;她自知数学不好主动要求上枯燥无味的暑假班;她费了老鼻子劲才挤进了重点班。
然而,该走的还是走了,她的表现如何并不影响她铁心离开的决议;该丢的还是丢了,吉他被放在仓库房里从此无人问津;该舍弃的还是舍弃了,高中为了避免寄宿在二伯家她去了县高中。
尹滢也曾张扬冒进,不畏惧任何人事,什么都要争一争,抢一抢,比一比,犟一犟。不得个输赢高下誓不罢休。
可较量耗时耗力,不仅无法得偿所愿,严重的时候还会败坏现有的处境。
法院把他们市里的房子判给了妈妈,把她判给了爸爸。
她当时只以为她离开也就罢了。完全没有想到在拥有房屋物权后,这个她本该称为母亲的人随即把房子给了舅舅一家居住。
搬家那一天二伯来学校接她,说以后去他家住,尹滢想,无缘无故为什么要去别人家住呢?然后得知,自己已经无家可归了。
爸爸回了乡下老家,她忽然间得寄人篱下。
不是看电视或者读小说,变故发生在她自己身上,短短一个月之内。剧烈又迅疾,尹滢从前看新闻里放海啸来临淹死很多人时不禁想,总有时间跑啊,但类似的事情发生到她身上时,她连一个不字都说不出,更别说窜逃了。
家庭解构是比海啸还大的灾难,她无力搏击,难于较量。
积极过呢,后来失败了。
当然也就没有积极过望,不知天高地厚的锐意进取和不畏山高路远的奋勇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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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滢摇摇头。她一点也不想站到讲台上向一群和她没有任何关系的人阐述关于父母离异给她带来的艰辛与困苦,以获得并不能让她此后都衣食无忧的一比助学金。
她不会让任何人有机会对她的处境做出评估。
她不稀罕这种施舍。
她不需要于此相关的任何侧目,叹息乃至怜悯。
她很好,她自己一个人就很好。
深深吸一口气,尹滢把视线从那棵柚子树收回,她想,再好看也吃不到,况且根本不能吃。
这是观赏用的园林柚树,果实是苦的。前年秋天她惊讶无比看着同一棵柚子树上的果子时,苏音从旁这样解释着。
尹滢低下头,自己的影子斜斜扫在地上,形式和本质上的形单影只啊。
还真是。
苏音走了。那天之后,她再也没回过寝室。
于是,终于只剩她一个人,彻底不被打扰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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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是尹滢师姐?好巧!”
她在路边站着,扬着头看了好一阵那棵柚子树,露出比上次看枇杷树时还有苍怆的哀切表情,听到有人叫便瞬间恢复以往的沉静表情。
朝他们一行点了点头,说大家好。
周倞屾刚刚一过桥就看到路边站着的人了,本以为她会从侧路避开,没想到这次竟然站着一动不动,连他们走近都毫无察觉。
看来是很重的心事。
“啊!师姐今天上午也没课吗?”
“嗯,周五上午没课。”
“这样,那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去看预决赛呀。今天是刑司对会计哟!”
马笠嘉相当热情的朝她发出邀约,他身边,周倞屾不发一语和一个女生并肩而立,他拎着一个女士双肩背包和一大袋子貌似是零食的东西,左臂被挽着。
“不了,下午有课。”
尹滢专注的和马笠嘉说话。视线余光里是马笠嘉斜后方,分别穿红色与蓝色呢子长衣的扎眼的颜色片段。
自古红蓝出CP。嗯,挺般配的。
“这么说师姐你这是要回寝室楼咯。那可不可以麻烦你顺路把这些东西带回去呢?我们一路拎过去的话还蛮麻烦的诶。”
红这样说着。
“师姐你是住三栋的吧,我住四栋呢,就你们后面那栋。不远的,放宿管阿姨那儿就好。”
红继续补充。
“谢谢哦。”
红总结陈词。
助人为乐,也算是好的品德吧。虽然真的很讨厌被人麻烦。
但,“不用谢。”能让她摆脱嫌疑,尹滢觉得挺感激这姑娘的。
于是很诚恳的准备要接过被她称为麻烦的重担。
“但是师姐你的伤好了吗?要不——”
马笠嘉有些为难的看一眼周倞屾。
“没关系,给我吧。”
事实上,快点给她吧,别再磨蹭了。尹滢心想。
她不看他。
周倞屾看她把视线固定在斜下方,平静如水的维持一个客气的微笑,仿佛真的没关系。
乔允施从他手里拿过袋子递给她,再次说了谢谢。
“不用谢。”
尹滢接过零食袋,然后觉得这姑娘是比屯粮成性的苏音更有能耐的主,一下子买这么多零食。也算是厉害了。
跟他们分开,尹滢拎着东西往前走,苏音这几天有联络你吗,她刚刚差点向马笠嘉问出口。但她觉得场合很不合适于是作罢。
另外,她没有看一眼周倞屾的脸。她怕她会忍不住给他白眼,为了她的不知所踪的木坠。
尹滢上了青云桥,然后有些愣愣的想,她已经又有一个新的小熊吊坠了啊!
还真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呢!
“你认识她,跟她很熟吗?”
周倞屾突然在她身旁开口,然后欠一下身,从她手里夺过袋子。
尹滢无比震惊的转过头看他。
然后有些忧虑的又转过身,于是看到也正朝她望着的红姑娘。站在一棵叶子快要落光的丁香树下,满面幽怨。最终带着些怒气转身走掉。
“或者你跟我很熟吗?”
周倞屾真是厌恶透了这女的总是一副与人为善,躬身自退的谦和模样。
处境比谁都堪忧,还一脸宽厚祥和的要助人为乐,生怕触怒任何人。
还真是有够伪善的。
明明是饿死都不会求助于人冷漠。
现在又在客套给谁看。
“所以我应该怎么做?”
尹滢想,他女朋友的面子,是被他自己摔碎了,还要赖在她身上啊。
“什么都别做,咱们不熟。”
周倞屾从充完那一百块钱就下定决心,决定不会再搭理她哪怕一句话。
但,很显然决心没用。他不想给她任何机会扮演局外人,故作清高和他擦肩而过。
半途而废的事,他不想做。
“好的。”
尹滢点点头,然后自行朝前走。她想,是的,他们不熟。
之前即便他的某些举动,给大家带来俩人关系暧昧的感觉,经由这样一个清晰明辨的确认也该不攻自破了。
她于是根本不必杞人忧天,避尤不及的自证清白,觉得乔允施的存在解决了她的窘境,并以此跟他划清界限。
他什么都清楚,比谁都清。
那么,为什么还要制造那样的错觉与假象呢?
肖严劝她说这是性格所致——积极外放,可再外放开朗也不用这样充满恶意的去营造一个人的处境吧。
当然,只是她这么觉得罢了。毕竟,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之所以让她觉得苦恼不堪,因为她自身心理强度不够而已。
尹滢一开始就没有期待什么,也就无所谓对期望落空而倍感沮丧以致恼羞成怒。
她只是有点看不惯他这么嚣张跋扈罢了。随随便便走近她的日常,随随便便横加指责,再随随便便以一句不熟全身而退。
他以为,他是谁。
尹滢快步朝前。
周倞屾竟然也跟上来。
尹滢随即止住脚步,想让他自己往前走。他却也停下。转身看着她。拎着他女朋友的一袋子零食。
两人在桥侧台僵持了一会儿,尹滢看着他,忽然觉得自己真傻。
他们不熟,她也没必要顾及什么情面吧。于是毅然决然直接转身往相反方向走,把他抛在身后。回寝室的路也不只有这一条。
走出几步,她听到身后的人跟她喊:“你以为你一卡通里的钱是谁充的?”
女生转过身再看向他时的表情,周倞屾可以对天发誓,那绝对是他目前为止在她脸上看到的最生动的表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