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秋雨淅沥。
他睁开眼发现天已经微亮。窗帘没拉上,玻璃窗上落了稀疏水滴,天色仍然有些阴晦。
昨天晚上他和谢宏玘在学校后街一家湘菜馆喝高了。
连怎么回的家都记不清。
“喂,小倞,还没起来啊。你今天上午还有课的吧。”夏明洛在门外嚷嚷,声音透着些不耐烦,“你要是再像昨天那样喝的不省人事,下次自己露宿街头吧。别怪我没提醒你,舅舅让我照顾你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可是担着责任呢。。。”
咔嚓——
房间的门被打开了,开门的人黑发凌乱,双目半眯的盯着门前双手叉腰,一脸怨气的小个子女人。
“你说你啊,好歹也是咱们C大的风云人物之一,就不能好好维持你品学兼优优质少年年轻坦荡的个人形象么?学校近段时间差翘课差的紧着呢,你最好安分点,别再任性胡闹听到没?!”周倞屾睁着疲困的双眼,看着自己的表姐喋喋不休的数落着,为了节省力气,他斜靠在门棱上,有一搭没一搭的点头示意自己在听。
“我听说你最近跟我一个学生走的很近呐?我告诉你人姑娘是个好孩子,你没事离人家远点啊!”夏明洛太了解自家表弟什么习性了。但凡兴起,非得玩出点什么花样才肯罢休。
抛开他在外人心目中为自己营造温和谦逊庄持有礼的君子形象,知道这家伙本性的,大都是从他身上受到过血之教训的人。
以夏明洛为例,自己好端端谈着的男朋友总是莫名其妙被他恐吓的从此消失。起初她也纳闷这小子莫非有恋姐倾向,后来才知道丫居然只是单纯无聊才弄得恶作剧。
“既然是好姑娘,为什么我却要远离?”周倞屾半眯着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恢复往日的清明邃亮,不着情绪的反问。
“你根本就没想过要正儿八经跟人姑娘谈恋爱吧?”夏明洛把他看得真真儿的,这家伙那双随意勾起的唇饱含了让人痛恨的轻蔑和毫不掩饰的不屑。
他听罢只是稍微站直了一些,然后面无表情的对着夏明洛耸耸肩道:“那种事情,谁知道呢。”
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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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音这几天老往篮球场跑。
尹滢用脚趾头都能把原因想个七七八八来,等到苏同学一脸谄媚凑到她旁边想解释什么的时候,尹滢主动开口替她言简意赅地总结陈词:“谢站二人闹僵,作为原校队经理的站娍肯定呆不下去,谢二哥那么信任你,这种时候对你委以重任实在是情有可原,何况在全队眼里,你也是对他芳心暗的人。不给你一个机会简直天理难容啊。”
一番话说下来,苏音颤动这双唇不知如何感激她室友的明察秋毫,半晌只憋了一句:“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赏你一枚本姑娘的香吻吧。”然后真的作势要亲她。
好在尹滢洁身自好眼疾手快给挡了回去。
“但是我需要你的帮助。”
尹滢听到苏音说这个,蹭的从凳子上站起,跳离苏音两米远后双臂交叉做格挡状,颤抖着声儿拒绝:“能力有限,恕难从命。”
“别啊,你都没听我让你干什么就就拒绝,未免太狠心哦。”她居然对尹滢装出小鸟依人状,一脸委屈的瘪瘪嘴。
尹滢心说快给我够了,简直丑哭了都。
“我一个人真忙不过来啊。你稍微搭把手吧。”苏音仍旧不放弃,“而且呀——”她故意停顿一下卖足了关子。
尹滢双手交叠,以一种‘我倒要看看你能说出什么花来让我眼前一亮’的从容表情俯视着凳子上的苏音,点着头示意她可以亮出底牌了。
“听他们说校队篮球经理要是做得好,学期末会有奖金哦。数量可观哦。十有八九哦。”苏音两眼冒光,盯着尹滢不为所动的脸。有种即将石沉大海的预感。
一阵让人揪心的沉默。“究竟有多少,奖金。”尹滢问。
苏音闻声激动的站起来,手舞足蹈的比划,“至少过千吧。我翻他们的账目粗算的。也许更多也说不定。”
“咱们还有两个月就放假了吧。”尹同学向苏音确定,自然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这么算来一个月至少五百,比她在香香肥牛(学校后街的一家快餐店)做兼职的工资还要多呢。
是个好买卖。吧?!反正大不了撒手不干了,又不倒贴钱。所以应该有的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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贪小便宜的人难免会吃大亏。奶奶时常这么告诫尹滢。
如果权衡一下是在快餐店收拾碗碟、擦桌子、拖地、端菜以及客人的不耐烦呵斥和收拾篮球处理各种内部纠纷必要时成为转移争论焦点的活靶子。
单从字面意思看,不太能权衡对比得出奶奶时常告诫尹滢的话所具有的真伪。
而尹滢作为亲身实践者,在体验过上述两种职务之后终于在心底赞同了她奶奶的话。
做人要脚踏实地不能投机取巧,否则得不偿失入不敷出。
表面上她做校队经理只用安排日常训练和处理相关外联事宜应该会比每周末的快餐店纯体力兼职要轻松。
可事实却是——
“你的意思是,你因为导师的儿子语文考了128而不是130及其以上所以在写总结于是今天整理器材室要我一个人完成,是这样吗?”坐在破了洞的皮面条凳上,女生面带微笑着把手机放在右颊旁,看似声色平和的询问着。
已经八点多了。九点半篮球馆会闭馆熄灯。
关于器材的缺损及添补的登记表,本该三天前就上交给校社联的,能够拖到最后一天还差点无人知晓。
尹滢简直怀疑苏音找她来就是为了填坑的。
她环顾四周积尘飞扬,蛛网遍布。在略微昏暗的白炽灯光下冷冷的扯了扯嘴角——完全就是个天坑。
“你别生气啊,我这儿还憋屈着呢,妈个鸡说的好听让我传授传授学习经验,帮小兔崽子看看怎么重点突破,哼,完全是越权压榨啊。你知道我现在看到‘请翻译诗句的后两节’内心有多崩溃吗?我简直开始怀疑自己的国籍啦,关键是小兔崽子居然还一脸不屑的看着我啊!!!”
听筒里,苏音压着嗓子以一种抑扬顿挫的奇怪腔调描述自己水深火热的处境。
尹滢拂拂额,稍微把手机拿开了一点然后挫败又无奈的对着传声筒声如止水的说了两个字:“该的。”
尹滢很困惑,校篮球队的器材室里为什么还会有半损的网球拍、瘪掉的足球、堆成小山的哑铃、生了锈的撑衣杆以及极有可能藏着老鼠或蟑螂的丁底鞋?!这根本就是杂物间并且根本不是校队经理需要照料盘点的职责所在吧?况且登记这些旧物的意义究竟何在,莫非准备以旧换新,又或者是要修缮之后重新投入使用?
女生对着浑浊的空气眨眨眼,放弃无意义的思考,继而投身到伟大的整理杂物间的工作当中。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想到了密室杀人事件。封闭的篮球馆,孤身一人的沉默少女,是意外失足还是受人威吓?校园悬疑,真相只有一个!丰富的脑内剧场支配下,她甚至脑子一抽学着柯南每回破案后的傲娇又幼稚之极的抬眼神情,朝着一堆霉臭味十足的体育器材表演了一番不可一世和盛气凌人。
完全没有察觉到,某个因为捡球无意间路过的,被称她和她的室友冠名老三的人恰巧目睹了她这中二又莫名其妙的举动后,从微愣又转为不自知的淡笑表情。
低处的整理完之后,尹滢开始着手收拾铁质货架上的重物。一向自诩为身强体壮的尹同学想着,就算是苏音来了恐怕也不能给她多大帮助,人家那双手,可是用来弹琴的。怎能用来做此等粗鄙无益之事呢(当时指的是清洗洗漱台)!
眼看即将大功告成,尹滢好歹松了口气,踮着脚拿货架上的红色锦旗时,她自得的想,待会或许可以买一杯红豆奶茶舒缓一下劳累疲惫的身心,于是心里就不断念叨着,红豆奶茶红豆奶茶红豆奶茶。所以铁质货架朝她以气势磅礴的姿势横压过来时,尹滢脑海里也还是——红豆奶茶——这四个跟险情毫不相关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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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滢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在校医院过夜。
她恢复意识的第一件事是抬起右手看看时间,但发现手表表盘竟然碎裂,只得放弃了对红豆奶茶的执念。开始好好回忆事发当时,除了红豆奶茶之外的事。
那个红铁架底部因为阴湿受蚀,她拿锦旗的时候稍微用力扯了扯,故而架子也朝她发力了?嗯,应该是这样。只能是这样。
但,她是怎么到医院的呢?
吱呀——
苏音打开病房古旧的门时无比惊讶的发现额头上还打着绷带的室友已经恢复了意识并且坐了起来,只是神情有些怔忪迷蒙,见了她也不知道打招呼。这情状让本来就内心惶恐不安的苏音更加不安,当即大叫出声:“小尹啊——”
尹滢转过头,看到自己尤其喜好大惊小怪的室友长着血盆大口,抱着一床棉被朝自己快步走来,不知她在恐惧什么。
“《阿伽门农》、《安提戈涅》、《麦克佩斯》,它们——”,苏同学在离尹滢两步远的地方稍作停留,意图不明的突然提问,“有什么共同特征?”神色诡异,像在求证什么恐怖的猜想。
“我怎么到医院的?”尹滢懒得揣摩这室友又在整什么幺蛾子,只想知道救命恩人是谁,顺便把挂号费医疗费什么的给人家结一下。
却见苏音抿着嘴,双唇一瘪,哭了!!!
哭了?!平日里以言谈攻击她为乐外带适当又不失风范的等她出糗的恶俗乐趣的苏大小姐,哭了啊!就因为她没回答那所谓的——共同特征?
手臂疼的厉害,尹滢咬着牙看着呜咽地一抽一抽的苏音,有点心力不济。这么个点儿,好在没什么别人,不知道以为她怎么了呢。
“小尹呐——!!!你……呜啊——,你真的不记得…..不记得…了吗啊啊啊啊啊啊啊——”涕泪交加。“又不是…啊啊啊….言情剧啊啊,怎么能..失忆呢——”
失忆?!谁?!!!
尹滢在她嚎啕的碎碎念里捕捉到不得了的惊人信息,震惊之余不经感叹网文小言果然磨人心智使人迷惘,然后以不无幽怨的眼神看着自己跟前哭的万分投入,拒绝睁眼与她对视的苏音,淡定又不乏鄙视的说:“悲剧。”
嘎?!
“最显著的共同特征是悲剧。当然,也都是外国的,都是历史剧,都是你没读过的外国悲情历史剧!”
呜哇声戛然而止,立竿见影的答题效果让门外随同前来,正拎着尹滢生活用品的谢宏玘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临场调节的力量。他此前只在周倞屾脸上体会过,今天有幸能再次体会一把他者的情绪跳跃,简直大开眼界了。
以至于他进门的时候,脸上噙着的笑都难以克制的得以保持,转念又觉得,人家都躺病床了这么笑着不太好,又硬生生咬了下嘴唇恢复了以往的严肃正直表情,对平静无比的伤患表以慰问道:“好些了吗?”
尹滢纵览了大队长的表情扭转,自知她室友惊天动地堪比琼瑶女主的哭腔已然完全暴露,认了命的不再试图搭理她,只礼貌回应:“没什么大碍。”只是手臂疼的很,头也确实顿顿的。看来有些脑洞还是不能乱开。
她这其实属于被害妄想,吧?
犹疑一阵,她又想到什么似的跟队长确认:“所以,是队长你仗义搭救对吧?”还事无巨细的做了善后工作。
队长随着尹滢的视线也看了看自己手里拎着的东西,“啊!其实——”开了口又想到什么似的欲言又止,话锋一转说:“医生说你这脚掌伤了,手臂得等明天CT室上班才能确诊。额角那儿有些擦伤,还有点轻微脑震荡,这几天出行要格外注意些!”
嗯,这么一听还有点严重的说。尹滢了然的点点头,然后以孔明训王朗的严厉口吻对着已经平复下来的室友语重心长的说:“你刚刚哭的如此肝胆相照声声泣血我见尤哀,不会是怕我脑子不好了会殃及到你的个人前途吧?”她声色平和,“苏音小贼?!”
一句‘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正在喉口,但见这小贼苏音抹了把脸,实诚的像村口二娃一样欺身到她床边,声情并茂的说:“怎么可能啊,我就是担心你好嘛!听到你晕倒了,我可是吓到腿都软了哇——,纯度浓度饱和度极高的心系于你的担忧啊,小尹同志!!!”
真是,要不是胳膊疼,真想捂住她的嘴。外人还在,就不能避避嫌正常一点保持保持适格女大学生该有的行为举止和精神风貌吗?
“那个,费用是多少,我转帐给你吧。支付宝可以吗?”不能再和苏音言语纠缠,尹滢把交流对象转向门口的大队长。
可能还没能从两人的生动的言谈表达中缓过神来,队长硬朗俊逸的脸上竟然泛着诡异的红?黑和红的混合色是——嗯,棕红色!
“不用,你这算工伤,队里给你报!”
“我不是校队的成员,报不了的。”
“报的了。”信誓旦旦的。
很不可信。
“明天我就让他们均摊你的医药费,外加出行陪护服务。保你满意。”笑得跟二娃一个德行,很容易被误解为是二娃的好朋友,狗蛋。
简直,太不可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