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滢平生所厌之事有三,麻烦,被人麻烦,以及给人添麻烦。
这三件事的严重程度是逞指数递增的趋势被她排的序。
像现在这样,失去自理能力只能由自己的室友伙同着——不知正以什么立场而对她神色严厉行动强硬的——谢宏玘,把她夹挟到校医院外。就属于第三种情况。
两人具是一脸正色的看着被强制转移到室外的尹滢,女生因为单脚站立有些失衡,却一脸顽强声色俱厉的拒绝道:“我可以自己去上课。真不用人接送。”
苏音这厢不乐意了:“你可别掘了,要再摔一跤,我可真不知道怎么跟志衡姐交待了。”她可不想被一个172的大姐面对面解释由于自己的疏忽,把她宝贵的堂妹伤成了二级残?她会被一个来自身高压制的俯瞰眼神灼伤的好么!
“是啊,你好歹是因为帮部里整理内务伤着了,我们总得上点心出点力聊表团体诚意啊!”谢宏玘也还心有余悸,想想看昨晚听闻篮球场里有人被铁架砸了,他就是再沉溺于他的詹姆斯的直播,也不免因为某人那不同寻常的,略微慌乱的声色败掉兴致。
严重事件,绝对不能掉以轻心。
严重事件本来是她苏音的分内之事,严重事件本来是他谢宏玘的前女友早该完成的分内之事。
却让尹滢兜了底受了灾,这俩人之所以这么热心帮助尹同学,其实是良心不安而不是互通友爱。在二人面前势微的尹滢别无他法,郑重的看了一眼推着自行车的一名有过一面之缘的师弟表达了自己无力解脱他的歉意,而后在苏谢二人关切又热烈的目光中渐行渐远。
“师姐你下课了就打给我,随叫随到。”多实诚的小伙儿啊。
“不用了不用了。”文泰楼前的尹滢真是不自在极了,“你别听你们队长的,我真没什么事儿。行走完全没问题——”为证明自己所言其实,她特意笨拙的跺了跺那只绑着石膏打了绷带的右脚,“所以,送到这里就可以了。待会儿下课你就别过来了。”
完全不想再有下课及以后。
“啊?!”挺拔如劲竹的师弟面露难色,“谢老大可是特地嘱咐我要好好协助师姐你出行呢!”
“没事没事,我行动还算利索,就不麻烦你了。”
“可是——”
“要是你们队长逼问你,你就说我有关系很好朋友照顾,谢谢他考虑这么周到。”尹滢实力劝退竹师弟,要彻底为他的精神解负:“我朋友很可靠,所以你们真的不用特地费时费力大费周章接送我。如果谢队长真的唯你是问的话,你就说,你帮不上什么忙而且师姐朋友也不喜欢外人插手她的事。他要是不信,让他尽管找我对峙!”
语毕但见这小师弟一脸讶议,回过味儿后孩子不免惆怅的问道:“师姐,我,真就这么没用?”
尹滢再次习惯性的抬手腕想看看时间,她那肿胀的右臂生生让她了解到为什么大家这么谨小慎微唯恐她病情恶化。
毕竟这伤势确实是有些严重。
意识到快要敲预备铃了,她不打算和这小孩儿继续讨论个人能力限度以及自我效能的话题,只义正言辞的吩咐:“对我而言,你大概是发挥不了什么实质性的作用了。”语罢她又觉得这么说很不仁道于是又淡定的补充:“你们上午还有练习吧,快点过去吧,打球不才是你施展才能与智慧的正事儿嘛。”
呼——
好歹招呼完了这一大清早的一众麻烦事儿,上课却又遇到了她难以克服的困难,就尹滢那肿的像大力水手前臂似的胳膊,别说记笔记了,就是动一动都扎心。左手无能,她有些筋疲力尽的看着她的不准拍照留档的安全研究的晓红老师,心下有些后悔。
她可能真的不该贪图一点小利小惠,否则她怎么把自己搞得这么窘迫无助困顿无能呢?
贪小便宜吃大亏,她怎么能屡试不爽的屡教不改呢?
自诩诸事坦然的尹滢难免心生幽怨与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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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挨到11:35下课。尹滢在下课铃敲响后人头耸动的放学时刻平静的拿出了她的书——夏目漱石的《梦十夜》——鉴于这几日的诡异经历,她觉得不该再看悬疑惊悚,有失风雅。
等到将近十二点,她估摸着大部队们已经大风过境不再人多嘴杂了,这才拖着自己残破的右脚和右臂缓慢的出了教学楼,往食堂去。
尹滢从前多欣赏文泰楼跟希贤岭之间的这条S形夹道因势利导的构造啊,素净又庄持的柏油路虽然不宽阔但右有文泰一楼的玻璃长廊书韵悠悠左有岭上树木阴翳零零,简直是个散步的好条道。
然而腿脚不便的尹同学,多少有些怨邑的觉得咋就长的走不到头呢呢?
嘀——嘀——嘀——
本来心情略有焦灼,加之身后的车在禁止鸣笛的教学区嚣张无比的嘎嘎咤鸣了几声,尹滢不无忧愤的轻叹一声,往里挪了挪,继续迈着心酸而艰辛的步伐往前走。
嘀——嘀——嘀——!!!
还走不下吗?小尹同学觉得或许这条夹道除了禁止鸣笛,还应该禁止通行,当然,指的是车辆。虽然无奈,她还是谨慎又有些艰难的单脚蹦跶一下跳到排水道上,心想着这下该直行无碍了吧?
却不想,嘀——嘀——嘀——?!!!
这莫非是要她往绿化带里让?
直觉让她怀疑身后的车很有可能是恶意找茬儿,不然就是车喇叭坏了?再不就是,要跟她问路?
自诩方向感还不错的尹滢早在两年半前报完到后的三个小时内就已经特地熟悉了这所占地三千亩的临湖大学的边边角角,大到东西南北四个大门及其通车状况,小到掩藏在留学生宿舍楼里的连正门都没有的国教学院办公楼。怀着日行一善也算是为自己早日康复积点福,思及此,她平静的转过头来准备为迷路的人指点迷津。
嗯?貌似不是校外人员,司机师傅看起来还有点眼熟,戴着副黑框眼镜神色清冷的也正看着她,还在车里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应该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
人相识别五六秒之久尹滢认出来这位司机师傅不是别人正是戴了眼镜的周倞屾,竟由先前迷茫的神情转而成了难以理解的困惑。
仿佛见到他是件多么匪夷所思难以置信让人费解困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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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个东西要送。”周倞屾两个小时前从他二哥(表的)单位借车时如是解释道。
一个小时前在逸夫楼旁的雪松下停车静候第四节课下课,十分钟前看到昨晚被他背去医院的昏厥人员亦即他所谓的‘要送的东西’行动拖沓举步维艰的出了教学楼往环湖宿舍楼走。
戴着顶浅灰色渔夫帽,绷带还是露了边角出来。被包扎了的硕大脚掌罩着一次性鞋套,大概是为方便之故穿了秋款呢绒长裙和宽松米白毛衣,条纹书包看起来沉甸甸的,还真是喜欢负重前行呢!
他忽然想到她拎着购物袋不肯放下那次,她的防备又警觉的面孔。
和现在简直如出一辙。
一副不屈不挠仿佛要负隅顽抗的样子,不知道是要对谁。
于是两分钟前的恻隐之心,突然在把车停到女生跟前并打开副驾车门的此时此刻,化为了一股隐忍克制的不耐烦。
“你自己,上得来吗?”
他眉头耸动的幅度小而迅捷。尹滢根本察觉不到。但是能感觉得到他的情绪——事出有因的不悦情绪——声色沉郁,看着她的时候很是无奈般微偏着头,见她不答话于是嗤笑一下不耐的扶了扶额。
“有什么事吗?”她忍了一上午觉得还是有必要去市医院看看被校医院诊骨科大夫确无大碍的右臂,她很饿所以还是吃过饭再去也不迟,况且正午时分民族大道一定堵得让人窒息。下午没课,她并不着急。以上是尹滢礼貌性的问过周倞屾后的一系列内心活动。
尹滢的确不喜麻烦人,但仅限于诚心助她的人。关于她不想欠的人情,她其实并不会很在意。而之所以会开口询问,沉默以待有时候代表一种怯却、一种退让、一种不战自败的迷茫,尤其在你的对手气势雄浑,盛气凌人。
所以,她的反问是出于礼貌,也仅仅出于礼貌。
“咱们校医院的误诊率高的惊人,并且有逐年上升的趋势。保险起见去省军区总院确诊一下比较妥当。你室友下午有课不能陪你让我务必对你严阵以待负责到底,否则要我吃不了兜着走让我好看?”
对手似乎也感受到尹滢语气中的疏离与搪塞,调整了语态解释此番举动。原来是苏音这不让人省心的斯敦促所致。
可盛气凌人骄矜自傲如你,为什么不拒绝她的无礼要求呢!跟你没有半点关系不是吗。尹滢心中悲苦难解。
“我本人也的确很在意,不太放心你的情况。所以——”
所以?!
尹滢听闻有人说在意她的伤势第一反应自然是有些意外,而后觉得,这副队长真是负责的过了头让她觉得受之有愧了都。她自己失误遭了点嗑碰,反倒让本来不熟的大伙平白无故摊上麻烦,简直太让她汗颜了。
这件事本该由她自己小事化了悄悄解决就了,却不想,惊动了最不该惊动的人。
战娍谢宏玘分手事件已经让她清楚的认识到,自己莫名其妙成了被攻击对象绝对不是因为大小姐想练练拳脚才无意间找到了名不见经传的她头上,究竟是谁在祸水东引,单凭跟她八杆子搭不上边的周少爷突然出现在她们那堂高数课上,其嫌疑人的身份就已经不证自明了。
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要针对她呢?
她甚至都不认识他们啊!!!
两个只存在于校园论坛和寝室卧谈中的牛人。
“我这假也请了,车也开了,你不配合可就有点儿说不过去了。”
无事献殷勤,事必有因。如果仅仅是少爷一个一时兴起的恶作剧。那她可真是倒了血霉了。
“其实,我一直很困惑——”她的表情也的确是很困惑了,这一点毋庸置疑。
就算积极调动情绪想要建立正常对话气氛的周倞屾也不免被女生这声色当中的犹疑妄忖弄得有些语塞,于是只能看着她点着头,示意她发问。
“我,得罪过你?”她问的其实很平静,但因为主谓之间停顿突兀,让这句话听起来有些拘谨慎重,仿佛一个自知出言不逊的老臣顶着会触怒圣上的风险所表现的恭谨谦卑。
驾驶座上的圣上闻声果然一愣,偏着的头稍微往后挪了挪又把本就明亮的双眸睁大些,隔着眼镜都想表达一种目瞪的惊讶来给尹滢看。
“哈——,你怎么?”
果然是在暗自与他较着劲。周倞屾端着身子调整了目光到车前定了定神似的沉默了片刻,然后双手握在大切诺基的方向盘上,平静的说:“事实表明,急功近利和墨守成规的假定总能胜过长远考虑和周密分析,否则历史上不会出现那么多衰败的王朝,于是历史也难以前进。”
他的声色很从容,说出的话尹滢听来耳熟。但依旧不明就里,直觉让她觉得这人不是在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给她设置新的困惑。
而再度转过头来的周同学果然不负所望的给了她一个——丫果然驽钝——的轻佻耸眉,“法律不是信任的产物,如果充分信任,这世界是不需要法律的,同理与一切规则、规范、原则以及决策程序。国家交往就是机制协调的结果!”
这个!??!!!
“还没意会过来啊?”复述的人已经失去耐性,“我有点怀疑这到底是不是你写的啦!”相当不善意的对尹滢憋着嘴,摇着脑袋,好像人孩子是一路蒙骗进了他们C大似的。
“你——”震惊已经为时晚矣,尹滢惊惑的是:“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西方国关理论研究,结课论文她写的米尔斯海默进攻性现实主义理论的相关阐释与应用,一字一句呕心沥血的绝对原创,除了她自己和老师,是不该被任何无关人员知晓的。
“我给老师修电脑的时候被一个彪悍的论文题目吸引了,然后顺便记住了作者叠词一样的姓名,再然后,你知道的——”说话的人耸耸肩,一副如你所知的样子。
她知道什么啊?
尹滢看似平静的点点头,淡定思考的外表下,翻腾奔涌的内心不比被苏音的夺命歌喉刺激之后好多少。她努力回忆着,期末写论文,《只有生存者最适合生存》or《履行它就是为了证明它无法履行》这两个标题是如何苏音不含任何专业性思考的建议下,她受到蛊惑于是选了后者。
当时就觉得或许还是应该用朴素规范的论文题比较妥当,毕竟不是写时事评论或者解读国际动态,这么招摇又情绪十足的标题真的太不克制太过放纵了。
然而竟然得了很高的分数,实在意外。
然而,竟然会被他恰巧看到,这简直不是意外,而是意外事故了。
“后来被战娍逼问拒绝她的理由,我就直接说了你的名字咯。”很无关紧要的语气,他说话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的盯着一语不发的尹滢的,“反正是不认识的人,也不会有人知道。随便说说搪塞过去应该无所谓吧。喜欢的人的名字,什么的——”然后看到女生终于挑了眉,回视他,平缓的呼吸,平静的眨眼。然后又平和的朝他,点了点头?
“我也很惊讶——”他的嘴角难得一瘪地以致歉意,“她竟然会不辞劳苦到亲自找到你并有意单挑,所以,抱歉。”
比起刚刚的不耐与不屑,这个歉,实在是诚恳之至笃信明辨了啊!
可,搪塞拒绝,你直接拿谢二哥当挡箭牌就妥妥的说得通讲得明,干什么要提她。虽然心下有些气恼,尹同学自知不该再在这些细节性问题上多作纠缠,否则难免有故意附会惹他注意之嫌。
况且既然事已至此,她也难得坦荡了,审时度势考量了片刻,尹同学却之不恭的也就乖乖上了车。
毕竟,她伤的真的不轻。
开车的人也好歹安下心来,几不可察的松了口气,只在心里咋叹。得亏哥们儿记性好,逻辑推理能力强,临场发挥完成度高。否则——
周倞屾轻轻叹气,他这真假参半的解释,真就圆不了个慌了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