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说得好,早上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是,在中国传统民间世俗生活中,酱何以有那么重要的位置?倒还摆在醋和茶之前,这是今天的人们所不能理解的。开门七件事,其实原先是八件,还有一个是酒。由于酒算不得生活的必需品,在元代时就被剔除了,故此人们所说的七件事就只剩下柴米油盐酱醋茶了。唐伯虎写过一首《除夕口占》的诗: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岁暮清淡无一事,竹堂寺里看梅花。诗,固然算得上是好诗,不过一心装成骨格清奇、不染尘俗的唐伯虎也的确有点装得太过了。事实上,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自己家,又如何不能竹堂寺里看梅花呢?一个人如果在深潜到世俗生活里之后还能不失闲情逸致,不是才更能说明他的品性不俗吗?从这一点也即可看出中国文人的一大通病:几千年来,他们在内心深处一直对世俗生活充满了鄙视和拒绝。
我是热爱世俗生活的,这热爱之一,就是对酱的热爱。多年以前,我母亲一年四季都要做酱,一种是豆瓣酱,一种是西瓜酱。豆瓣酱可以做成干的,原料是豆子、盐和辣椒,在泡好、炒熟、发酵后,揉成一个西红柿大小的圆球,一排排摆在太阳下晒,晒成暗红色之后就可以吃了,就饭吃或者炒菜做配料,都极其提味。豆瓣酱也可以做成湿的,有的地方是用蚕豆做主料,我们是用黄豆,发酵后倒在缸里加入盐、碎辣椒、八角等料,晒个把月就差不多了。豆瓣酱的好吃,是因为豆子在发酵提炼出的清香中有一种韧性和温软,每一粒咬起来都有质感,同时又有植物香料的芬芳。西瓜酱和豆瓣酱差不多,也用黄豆,特别之处是还用西瓜瓤。黄豆是自家种的,西瓜也是,其他配料还有姜丝、花椒、八角、辣椒末和盐等等。做西瓜酱之前,先要把黄豆泡上一天一夜,等豆子吸水饱胀之后再入锅煮熟,用纱布包着沥去水分,在豆子上撒上一层面粉,铺在案板或簸箕里薄薄一层摊开,放在不通风的屋子里,等过上六七天黄豆上就会发酵长出一层绿毛。做酱时,按一斤黄豆、四两盐的比例放进一口陶缸中,再倒入西瓜汁,量以漫过豆子一只手掌的高度为宜,再加入辣椒末、生姜丝、八角瓣、花椒等等用筷子搅拌均匀,把缸口用布条密封严实,放在阳光之下曝晒,每隔一两天搅拌一次,一个月后即告成。西瓜酱比豆瓣酱好吃一些,更鲜更香也更甜,酱汁红润,滋味绵长,可能是因为加了西瓜汁的缘故。
北方有酱,南方也有酱,但是北方的酱和南方的酱是不一样的。大体来说,北方的酱应该是味道偏重一些,咸而且辣,这可能跟北方人的生活环境和生活习惯有关。北方,物产不丰,多寒苦之家,做活要出力,能下饭是第一考虑,而且为了俭朴节省起见,还要苦中作乐,所以常常以酱抵菜,只是吃酱也能吃下一餐饭。江南之地的人吃酱比北方人多,然而他们的酱底味是甜的,这大概是因为江南之地的富庶和繁华,风物多而且美,人间也多富足,好日子都是以甜打底子的。据我所知,南方的酱也很少单吃,而是用来烧菜,或者做卤味,如做酱黄瓜、酱板鸭、酱猪蹄等。事实上,酱油也是一种酱,绍兴的母子酱油就有甜味,以及浓郁的酯香味。因此南方的酱虽然味道不重,却很厚腻,有汁液的黏稠度,所以用酱做出的菜味厚,有富贵裕饶之感,让人吃到嘴中觉得日子里有金山银山般的满足。
从解字的角度来看,“酱”是个会意字,从将,从酉。“将”的本义,就是涂抹了肉汁的木片,引申了来说就是涂抹的这种动作,“酉”的意思是腐败变质。而把“将”和“酉”放在一起,意思其实很明显,也即一种经过腐败变质之后而制成的可以涂抹着吃的食物。再后来,随着酱制工艺的演变,酱也用于烹制其他菜肴,于是也就演绎成了一种烹饪手法,即酱法。“酱”这个字,经常让我想到的是茴香豆的“茴”字,孔乙己说“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在老百姓日常饮食中,酱的作用其实也相当于“茴”字的四种写法。老百姓的生活诸般艰辛,持家不易,没有风云际会的波澜,吃穿用度却都费思量,前人常说“不当家不知道柴米油盐贵”,会当家的人想当好家,对着那么多张嘴,那么家常的饮食,就要想着法子变变滋味,在一斤面里做花样,在家常菜中做花样,在煎炒烹炸上做花样。这其实就是酱,就是市井民间里老百姓的滋味和活法,樵苏舟子,贩夫走卒,即使再贫寒的人家也一样有富贵梦想,在一茶一饭上有着自己的花样。上海人做衣服,以前会做一个假领子,看上去就像是穿了一件真的衬衣。如果把衣着看成一道菜,那么假领就相当于酱,在贫苦素简的年月里,是它点缀了穿戴,赋予生活本身一种特别的意味。小时候过年,年关前家中蒸馒头,给外婆家、舅舅家送的大馍,顶上要放枣子,枣下是用筷子在几块面上轧出的花,寓意是绿叶红花,这其实也是一种“酱法”。各地的发音,今天只有粤语最接近于唐音,在粤语中“酱”表示是“很好”的意思,大概也即是说,只要有酱在,就能在一日三餐里翻出新花样,纵是再普通的食材,只要有酱心在就能别具匠心,摇曳出一番新的风姿。
中国是酱的发源地,距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了。传说西王母下人间见汉武帝,告诉武帝说神药上有“连珠云酱”“玉津金酱”,还有“无灵之酱”,于是就说酱是西王母传与人间的。张岱的《夜航船》里说,有巢氏教民食果,燧人氏始钻木取火,作醴酷,神农始教民食谷,加于烧石之上而食。黄帝始具五谷种。神农的独生子开始种庄稼,教民食蔬菜瓜果。燧人氏作肉脯,黄帝作炙肉,成汤作醢,醢就是最早的酱。做法是,先将新鲜的好肉研碎,用酒曲拌匀,装进陶罐,以泥封口,在太阳下晒14天,待酒曲的所味变成酱的气味,就可食用。这种肉酱当时称为“醢”,又称为“橘”,被奉为美食。到了周朝,人们发觉凡是草木之属的都可以做成酱,于是酱的类开始繁衍庞杂。但事实上,据说在最早的某个阶段,底层社会中的人是很少能吃到酱的,因为酱是一种贵族食物,而且在贵族阶层的膳食中酱是作为主食的,只是后来才在底层社会中传播开来。从贵族阶层的特享之物,一直到成为市井民间餐桌上的寻常饮食,酱的演变也即是时间和历史本身的演变,酱法也即是中国民间社会本身的跌宕自喜。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饐而餲,鱼馁而肉败,不食。色恶,不食。臭恶,不食。失饪,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这是孔子在饮食上的讲究,也是一种中国传统饮食方式的讲究,不得其酱,不食。酱,虽然现在还有,虽然现在每个人也都还在吃,但是已经很少有人会做酱了,也很少有人做酱了。即使做,也是做一些草莓酱、苹果酱之类的西式水果酱。传统手工业意义上的酱,到了今天已经变成了一种现代工业意义上的产品,原料,配料,工序,流水线,规模化,大批量生产,然后被一罐罐输送到千家万户的餐桌上。但是说实话,这样的酱我是不怎么吃的,因为它与过去的味道相差太远。事实上,如果你对过去的酱还有一种味觉记忆的话,你也会觉得这样的酱完全不算是酱。还是很多年以前母亲酿的豆瓣酱和西瓜酱好吃,这倒不全是移情作用,也不全是因为配料好,而是那样的酱来自某种手工制作的温度,来自食物本来的滋味——最有滋味的东西其实也都来自于自然,来自于阳光、空气、水分、植物和时间。当然了,酱之不酱,不单单是酱自己的命运,同时也是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和后工业社会人类生活本身的命运。在心意上,既然我们对过日子都不讲究了,又怎么可能讲究酱呢?所以今天的饮食没有滋味,是因为我们的心头首先就欠了一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