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不怎么乐意,也算把我小心翼翼放到马车上,又垫了几个软枕。
“我知道你的一生很长,我为你做不了什么...可你帮过我,我总想着能报答一二。”
“我等了你很久,我甚至想过若我死在战场上,或许你会来接我。我有多高兴,知道你不是故意那十几年不来看我。”
“越儿,人的一生很短,所以认定的事情,很容易坚持一辈子,左右不过几十年。”
“你...”
我靠在枕上,假装睡觉,他替我盖好被子。手在空中停留了会儿,终究转身而去,下了马车。
我承了他的情。他还有十年的寿命,若我陪陪他,他是否会过得快活些。
文家派人给明秀送信,希望她出宫。淑妃的事差不多了,宫里已无她留恋之处,请了皇后娘娘的恩典。她的好年华都葬送在宫里,如今至少可安度晚年。
文依依的仇虽得报,总归我没帮上大忙,再取她魂魄受之有愧,把她送过了栈桥。
启祥宫的空地上之所以种不活花,因为土里埋着当年浸泡木勺的毒罐子。想来淑妃聪明,已经清理了我放在她衣柜里的巫蛊小人,于是我在那空地里也埋了一个。
我想,若文依依执意要董欣死,到时可作为搬倒她的物证。但她对淑妃不得善终、垂死挣扎的结局很满意,苟延残喘,够时间给她回忆过往,向往事偿还罪孽。
半月后,启祥宫大火,王宫里烟雾冲天。红艳艳的烈火,恰如我第一日到钟粹宫日见到的满地枫叶。淑妃把自己锁在寝殿里,无论外面如何呼喊,她只自顾自跳舞。当初,文依依董欣二人就因舞跳得好,深受楚君喜爱。
楚君追封淑妃为孝敏皇贵妃。没人知道这场大火怎么来的,也没人去深究。死了的人,都不重要了。
傅音不喜她父母安排的人家,整日待在大将军府不肯回去。傅家夫妇二人坐不住,亲自上了周家的门。
“阿媛,那何家少爷性情温和,又是士族家的公子,音儿连见一面都不肯。你说说,我们又没逼她如何。”傅夫人一脸无奈的样子。
“何连哪里好,说话唯唯诺诺,比小姑娘还胆涩,我才不要见他。”
“都十八岁的人了,还不议亲。瞧瞧郢都里像你这么大的姑娘,都是几个孩子的娘了,哪还有待字闺中的?”
“表哥不是也没娶亲嘛,越姐姐都不着急,你们为何整日催我。”
为了躲亲事,傅音真是把能用的挡箭牌都拿出来试试。果真,几位长辈的目光都移到我身上。
“我打算找个比周尘表哥更厉害的人。”
众人唏嘘,我隐约听到傅夫人和傅媛的悄悄话,这姑娘眼光太高,怕是难找夫婿。
看来,是时候找个理由离开这里,凡人一生操心的事可真多。
傅音新做了簪子,今日正好去取,终于有个由头出府。一支绿色,一支蓝色的簪子。看起来简单,做工却极为精致。
“喏,这支是你的。”她把蓝色的一只给我,我不好收她的东西。
“表哥付的钱,咱俩一人一支。”她把簪子插在我发髻上,又拿过镜子给我看。
工匠师傅的手艺,确实不错。
“走吧,我请你喝茶。”和她在一起,喝酒是不可能了。
我对茶没有研究,只听着小二报了一串名字,最后傅音选了茉莉花茶。茶的味道,淡得很呐。
“你怎么看不上何家公子?”
“就...不大喜欢他那样的。”
“你有心上人了?”我想起那日芈琸说过的探花郎。
“才没有。”
呀,小妮子害羞了。
“诶,表哥!”我以为傅音在转移话题,结果朝她眼神方向看去,周尘果然在街上,进了对面一家琴坊。
“咱们跟去看看?”她闲来无事,只能在这些地方找乐子。我没去过所谓高贵典雅的御琴坊,见见世面也不是什么坏事情。
傅音一踏进门,就给了两锭金子,有小厮带我俩去了雅间。果然这种地方,打死我都不会自己出钱来的。
她趴在墙上听隔壁的动静,奈何隔音太好,什么都听不见。见着有个琴姬经过,她心下出了主意。
“别去,你表哥要是知道...”就算不训斥你,也得扒了我的皮,这人怎么越发爱闹腾。
“没事,我说我用银子诱惑你跟着我去的。”她塞给我一锭金子。竟是个我无法抗拒的条件。“加两顿好酒。”我望着金子眼神发亮,心想自己太没志气了,什么时候才能变成个有钱人,随心所欲过日子。
我俩进房间后,待在屏风后弹曲。傅音琴艺不错,一双细长的双手游走在琴弦上。
“光凭贪污一事,不能搬倒国公府。只是撕破脸皮,皇后必定要全力反击。”
“朝中已有不少人投向丞相府,暗中支持三皇子登基。”
“此时太子必要谨言慎行,若被人抓住错处,定会咬住不放。”
“安贵妃在为三皇子选妃,听说极为中意呈钦侯府的小姐,此事若成,东境二城就是安家的囊中之物。”呈钦侯我是知道的,当年与齐国交战时的领军大将。
“皇后不可能任由安家得意。”
“这不还有大将军嘛,听闻贵妃有意要你做她安家的女婿。”
“听闻安家小姐也是个琴棋书画具通的可人儿,将军怎么就不动下心?”
“对了,那日我们在你府上瞧见的是什么人,没听闻你纳了姬妾呀,难不成是你中意的人?”
怎么周尘还有女人?我怎么在府上没看见,被他藏起来了?
傅音比我还要感兴趣,耳朵往屏风边上凑。
“算...是吧。”终于听见周尘说了句话,众人听闻,一阵乱轰轰的笑声。
傅音好不容易听得个八卦,一兴奋手下没稳得住,弹错了个音。厅前顿时杳无声音。
“姑娘琴技卓然,不知会不会唱什么好曲子?”传出某人的声音。
我俩要出声,定会露馅。我拉起傅音,悄悄地往房门溜。谁知有人比我俩脚程快,挡在门前。
“音儿?”看来那人认得傅音,想来周尘的好友,认识并不奇怪。
“袁大哥,放我俩走吧。”她轻声轻语地对那人说。
他移开身子,门一开,屏风也瞬间倒下,我们一步都还没来得及动,就听到周尘一句凌厉的“过来”。
傅音躲在我身后,塞了两锭金子给我,推着我去周尘面前。这些人我瞧着有些面熟,应该都是周尘身边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
看到角落里坐着的,我不禁皱眉。他瞧见我,一口茶水没来得及咽,呛得咳嗽几声。
“小笛,你在这里干嘛?”
“你怎么在这儿?”我们用灵力传话,他的惊讶之情不比我少。
“我...执行任务。”
“没听说郢都有什么异样啊?”
“得了,快说,你给冥帝请了假,就是来人间玩了?”
见我俩都一副呆呆的样子,周尘将酒杯重重掷在桌上。我切断灵力,发觉音儿靠得我越来越近。
“那个,我俩听闻你受人青睐得很,怕你被什么人拐跑了,就...要寸步不离地保护你,音儿说,跟着你...”在这么多人面前,我编不下去了。
“那你跑什么?”周尘冷声冷气,许是被他兄弟们的笑声气着了。
我向小笛使个眼神,他起身走过来,“想来两位姑娘有些受惊吓,下官送她们先回去,各位同僚继续聊。“
“那就多谢探花郎了。”周尘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打量他一眼。
柳稷,新晋的探花郎。
“咳...咳咳咳。”我转过身去,好半天气才顺过来。我一天都遇到些什么事儿啊。难怪傅音巴不得躲到我背后去,周尘这表哥怕是还没注意到自己表妹的动静吧。
“多谢大人”(你到底来人间有什么阴谋!)
“无妨。”(报恩)
“探花郎今天精神抖擞啊。”(谁还受到起你报恩?)小笛可是冥界圣花的化身,勤加修炼,那就是冥界的风云人物啊,甚至成仙都不在话下。哪有什么恩可报啊,莫不是个为出来玩随便编的理由吧。
“小心台阶。”他一说话,傅音走得更快。
不行,我觉得太刺激了,他们俩到底什么关系!
“多谢大人解围,我们可自行回府。”他要是再跟着,傅音一路上都憋不出一个字来。
“是他吗?”
傅音点点头。
“你怎么喜欢上他了?”
“瞧见一眼,就喜欢了。”
不会这么肤浅吧。
“什么时候?”
“就...半年前,我读过他写的诗,就打算去看他一眼。我想着看一眼也就心满意足。”
“结果呢,看见什么了?”
傅音脸一红,一直没说话。
臭本笛,臭流氓,他到底干了个啥啊!
“他非礼你了?”
“当然没有。”她立即摇头,“他没在,我瞧见一幅画,画的...我。”
呵,没想到他还是个情场高手,一点小招数就把这姑娘迷的晕头转向。
“那你怎么没...他不喜欢你?”
傅家夫妇都这么催她,她也没肯吐露自己有心上人一事。要老人家去试探试探,兴许不就有机会嘛。
不对,小笛一冥使,跑到人间来谈情说爱,这合适吗?冥帝知道岂不是要关他禁闭。
“我不知道。我本以为他是喜欢我的...结果有一日我看到他,和一个女子抱在一起。”
得了,姑娘,我帮你问问。
“兴许是误会也不一定。”
“他未见过我,我想画中人只是与我几分相似罢了。”
傅音心情低落,早早回房睡下。我正在写这个月的工作报告,听到有人推门而入。
“整日无事干,跟着我做甚。”
“就...关心关心你嘛。”不然呢,钱都收了,难道还把傅音供出来。“怎么了?”大晚上来就问我这个?
“你同柳稷认识?”
“哪能啊,我认识几个活人?”
“最好是这样。”他眼神突然一瞥我,弄得我有点心虚。
“对了,你在哪儿偷偷藏女人了?”他一脸无辜的样子,“好歹傅音在府上,你收敛收敛。”要做什么等她走了再说。
“不清楚。”一个莫名其妙的回答,“不过你问这个做什么?”
“就了解了解你日常喜好。”
不知这句话什么地方得罪他,他将我的簿子扔在桌上。“没事时多练练字,尽想些有的没的。”
我都写几百年的报告了,没见得有人嫌弃我。除了有位故人,还曾说要陪我练字,最后,不也没实现嘛。
“那柳稷家住哪里?”
“你打听这个干嘛?“
“人家好歹送我们一趟,就打听打听...好歹回份礼。”
“你到外面随便问个人都知道,何必来问我。”
“哦。”说得也是。
“东街口右拐第一家。”
哼,别扭,就不肯好好说话。
“我以为你会来跟我告别。”我把他推到门口,他抬头看我。
“不急,多吃你几顿饭就不乐意了?”本来是要走的,这不给事情绊住了嘛。
“就凭你,还吃不垮将军府。”
我打了个哈欠,示意要就寝了,听他说得一句簪子很好看。同时破渊境传来冥幽的吼声。“白越!”我吓得浑身一抖。周尘要来扶我,我说了句公务,把门一关。
“叫魂啊!”大晚上的,幸好没睡,不然得给他吓出病来。
“后乔她罢工了。”
冥幽说自从榛儿投胎后,后乔就烦自己每日都要熬汤,又有些小鬼抱怨太难喝。她干脆直接罢工,躲在风雨城里喝酒。去往生的小鬼都堆起来了,栈桥上排起长队。“快回来帮忙。”
“啊?我忙着呢?糟了,听不见你说什么...长老?”我迅速切断灵力。我才不要回去熬汤,他自己熬着吧。也是时候让上面的人知道生活有多么不容易。
东街口,我直接从围墙翻进去,闻到阵阵酒香。这厮正备着好菜等我。
“从实招来!”再香的酒也收买不了我。
“我第一次去收魂时,遇到有道士设下的阵,是她破阵救了我。”也就是傅音几辈子之前的事了。
“她也不知道你在里面啊,无心之举。”
“总归欠下了恩情。”
“冥帝知道吗?”小笛摇头。
“她命里有一劫,待劫难渡过,我就会消失。所以请你,一定替我保守秘密。”
想来画中的人确实不是傅音。
“到时你真的可以毫无顾忌地就走?”凭着当年的恩情,义无反顾地当人间来帮她,这小子,动凡心了吧。
“不然呢,我,难道有什么其他选择?我怕影响她的命途。”
“哎,那你低调一点不行吗?非要去中个探花郎,害得全郢都的女子都围着你转。”
“我也不想,就随便写了篇文章...”
有才华的人,到哪里都是块金子。
“你怎么回事?”
“就...很久以前跟他们家攀了点关系,趁机好吃好喝一把。对了,傅音说看见你和女的抱在一起。”我要转移他的注意力,免得问我一连串答不上的问题。
“那日正好抓了只鬼,谁知她现了形,我这不是怕吓着傅姑娘嘛,就窟住她,抱什么抱,我抱只鬼干什么!”
这事,我也不好跟她解释。
“那女子多可怜啊,得知柳公子赏她些盘缠回乡,一激动就晕过去了,正好搭在他肩上,就被你看见了。你看你不分青红皂白,就说柳公子抱着个什么姑娘。太不像话了!这要是传出去,毁了人家的清誉!”
我明明在训斥她,谁知她听着倒很高兴。
“越姐姐,你怎么知道?”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
自国公写了罪己书,主动将所占宅院让出来,又变卖家中值钱物件,凑了两万两黄金捐给和凤郡和煊阳城,为战后重建出力。皇上不好抓着错处不放,罚一年俸禄,又将其手下得力官员贬到小镇去。虽大大打压国公府的威风,但皇后母族仍在朝廷站稳跟脚。
安家趁机在朝中要职上安排自己的心腹,朝廷形成谢家国公府、安家丞相府、大将军府和内阁四股力量,内阁是皇帝一派,专替皇上处理朝廷大小事务。周尘曾助芈珩赢了楚越之战,又安全护送他回京,朝中有人猜测他一定暗中支持三皇子。
“芈珩是更适合做皇帝,只是他若上了位,会因本将军助力太多而打压我的势力。”
“所以不就想让你当他家女婿嘛。”紧紧拉拢这股力量,芈珩上位的可能性才会大大提高。说不好周尘对楚君感恩戴德,会顺了他的意思。
周尘冲我摇摇头,“我希望能随心所欲,得偿所愿。”
“你就不怕争斗久了,朝堂会乱?”
“他们都不怕我怕什么。”他对局势有把握得很。
“越姐姐!”傅音突然冲进院子里,“快,咱们去小岳楼!”她本来兴致冲冲,一瞧见周尘顿时蔫了气。
“去那儿干嘛?”周尘盯着我俩看,“哦,听闻有人在那办了个诗会,你们也感兴趣?”他眼睛咕噜转了一圈,“你果真后来去了他府上,这么上心?你不会对他有意...”我连忙跑上前去,捂住他嘴巴,要周尘活生生把有意思三个字吞下去。
傅音一脸莫名其妙,“音儿,你去大门等我,我稍后就来。”
“你们见面那日我就觉得奇怪,究竟认不认识?”傅音走后,周尘不紧不慢地质问我。
“怎么会,我只是被他美貌迷住了,一时没反应过来。”周尘的脸一点点黑下去,“仔细瞧瞧,也就那样。”
“别对我说谎。”
好恐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