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你说过能带老子去永雾港!老子才答应保护你和那个可悲的胖子。不管你的狗屁教义,又或者什么缔造者能不能重新获取支配人间的力量。要是有神迹可以祈求,你就赶快把我们从这个无穷无尽的森林迷宫里带出去,假如不行,老子和这个杀人狂早晚会发疯,互相戕害,最后活着的人再杀掉你们两个,啃食血肉,这就是老子给你的预言,或许比你信奉的神更准、也更容易印证。”老胡子握着弯刀的手柄,抖抖手腕,刀就灵活地在红袍人脖子上转了一圈,又回到原点。这像是威胁,又像是个不好笑的玩笑。
“雨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其实胖子一直在低声嘟囔这句话,以一种没有感请的语调重复,当其他三人在说话的时候就会被人忽视,但四周一旦安静下来,那这句话就仿佛邪恶咒语,遍地寻找愤怒情绪的种子,快速激发其萌芽。
先是疯鸟,现在连老胡子心里也变得痛苦。他携带几十年海妖盾牌被疯鸟劈烂,连碎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这让他失去一部分安全感,红袍人对他讲述教义,又让他想起年轻时信奉神明的日子,那是一段被死亡恫吓的日子。老胡子清楚的知道,没有盾牌,疯鸟想杀死他就变得轻而易举,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疯鸟先发泄出杀人欲望,也许能让他消停几天。“狗娘养的!九天,这雨下了九天,没完没了!老子可以不杀他,但应该割下他的舌头!好让这只肥猪永远发不出哀嚎的声音,来折磨我这个快进棺材的老海盗。”
“九天?为什么我觉得已经过去几个月。难道时间在这个鬼地方也没准头?还是你在胡说八道!”疯鸟将阴鸷的眼神又转向胖子,手又一次握紧剑柄,说道:“老海盗,虽然我不喜欢你,更不信任你,跑水路的没有好人,你们整天将同伴扔进大海,就为了多分几个银币。但咱们总有意见相同的时候,我再也吃不下去冰冷发霉的腌菜饼和咸肉,杀了这头肥猪,咱们也能在死之前吃点新鲜的。”
“无法感受时间,在海上三天你就会变得疯狂,天天嚷嚷着要回到陆地,之后就像你说的,跟在船后的鲨鱼会饱餐一顿。”老胡子是个精明的老人,多年的海上经验告诉他,风暴降临之时要扔下船上的重物,风中的细叶比行将覆没的坠石更安全,杀掉一个没有作用的傻货可以暂时平息疯鸟的杀戮欲望,也可以减少食物的消耗,他就能离永雾港更进一步。也离新生活更进一步。
疯鸟得到暗示,明白狡猾的老头不想做出头鸟。他理解这名满脸虬髯的老海盗,可能还有不知道哪里来的古怪尊重,所以他愿意为老胡子代劳。起初,杀人对于他这种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当你见到的死人比活人还多时,就没那么麻烦了,在疯鸟恶劣的童年里,一条炙羊腿都比人命来的重要。在他眼中,人就应该躺在那里没有呼吸,而不是活灵活现的在你面前聒噪,他杀死第一个人,意识到自己已和它们有所不同,从负罪感中抽离,进行最有效的自我安慰,从此变成一名疯狂的杀手。
疯鸟的剑抵在胖子脖颈旁边,充满杀意的眼神瞪着红袍人,说道:“你想为他的死祷告或者超度吗?那就趁现在。”
红袍人没有阻挡疯鸟,而是从袖袋中抽出一把锋利的匕首,然后露出修长的手臂,他的手臂满是疮疤,深红色、经过自然愈合的疮痍就像是经历某种耸人听闻的刑罚过后留下的痕迹,像枯萎的树干,疮疤周围的皮肤像被烈火焚烧过的皮甲,光是眼看着,就仿佛能闻到焦糊气味。“当人宰治万物时、当作为低贱肉食果腹时,到底是什么决定人的价值,或许是不同时间、或许是不同境地。当我们安全抵达永雾港,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会给予你们想象不到的帮助,我愿意为他担保。”他说完话,将匕首一横,在手臂上少有的好肉上缓缓割动,浅红色血液汨汨渗出,顺着枯枝一般的手臂流淌,滴在地上。
红袍人在自伤时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这种沉默与镇定绝不是一般教士会有的表现,疼痛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冷静,血液仿佛不是从他的伤口流出,而是这个阴翳深林某处正下着的雨。在这个混乱时代,大部分普通神职人员,只是为得到某种庇护才信奉教派,他们恐惧一切杀戮,面对王室军队及领主豪强的联合绞杀,他们轻易地放弃一切尊严和信仰,甘愿沦为权威的代言,修改本来神圣的教义,用阉割式的理论教化平民、安抚奴隶,让上位者的剑锋抹过那些可怜人脖颈之时游刃有余,连一根硬骨头都不会遇到。
“我可以用一种仪式,一种简单的仪式让他不再呓语。”红袍人轻轻地走到胖子面前,秘银面具折射出胖子呆滞的面容,这是种来自某个山中国度的抛光技术,在不同角度看会发出不同的光芒,从下往上看时光茫最盛,这是它受神棍们喜爱的原因,当他们站在高处宣讲教义之时,信徒们就会看到光从面具上散发出来,心中自然而然产生崇拜。当平视它时,这种秘银又会变成一面光滑的镜子,清楚的反射出观看者的面容,在宗教解释中,当愚昧的人审视自我,那他就会因为自卑而变得更加愚昧,也更容易被欺骗。
红袍人缓缓地蹲下,然后用闪着寒光的匕首在自己的伤口上反复擦拭,让伤口流出的鲜血都沾染到匕首上,直到那柄匕首完全被血液包裹他才停止。同时疯鸟和老胡子也发现那把匕首的奇怪之处,一柄光滑的匕首,血液应该很快被雨水冲刷干净,但红袍人手中的匕首就像是被鲜红的血液染色、或是说更像是被血液侵蚀,原本寒光凛凛匕首,现在变成一柄暗红色的利刃。
疯鸟眼见这神奇的变化,默默地将剑移开,准备看这名神秘术士到底要做些什么,他武断地认定这位戴面具的年轻人是一名术士,因为在这个人身上具备一切他所知晓的术士特征,神秘而从容、总以俯视的态度质询一切。
疯鸟对术士有特殊的好感,早些年在红河谷,一个南方山谷,枫叶在秋日将河流染红,在河流的两岸居住着些淳朴的平民,他们习惯将落入水中的枫叶混合着河水一起收藏,混合蜜糖酿造出最醇香的枫叶酒。
疯鸟那时正在忍受折磨,饥饿的鸟群每日在他周围盘旋、争斗、排泄、交配,发出恐怖的叫声,他需要喝大量的高度酒才能入睡。所以他来到红河谷,在那的酒馆,他遇到那位老术士,术士的兜帽上往往插着小牛角或是小盘羊角。这位带着小盘羊角的老术士同情疯鸟的遭遇,希望利用自己在古老巫医方术上的造诣帮他配制驱赶群鸟的秘药。
看着喃喃自语的胖子,红袍人以一种怜悯的姿态将他的左臂抬起,用手中的血色匕首顺着袖口割开,霎时间疯鸟和老胡子都诧异地感到,连绵多日的阴雨不在落在他们潮湿的身体上,光茫从某个位置绽放,但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当两名老辣的猎手回过神来,雨已再次降临。
胖子的袖管被割到肩膀,露出雪白而肥胖的臂膀,红袍人嘴中念念有词,是疯鸟和老胡子都没听过的咒语,他语速越来越快,近乎呢喃的声音让两名旁观者的耳道都发出“嗡嗡”共鸣,一阵奇痒钻入他们本就焦躁的心里,那是人一生都不可能忘记的感觉,就如同第一次和女人缠绵、也像第一次作恶后愧疚击垮心理防线的那一瞬,他们两人的记忆幻觉霎时与现实掺杂不清,仿佛年轻的魂灵再次回到老迈的身体。
咒语戛然而止,雨声再次盖过所有人呼吸声音,胖子的眼睛紧闭,身体僵硬得像是最劣质的木雕。“你是一个老手,疯鸟。”红袍人将温热的目光转向疯鸟,畏惧和惊恐是疯鸟唯一见过的眼神,他曾在一天之中杀死许多不同的人,作为消遣,他反复地回忆这些人死前通过目光传达的临终情感,回忆笼统描述下的细微差别,那是最真实的感情,更高于所有至亲之情。红袍人的眼神让疯鸟想起被自己残忍杀害的人们,表面上一切都有所不同,可他却能感受到,眼前的术士正以一种将死之人的真诚望着自己。
“你应该可以准确地指出他的心脏。”红袍人诚恳地请求。
疯鸟开过无数人的胸膛,男人、女人、小孩、老人,心脏的位置深深印刻在脑海当中,几乎不作思考,就顺从术士的要求,用剑指指胖子的胸口,那正是他心脏的位置。
血或许改变了匕首的颜色,但没有改变它的锋利,红袍人手伸出去,匕首就轻易地插入胖子的胸膛,正是疯鸟所指,心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