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方才是忍住了一腔的怒火,现在那钉在雕花柱上的暗器像是一道命令,顾灵犀甚至都来不及拦住他,子时已然飞身上前与柳钱丰的仆众纠缠。他出手不重,但从那些仆从狰狞痛苦的表情和喉头发出的闷声就可以看出子时掌掌打在他们要害处。
新月照春水,晚风吹波起。跳春台上正有一位身着烟紫衣裳的美人翩翩起舞,铜雀台上的看客们目光都被美人吸引了,那一处是风华缭乱,这朱雀楼上却是硝烟四起。
顾灵犀在一旁看子时打架看得十分起劲,子时身手迅如雷电将仆众按在地上时,她甚至激动得拍手称绝。
柳钱丰不知何时溜到了她面前,他张开着怀抱,挤着一脸猥琐笑容:“美人到我这里来——”说完便朝顾灵犀扑了上来,顾灵犀吓得直后退,慌忙往楼梯飞奔。
柳钱丰紧追不舍,子时忙着对付那些仆众抽不开身。顾灵犀下了朱雀楼,提着裙子跑在栈桥上,心里是一万个后悔,竟然穿了一件既不适合打架也不适合逃跑的衣裳。子时说这件衣裳名叫“千纱绣锦”,层层飘纱实在是拖慢了她的逃跑速度。
正想着时,夜空中竟然下起了花瓣,紫色的的花瓣飘飘然坠下,像是一场大雨。坠落到湖上莲花灯上的花瓣被烧化,散出芳香。
顾灵犀看惊了,忘记了还在逃跑这桩事,伸出手接住一片花瓣,蓦然回首看往跳春台。当是时,台上的烟紫衣裳的美人一舞毕,正朝朱雀楼和玄武楼行福礼,看客们边喝采边往流霜湖中扔撒花瓣。
美人斗舞是有这么个规矩,观看斗舞比赛的看客可以往湖中扔花瓣,收到花瓣最多的美人获胜。顾灵犀第一次听闻这个规则的时候无比好奇,忍不住问她哥哥顾长芳:“那花瓣数怎能数清?“
当时她喝醉了,只模糊听见顾长芳说:“诚然是不能数清的,但分出个胜负也不难。那花瓣洋洋洒洒的落下来,多得像个花雨似的自然就胜出了。”
后面她又问了个什么竟一点也不记得了。
就眼前这个情况来看,这位烟紫衣裳的美人是胜出者已是板上钉钉之事。顾灵犀看着跳春台上灯火辉煌祥和一片,眼角竟留下了一滴泪。
她有个令人不齿的毛病,见到火光就会害怕。方才是没有注意,现在流霜湖上的莲花灯影影绰绰,顾灵犀自心底涌起一股恶寒,眼泪不自觉从眼角滑落。她看见柳钱丰就要追赶上来了,正准备提着裙子开跑时,听到跳春台上悠悠传来一声——
“下一位,顾灵犀。”
这下不止顾灵犀,连观舞的看客都霎时倒抽一口冷气。
看客们早就听说了三王子对顾灵犀的一往情深,坊间流传的八卦里说顾灵犀是个倾城的美人,奈何星汉城盛产美女,于是大家都不把这八卦当回事,但今日若能亲眼见到顾灵犀,便可一验八卦的真伪。于是乎两座高台和流霜湖岸边的看客们都提了十二分的精神,挤着脑袋想要一睹真容。
可那跳春台上竟迟迟没有人出现,四下里开始议论纷纷起来。
顾灵犀猛地记起那日她喝醉了同顾长芳又说了什么。是顾长芳可怜兮兮哭诉顾家这么多年,竟没能出一位小姐参加跳春节的比赛,顾灵犀同情心泛滥,脑子一热稀里糊涂答应了,酒醒之后竟一点也不记得,没想到顾长芳办事委实稳妥,竟然真帮她报名了。
顾灵犀脑瓜转得飞快,突然福至心灵。鹿鸣书院一位主师曾经教过,三十六计,跑为上计。当时听着着实可笑,现在顾灵犀方才领会其中精髓。她提着裙子,走的小心翼翼,想趁着没人发现赶紧跑路。
谁知那朱雀台上不知何人喊了一句,那声音如雷贯耳、势如破竹的传到了每一位看客的耳朵里——
“那不就是顾小姐吗?”
旁边的人纷纷来了兴致:“哪里哪里?”
“栈桥上穿红裙子那个。”
“咦……她是不是刚才在朱雀楼上来着?”
柳钱丰站在顾灵犀身后约十五步处,拧着眉头不可置信地问了句:“你是顾灵犀?”
顾灵犀皱着眉,小声嘟囔:“今天真倒霉。”
跳春台上又传来悠悠一声:“请顾小姐登台。”
流霜湖岸一片欢呼雀跃,顾灵犀只好硬着头皮缓缓走向跳春台。
那位烟紫衣裳的美人站在台前冷眼看着她,顾灵犀这才发现这位美人竟是听八卦时的那位低沉女声。
美人上下打量她一眼,行了个福礼,微微笑道:“灵犀小姐果然如传闻一般倾国倾城,真是我见犹怜。”
顾灵犀匆匆笑了笑便跑上了台,生怕这位美人认出她是刚才偷听八卦之人。在教条森严的星汉城,她本就顶着个私生女的身份,名声已经很不好了,若是偷听八卦之事被传开,免不得被人议论。
但这笑容在烟紫美人这里领错了意,在她眼里,顾灵犀是在向她耀武扬威。烟紫美人默默握紧了拳头,心中已经想出对付顾灵犀的计策。
台上的司仪捋捋胡子,上下打量了一番顾灵犀,心中暗想自己主持美人斗舞二十载,见过不少美人,像这样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美人还是头一回见到。顾灵犀不施粉黛,双颊因为奔跑染上了红晕,倒像是上了一层腮红,眼睛湿漉漉,活脱脱一只小鹿。
这位我见犹怜的顾灵犀忽然记起子时还在朱雀楼上,猛一回头,望见子时已经收拾好那些仆众站在栈桥上,身边还站了个身着蓝裳、摇着纸扇的青年,柳钱丰跪在地上朝蓝裳青年磕头。
顾灵犀正满心疑惑,司仪走上前来揖了一揖,问道:“顾小姐可带了乐班?”
“……没有。”
她话一出,楼上的看客们哄堂大笑,原来这顾灵犀只是长得俏丽,竟然糊涂至极,一首好的乐曲可是能给舞蹈润色不少,像方才烟紫衣裳美人的舞蹈,大开大合动作时琴声激昂,眼波流转时小弦切切,看得人酣畅淋漓。顾灵犀若是干巴巴跳一支舞,谁会扔花瓣给她呢?
美人小姐们站在跳春台外亦莺莺燕燕笑成了一片,笑顾灵犀是从南诏来的土人一个。
司仪擦擦额头的汗,露出为难的表情,善意提醒道:“这……没有乐曲可如何跳舞?要不老夫现在派人向顾府……”
顾灵犀打断他的话,指了指跳春台左侧的千面鼓:“那不是有鼓么?”
司仪一肚子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眼前这位姑娘着实有胆,干脆行了行礼退下了。
跳春台上似火蝶一样极致艳丽的便是顾灵犀。虽被嘲笑没有伴舞乐曲,但舞步旋转间,顾灵犀击出袖中红纱奏响千面鼓,收回披帛时身姿纵身一跃,双手在空中挽出个花苞状,眼波流转,含着万种风情。
伴着鼓声,她突然开口唱着:
“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像是久远古老的声音,不自觉让人如置身南诏密林的重重迷雾之中。
吟唱间,她脚步游走,披帛击鼓,沉重的鼓声伴着她的歌声环绕流霜湖上。
“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
顾灵犀看着流霜湖上的莲花灯火掩面一笑,右手击出长段红纱,直直敲在湖面上,左腿向后一抬打在鼓面,清澈的水花声和厚重的鼓声混在一起成了绝美的曲调。她的身姿像杨柳一般轻柔,当她的舞步旋转飞跃时,赤红的飘纱随之摇曳。
“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她像浴火的凤凰,随时等待着遨游;又似那赤红的枫叶,兀自飘落。清澈含羞的眼眸在摇曳中如同惊鸿一笔。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一舞毕,鼓声遗歌仍然流转于流霜湖上,看客们像是从一场痴梦中醒来,纷纷投出手中的花瓣。紫色花瓣飘荡在流霜湖上,像是星子坠落夜空。
不远处的栈桥上,子时身边的蓝裳青年握紧了手中的折扇,心中涌起万分思绪,愣怔地看着跳春台上。
柳钱丰拜跪在他面前,撕心裂肺喊着:“小人知错了!小人有眼无珠,惊扰了顾小姐,求殿下恕罪!”
蓝裳青年目光落在柳钱丰身上,眼中的温柔霎时消散,只露出冰冷无情的表情。漫不经心的问子时:“子时你可知道无稽山上的天牢里,那些十恶不赦之人最后都去了哪里?”
“禹州。”子时说完瞥了一眼跳春台上,司仪正宣布今年美人斗舞比赛的冠军是顾灵犀。
柳钱丰慌忙磕头,额上磕出了血印。他乞求道:“殿下恕罪!小人知错了!禹州那蛮荒之地,向来是只有进去的人,从未有出来的人!小人去了便没了活路,求殿下开恩啊!”
蓝裳青年眼神中闪过杀气,带着笑意道:“倒是也可以不用去禹州,青翰国的使臣前些日子送了一匹雪狼到我宫里。唔,还没有开过荤……”
柳钱丰顿时失了语,吓出一身冷汗,朝蓝裳青年重重一磕头,声音带着颤抖:“谢殿下!小人今晚便收拾前往禹州。”
蓝裳青年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他摇开纸扇,点点头:“去吧。”
柳钱丰挣扎着从地上起来,这才发觉自己早已腿脚发软,甚至吓得尿湿了裤子,旁边的仆从慌忙上来扶住了他,一群人像落水狗似的灰头土脸跑了。
蓝裳青年的目光又落在了跳春台上,准确的说,他在看着顾灵犀。
“子时,方才我竟没有听清,灵犀获得的美人称号是?”
美人斗舞另一个规矩是大赛的获胜者需要在众多木牌中随机翻一个,以获得独一无二的星汉美人称号。
子时答:“虞美人。”
蓝裳青年听得这个称号时似乎十分震惊,因为他方才稳稳握在手中的折扇竟掉落在地,但他面上仍然挂着淡淡的笑容,道:
“虞美人……倒是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