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豫楼二层临西湖的一个小隔间内。
平日里从未见过对谁低头弯腰的杭州通判崔玉,此时正恭敬地向他对面的老者汇报消息。
“李公,自从三个月前接到您的消息以来,下官第一时间便暗中派人去查线索了。”崔玉低声道。
“据目前的线索来看,此案所涉及官吏之多,金额之巨大。较之十余年前的那件案子,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今,下官手里掌握的证据几乎涉及到了杭州的一半官员……”
崔玉顿了顿,冷哼一声,接着说道:“尤其是仁和县,从上到下,没一个是干净的。”
“嗯。”老者点了点头,面部表情没有半点变化,“崔大人的线索与我所知道的,相差无几。”
“那赋税账本上,崔大人可有发现什么蛛丝马迹?”老者问道。
老者此次南下查案,乃是微服私访,并未对外显露身份。一来是为了不打草惊蛇,二来则是方便查案,从其他地方打开缺口,搜集证据。
但是衙门里的东西,就得需要崔通判的协助了的。
崔玉遗憾地摇了摇头,“下官对查账一事也算颇有经验,但这次的账本,下官愣是一点儿作假的痕迹也看不出来。”
“不过……”崔玉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本厚厚的册子出来,递给老者。
“李公请看,这是近三年来的赋税账本。上月知州大人按惯例审查账本时,忽感身体不适,于是便让下官代为审查。下官抓住这次机会,一连苦查几日,可仍是豪无头绪。下官本想将其带给李公审查,但又恐被人察觉,所以下官便亲自誊抄了一份副本,还请李公过目。”
老者接过账本,脸色一沉,他看着手中的册子面露沉思。
崔玉以为老者是对他私自备份账册不满,连忙起身拱手解释道:“虽与法不合,但为了查清赋税亏空,清除朝廷蠹虫,下官也是不得已而为之,还望李公勿怪。”
“璋之,这可不像你啊。”老者望着崔玉,抚须说道:老夫还记得,十年前的你,可不是这样的。”
璋之是崔玉的表字。璋者,玉也。剡上为圭,半圭为璋。
老者亲切地叫出了崔玉的表字,又谈及十年前的旧事,不难猜出这二人竟是旧识。
“你也是为了查案,找证据。又何来怪罪不怪罪一说。若不是璋之你将这账册誊抄一份,老夫又去哪里看呢?难不成摆摆官架子,他们就能自己乖乖交上来了?”老者轻笑道,让崔玉不用如此紧张。
“李公说得是。”崔玉听老者直呼自己表字,刚才从进门开始就一直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回了肚皮里。
他与老者算不上旧识,或者说以他的官职和品级根本不配与老者成为旧识。充其量,他只能算老者的晚辈,抑或只是下属而已。
当然,这天下间也没有几人不是老者的下属。
十年前,他来从汴京远赴杭州,便有老者的“功劳”。
遥想当年,他崔玉也是雄姿英发,金榜上赫赫有其名者,先帝亲自唱名赐邸之人。
本以为寒窗苦读十年后,终于能够一展胸中抱负,效仿先贤治国平天下。
当时正值宋、辽、金边境局势紧张,西夏也在一旁蠢蠢欲动,随时有爆发战争的危险。
那时候,崔玉正在兵部任库部员外郎,一心想要为国效力,多次请命奔赴前线。
当时老者正在朝廷主持筹措军费,发现江南道的赋税亏空严重,如不及时找回税银,军费筹措不够,后果不堪设想。
老者看中了崔玉的胆识和忠心,便向先帝推荐由崔玉前往江南道暗查赋税亏空一事。
崔玉也明白,此事牵扯甚大,又关系到边境安危,重要程度不亚于上前线。
先帝一句“非朕之心腹不能为”,直接将崔玉一个愣头青砸得头昏目眩,当即便立下军令状,三月之内必定查清赋税亏空一案。
也幸亏他当年是个愣头青,孤身一人来到杭州,无牵无挂。
不到三个月,便查清了始末。上到转运使和知州监军,下到县衙小吏,无不因为他崔玉而落马,他几乎以一己之力将杭州官场掀了个天翻地覆。
先帝和老者对崔玉非常满意,他也以为自己会荣耀加身,返回汴京,青云直上。
可他没有等到返回汴京的调令,反而是一职文书,让他就地升任杭州通判。更没想到的是,他这通判的位置,一坐就是十年。
前几年他还对调回汴京抱有希望,以为先帝只是想让他多磨砺几年,熬熬资历。后来等到了先帝去世,新帝登基,也没有一点儿消息。崔玉这才放弃了希望,将妻儿也从老家接来,准备在杭州蹉跎一生了。
直到今天,十年后,他再次见到了老者,而且老者还记得他!
崔玉不再是十年前那个愣头青了,虽然他依旧对朝廷忠心耿耿,仍然是一腔热血,但他在官场浸淫了十年,官场直觉早已今非昔比。
直觉告诉崔玉,自己返回汴京的希望就在老者身上,抓住这次机会,就有可能跃出杭州这个困了他十年的鱼塘。
老者快速翻完了一遍账册,嘴里啧啧称奇,“璋之,杭州的户曹参军是谁?”
“回李公,杭州户曹参军是马德,钱塘人士。”
“呵呵,这个马德,倒还有点儿手段。可惜,就是不用在正道上。”老者合上账册,冷笑道。
“李公,恕下官愚鲁。下官最近日夜审查这账册,也没有看出什么猫腻……”
“璋之,不怪你。”老者摇了摇头,“这个马德有点儿本事,我们明知账目有问题,却在账册上挑不出毛病。还得再找证据才行。”
“下官一定尽力!”崔玉躬身答道。
“璋之啊,从见面开始你就一直自称下官,如此生分。是否对当年老夫将你留在杭州,十年不闻不问,心有埋怨啊?”老者看着崔玉的脸说道。
崔玉心中一惊,不知老者为何突然提及此事。
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这么长的时间,任谁都会心生怨怼,但崔玉只是心里想想,从未表露出来过,更没有在外面提及。
难道是自己这次的表现没有让老者满意?
是了,这次的赋税亏空比十年前更重,而且是在他这个通判眼皮子底下发生的,这么长时间他还没有半点察觉。如此失职,按律被革去官职都不为过。
更严重的是,若是老者因此怀疑他与那伙人是同党,他也有口难辩……
崔玉的背心一下被冷汗打湿,连额头上也浮现出细密的汗珠。
崔玉不敢直视老者,立刻把腰弯得更低,拱手一揖到底,嘴里喊道:“下官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