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玉出门时，正好与一直守在门口的那个黑塔似的大汉对视了一眼。
在黑塔大汉的近七尺的身高映衬下，崔玉普普通通的身形显得格外娇小。
黑塔大汉冷冷地看了崔玉一眼，眼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喻。
崔玉自然明白那个眼神的意思。
要是他胆敢将今日所见之人，所听之话，泄露出去半句，不管自己这个崔判官转世是真是假，想必这个黑塔大汉都不介意亲手送他崔玉去地府见阎王。
不过崔玉自信心中正义，可昭日月，浑然无视黑塔大汉的威胁。
他迎着黑塔大汉的目光，平静地点了下头，算是打过招呼。
崔玉虽然不认识黑塔大汉，但他曾在兵部任职过员外郎，当时打交道的都是些各军的行伍汉子，久而久之便被他们身上的那种热血和豪气所感染。
在重文抑制武的大宋，崔玉毫不介意同僚们不解的眼神，以文官之身与低阶武官士兵们相交。从那时候起，他就知道，并非只有“东华门外唱名者”才是好男儿。那些守卫帝国边疆的战士，个个也都是帝国的好男儿。
受到那些故交的影响，他也曾有过远赴边疆，血战沙场，马革裹尸还的热血理想，若不是十年前的那桩案子，也许他现在也是如同韩琦、富弼一样文武双全的相公了。
而当年相交的那些故人，如今不知是凯旋归家，还是魂归边疆了。
念及此处，在外人看来铁石心肠的崔判官，脸上竟然浮现出了几分悲恸。
崔玉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黑塔大汉身上的“熟悉气味”，仿佛回到了当年那个热血无畏的青年时代，崔玉立时感觉自己浑身上下又充满了干劲，在黑塔大汉诡异的目光中，崔玉心满意足地走了出去。
……
“先生，您觉得崔玉可靠吗？”黑塔大汉走到老者身边，低声问道。
崔玉此人，他早有耳闻，在朝廷里，崔玉风评甚好。
只是史坦森从小在汴京这个深水潭里长大，见过了太多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伪君子，深知人性善变，不可靠，所以从不信任那些不知根知底的人。
老者摇了摇头，看着黑塔大汉漠然地说道，“坦森你要记住，要是有一天，你到了老夫这样的位置，个人的情感绝不能作为评判一个人是否可靠的依据，而是要让事实来检验人心。”
史坦森沉默不语。
“古往今来，这样的例子数不胜数。”
老者问道：“秦二世认为赵高可靠否？”
“视若砥柱，深信不疑。”史坦森答道。
“秦二世结果如何？”
“被赵高婿阎乐逼其自尽，秦历二世而亡。”
“董卓认为吕布可靠否？”
“视其如子。”
“董卓结果如何？”
“王允以貂蝉诱反吕布，后吕布奉诏当众斩杀董卓。”
“唐明皇认为安禄山可靠否？”
“天下人皆知安禄山要反，唯唐明皇不信。”
“结局如何？”
“引发安史之乱，唐朝由盛转衰，唐明皇远遁四川，被迫退位。”
……
两人一问一答之间，史坦森的神色愈发凝重，一边回答一边思索。
最后，老者还提到了徽宗皇帝重用蔡京、童贯之流，差点引致天下倾覆。史坦森猛然惊醒，发现背心早已被冷汗所浸湿。
史坦森再一次陷入沉默，久久不语。
过了好一会他才回转过来，正了正衣襟，恭敬地对老者长揖一礼，“多谢先生，小子又受教了。”
“嗯，孺子可教。”老者看着他满意地点了点头。
史坦森回到桌旁，拿起纸笔，快速写下几个字，拿起来几下吹干墨迹，塞进一个特制的精致铁丸里。随后，他走到窗边，将铁丸掷向楼下不远处的一棵大樟树，立刻便听得一声清脆的鸟哨从那里发出，樟树茂密的枝叶晃动了几下，一个不起眼的黑影从树上落下，几个闪转腾挪便消失在了人群之中。
以老者的身份，此次下江南查案，当然不可能只有他一人来负责老者的护卫安全，那未免也太过儿戏，太不重视老者的安危了。
在汴京时，史坦森便是大内殿前司马军都虞侯，其职责是负责保卫皇帝和训练禁军。此次护卫老者来到江南，不过就是做起了他熟悉的本职工作，自然游刃有余。
史坦森虽然看起来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其实是粗中有细，有勇有谋之辈，不然也不会年纪轻轻便当上了实权极重的从五品殿前司马军都虞候。
他与老者关系亲近，这次他被委以重任全权负责老者的护卫，除了他本身的能力合格以外，也未尝没有老者想要提拔后辈的心思。
若是此次顺利完成任务，携功回转汴京之后，史坦森必定会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职位或许短时间内不会变动，但进爵肯定是板上钉钉的。
史坦森虽是将门之后，但这个将门也并无多少根基，只是他父亲史大力在靖康之战中立下颇多战功，论功行赏时，先帝封了他爹一个云麾将军，以及不世袭开国侯的勋爵，算到史坦森身上不过是第二代将门。
新帝继位以来，已经逐渐展露出自己的雄心壮志，不过要想成就大事，必定要有一股完全属于自己的势力，一朝天子一朝臣，旧臣可用，却不可完全用。所以，用不太高的官职和勋爵拉拢史坦森这样既有潜力，又无靠山的将门子弟，对新帝来说实在是一笔非常有性价比的投资。
算算时间，史坦森护卫老者从汴京微服南下已经月余，到杭州也差不多快半旬了。
虽然一路走来为避免被对方察觉，他们都是小心翼翼地在暗中搜集证据。但这江南道总归是对方的老巢，这么长时间了，他们连账本都拿到手了，对方竟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难道是自己隐蔽得太好了？
一丝疑云一直在史坦森的心里挥之不去，他始终感觉有些不对劲，但这段时间以来又确确实实没有发生过任何情况，进展十分顺利，连他们带来的暗哨和护卫都没有少过一人。
也许是自己心弦绷得太紧，想太多了。
史坦森摇摇头，将脑中不安的想法甩了出去，走到窗边，打算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清醒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