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一行人离店望南。
班浩有匹黑马,但和长寿刀派弟子们的马比起来,不但矮小得多,而且毛发也不滋润,不像长寿刀派弟子们的马匹那样,浑身像裹着绸缎一般油光发亮。
有几人不免在班浩身后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以班浩这样的身手,在他们看来,必定来历非凡。但竟然骑着这样下等的马匹,那就难说了。
班浩和易长春并驾齐驱,走了大半个时辰。想扯几句闲谈,但见他愁容满面,就没开口,心想:“他死了同伴,肯定难过,别去打扰他。”
班浩答应与易长春等人同行,纯属喜欢交友。路途中多几个聊天的伙伴,正好消除寂寞。但碰到这种局面,就有些出乎意料。
这晚投宿在一处小镇。
长寿刀派弟子吃完晚饭,各自早早回房休息。
班浩不想睡,本想邀易长春一起出店散步解闷,劝慰他几句,不过见他吃饭时并没怎么说话,方宝兰似乎也不大开心,于是独自出了客店。
客店所在的小镇不大,处处白墙乌瓦,紧密相连。镇上的青石板街道十分干净,纤尘不染。
一条小河,从镇中穿过,河水碧绿深沉。
太阳行将下山,许多淘气的孩子正在河里游泳,扑通扑通的扑水声,嘻嘻嘻哈哈的笑声,闻之不绝。
班浩心想,等到天黑,去镇外寻一处僻静的河水游个泳,正好一洗连日来的疲乏。
他的老家丹阳府,位于大全国最东边的游仙郡,挨着大全海。自小出海入江,水性了得,这时见了宽阔的河水,清亮见底,加之白天烈日炎炎,身上出汗湿透了衣衫,不禁跃跃欲试。
这么想着,就沿着河岸,信步往镇外走去。
天色渐黑,四处蛙声。抬头看天,繁星璀璨,有月洁白。
娄星郡夏季的夜晚,原来和自己故乡的夜晚差不多。远处群山,变成了一大片黑漆漆的颜色,与天空相交。
不觉走到镇外的一片空旷处,正准备脱衣下水,忽然听到远处一阵马蹄急响,似乎来了数十骑快马。
班浩忽然想起了江湖中关于龙山派的种种说法。今日他们的一个弟子被长寿刀派砍断手臂,即使因此已了长寿刀派的一个弟子,很可能还不会善罢甘休。
其实自那五人和阚长喜、周长成起了冲突,身手一露,他就已看出对方的来历,必是龙山弟子无疑。
他这回来娄星郡,就与龙山派有关,是受师傅的委派,去给他们回一个话。因为想着师傅与龙山派有些情谊,所以他就没插手双方的争执。
但是没想到,后来竟有一名长寿刀派弟子中剑身亡,一名龙山派弟子受了重伤,他不免非常后悔,自责未及早介入,为双方劝和。所以听见马蹄急响,他想,或者真是龙山弟子来了吧?这回自己怎么也得劝几句,不让双方把事情越搞越大。
打定主意,他就不急于下河洗澡。穿过河边的茅草丛,来到路中,听到马蹄声往镇西去了。于是循着马蹄声响,快步追过去。
寻常的马匹虽然奔驰很快,但他知道,三五十里之内,自己的脚力不逊于骏马,因此发力急追,不过一会,就离马蹄声越来越近。
转过一片破败的院墙,看见偌大一块空地上,二十余骑彪形大汉手持火把,照得一片通明,把两骑乘者围在了空地中央。
班浩隐身墙后,探头一看,见白天见过的单薄驹等人也掺杂其中。被他们围着的是一名五六十岁的老者,以及一位清瘦的姑娘。
老者须发都白了,坐在马上,却是腰背挺得笔直。
清瘦姑娘勒住马缰,左看右看,虽被一众大汉重重围着,神色一点不显慌张。
原来龙山弟子却不是来找长寿刀派弟子的麻烦,而是要和这一老一女过不去。
老者脸上隐透着怒气,并不说话,在中心慢慢地兜了一圈马头。众大汉被他一个一个地看过,有几人目光低垂,不和老者视线接触。
老者看完一圈,这才说话。
“各位这么千辛万苦追赶我们父女俩,如今被你们追上了,却怎么没人说句话呢?”
大汉们都不吭声,彼此你看我,我看你,显然谁也不愿意第一个开口。
老者提高声音,“你们不说,那我来问。焦、单、高、章,我问你们,你们一定要为难我这个师伯吗?”
被他点名的四人,包括了单薄驹,是众人中为首的几个,各自有些不同的表情,但没有马上回答。
其中姓焦的汉子名叫焦薄忠,在这四人中又以他最长。硬着头皮,在马上躬了躬身子,客气地说:“鲁师伯,师侄们哪敢来为难您啦。我们是奉了师傅之命,请您老人家和师妹回龙山去呢。”
老者笑了笑,“我去哪里,你们师傅也管?我可还是他的师哥呢。”
焦薄忠显然难以回答,不说话了。
老者又说:“龙山是我的家,没人来请,我也要回去的,只不过不是现在。”他好像开玩笑,但言语之间带着一股隐隐的嘲讽。
焦薄忠嘿嘿一笑,更加尴尬了,欲言又止。
那姑娘笑了,“焦师哥,你想说什么就说吧,又不是不知道我爸爸的脾气。他最喜欢痛快人。”声音清脆,笑来就像铜铃,在夜里听着格外悦耳。
焦薄忠嘴唇蠕动,低声说:“是,师妹。”脸色通红,被火光映衬着,俨然像喝醉了酒。
旁边一名大汉突然大声说:“天下虽然大,跑是没地方跑的。我师傅让我们来请你们两个回去,那是他的客气。你虽然是师伯,但也是龙山弟子。我师傅是龙山掌门,你必须听他的命令。”
老者瞪起眼睛看了这说话的人一眼,笑道:“哦,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那大汉想了想,更大声地说:“对,我就是这么想的。鲁师伯,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真动起手来,师侄们虽然认得你是师伯,只怕刀剑却不认得。”
他这话说完,空地上鸦雀无声,连一众马匹也不再吭哧吭哧地从鼻孔出气了。
老者慢慢地收起了笑容,缓缓说:“章薄钢,你出息大了,比大家胜过很多。”
章薄钢腰板一挺,“我不过略通时务吧。有人到老还死脑筋,不开窍。”
其他大汉们听到他这样讥讽老者,纷纷避开视线。
老者慢慢点头,“好,出息了。”忽然一笑:“这几天来,你们一直尾随我父女。我念及同门情谊,没给半点颜色,想不到你倒是上赶着出脸了。”
把马缰一抖,策马往焦薄忠冲去,好比一道疾风,去势很猛。
焦薄忠赶紧打马避开,但是老者缰绳一勒,忽然拐个弯,冲到了章薄钢马前。
章薄钢说出那样的话,自然做了准备。眼看老者的马儿直撞过来,拉马闪开,同时双掌一竖,把自己胸口要害护得严严实实。
不料一股大力突然圈住了他的双手,迅疾往上一提。章薄钢当然知道这是师伯使出了绝技“磨镜掌”,但是磨劲之大超出他的想象,双脚夹紧马背,拼命稳住身子。
老者右掌就势压下,手腕抖处,改用了“旋”、“扭”二劲。
磨镜掌七字诀是“磨、旋、按、晃、圈、甩,扭”,老者对这套掌法早已随心所欲,刹那间用了两种劲力。
章薄钢顿时腾空而起,被他从马上旋了出去。在空中连打五六个圈,落到了数丈之外。章薄钢趔趄了几大步,拼命想要卸掉这股旋扭之劲,但始终有一股大力在扯着自己的双手往前直奔,怎么也站不稳。双脚硬往地上扎去,想要踩实,结果扑通一下,摔在了地上,还连打几个滚。
他双手撑地,想要稳住身子,可是腕骨处一阵刺痛,竟已被老者扭断,森森的白骨,从皮肤下穿出,插在了泥土地里,痛得厉声惨叫。
其他人相顾骇然,没想到记忆里一直谨慎细微、低头做人的鲁义荣师伯,竟使出这样厉害的功夫。
鲁义荣纵马往前冲了几步,这才立住。
回身看着仍在地上哀嚎的章薄钢,笑了笑说:“我留你的性命,好让你回去告诉卢义鼎,我对他的话,根本就不放在眼里,和他也再没有师兄弟的情分。你们要是还敢尾随骚扰,我就不是这么客气了。”
班浩一直隐在端墙之后,看得十分清楚。
卢义鼎是当今龙山派的掌门,名头响亮,与齐天堂的大龙头颜规、寿江派的掌门殷三江、雪安派的掌门贾世全,是齐名的好汉,在江湖上的地位已是一流,不仅武艺高强,而且智慧出众。
在他多年的治理下,龙山派势力日益强盛,早已冠绝武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门派。但想不到,他原来还有个师兄,而且这个师兄,似乎对他不怎么服气。
鲁义荣说完,招呼女儿一声,纵马便走。
围着他俩的大汉纷纷让路,无人敢拦。
那姑娘回头莞尔一笑,说:“焦师哥,高师哥,你俩可别再追啦。我父亲真发起脾气来,你们再多的人也会吃亏。”
看来她对焦高两人印象不错,所以特意招呼。
两骑驰入夜色之中,很快啼声杳不可闻。
这些大汉面面相觑,都不好作声。有两人跳下马来,扶起章薄钢,另有人飞跑到旁边树林中折来树枝,从腰囊里拿出绷带,将章薄钢的断骨紧紧包扎起来。章薄钢痛极,但是不愿意在师兄弟面前丢脸,轻轻地哼唤。
焦薄忠勒转马头,低声道:“我们去给饶师叔、任师叔、唐师叔禀报吧。鲁师伯不讲师门规矩,下手不分轻重,太不讲同门情谊了。”
单薄驹望着鲁义荣父女驰驱的方向,很不甘心,“焦师兄,我们就这么去向师叔们禀报啊?”
焦薄忠冷冷一笑,问他:“那你准备怎么去禀报?我刚才一直劝你们,先报告了几位师叔再追不迟,你就是不听。这下可好了!”
单薄驹有些尴尬,说:“我不是怕耽搁了吗?千钧一发,还事事请示,不应该呀。”
焦薄忠脸色一沉,“那你刚才怎么不再来一个千钧一发,拦住鲁师伯呢?”
单薄驹怒道:“你怎么这样说话?”
焦薄忠说:“那你要我怎么说?”
单薄驹恨恨下马,把章薄钢扶起坐上马背。
焦薄忠说:“回吧,有什么话,我给几位师叔解释。他们现在正商议大事,可能一时半会也顾不上这事了。”扬鞭策马,众人跟随他而去。
班浩自始至终,也没听明白到底为了什么事,这些人要把鲁义荣劝回龙山,只觉得没头没绪。但好在这些人不去找长寿刀派的麻烦,那就不错。
想了一会,摇摇头,又赶去河边,舒舒服服游了个夜泳,浑身凉快,才寻路回到客店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