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惠顾。”
赛博特无奈地看向老朋友阿巴贡。这个约德尔人正笑眯眯地打开他的钱袋,拣出里面的银轮。
“阿巴贡,你忘记把典当合约还给我了。”
“哦。”夏洛克当铺的主人回过神。他瞟了赛博特一眼,“这种东西你留着也没用。”
阿巴贡放下钱袋,拿起账本,轻轻拍了拍方才指出的典当记录。只见那一张留有记录的纸页如有神智,自动飘离账本,在半空化作虚无。
“阿巴贡……”赛博特叹了一口气。
“怎么?”阿巴贡轻哼一声,数起钱袋里的银轮,“你以为伟大的葛朗台·阿巴贡会再上你们这些狡猾奸诈的人类的当?我可没忘记,2年前你和塞利西亚从我手上强取豪夺的150枚银轮。就因为那一笔新添在合约金额末尾数字上的‘0’,只不过价值15枚银轮的魔法精粹,让我多付出了整整9倍的金额!在这之前,作为约德尔人,我从没有做过这么亏的生意!”
“可阿巴贡……”塞壬号的鱼叉手眉头一皱,他不得不为自己并不在场的船长大人出言反驳。因为,约德尔人述说的话语和事实并不相符。
“难道我说的不对吗?”阿巴贡将银轮的边缘含入口中,不满地抬起头。
赛博特深吸一口气,道:“当初合约上关于魔法精粹的定价虽然是15枚银轮,但精粹的来源可不普通!那可是蛇母娜伽卡波洛丝的遗蜕中提炼出来的高级魔法精粹,只要一点,即使是从未修习过魔术的林铎信徒都能跨越前置修习阶段,直接掌握最基础的0级魔术‘水’!为了那一小块遗蜕,塞壬号上的水手可是折损了近乎一半!而且直到现在,我们都被娜伽卡波洛丝神教禁止进入蟒行群岛……”
“那可不关我的事!”夏洛克当铺的主人隐隐作怒,“就算是再高级的魔法精粹,合约上写着15枚银轮,我付给你们的就是相同的数字!况且,是你们擅自篡改了合约!”
赛博特一时语塞。
他喃喃自语:“可船长要为那么多死去的人负责。他们的家庭需要一笔足够的抚恤金养活自己……”
“那是她应尽的职责。”约德尔人说。然后,他摇了摇头,忽然一转语调:“算了,塞西莉亚也不在这里。我单独和你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塞壬号上的臭小子……”阿巴贡看向赛博特。
“哎?”
“你的船长大人拿到我给她的那笔钱后做了什么?”
赛博特一怔,他听出了阿巴贡话语中潜藏的意味。他将目光投向阿巴贡,轻声答道:“船长将150枚银轮的一半平均地分给了活下来的人。然后,她挪出了自己存的私房钱,和余下的一半银轮凑在一起,亲自登门送给那些死去兄弟的家庭。”
“倒像是塞西莉亚那个小女孩才会干的事……”阿巴贡感慨道。他张开双眸,视线仿佛穿越时间,回到遥远的过去。“我记得她一直想将自己的船变作真正的‘塞壬号’,那个海盗女王昔日的座驾。这需要很大的一笔钱……”
“她总会做到的。”塞壬号的一员,被弃下船的鱼叉手信誓旦旦道。
“塞西莉亚说到做到,不像你总是夸夸其谈。”阿巴贡瞟了鱼叉手一眼,吐出口中含着的银轮。
这个约德尔人将沾满口水的银轮夹在指间。
“15枚,真是应景。赛博特,你从哪里得来的这些银轮?”
赛博特愣住了。因女船长大人的事迹而在心中生起的丰沛情感瞬间荡然无存。他沉默了一下,然后低声问道:“怎么了?”
“黄道地库的银轮。”约德尔人仿佛没有察觉到鱼叉手忽然之间的情绪变化。他向赛博特指了指银轮背面刻绘的烙印图案——一座巍然屹立的古典银行,“还留有相当活跃的地底气味。应该是四到五个小时前,今天下午刚刚从黄道地库取出来的。”
“这你也能知道?”赛博特忍不住以惊奇的目光看向约德尔人。
阿巴贡翻起白眼。他轻轻拍了拍胸口和手中的账本,脸上露出得意满满的微笑:“可别小瞧我对金钱的敏感!夏洛克当铺里的所有宝物可都是仰仗葛朗台·阿巴贡伟大如神的智慧和洞悉一切的眼力得来的!”
他又将银轮含入口中,舔了一舔。
“嗯,皂角的清香和净化剂的味道。他的原主人或者你去过清洁设施?”
“唔,焦烟、木头燃烧后的灰屑……呕,还有你这个臭小子身上的汗泥!”约德尔人啐出一口唾沫,向无辜的鱼叉手怒声叱骂。然后,他合上眼,又继续认真地回味。
“咦?这是血的气味?没有直接溅在银轮表面,而是透过钱袋渗入其中?……野蛮人的血,诺克希部落的后裔?”
“等等!”赛博特张开口。
他脸色一变,想要叫醒阿巴贡。但这个约德尔人却仿佛完全地沉陷在自己的世界中。
阿巴贡蹙起眉头,他抿了抿嘴,忽然变得犹豫起来。
“还有一股气味……很陌生,但我应该曾经在哪里闻到过?特性冰冷、没有温度——嗯,是弗雷尔卓德的冰裔?唔,不对不对,不只是体感上的冰冷!这股彻骨的凉意来自精神层面?”
“阿巴贡!!”
正当约德尔人要道出心中的猜测时,男人的吼声在他的耳边轰然响起。
“托比厄斯?”阿巴贡回过头。
塞壬号上的鱼叉手赛博特一脸通红,神情恍然。他看向约德尔人,犬牙咬住下唇:“阿巴贡,先别说了。这些银轮是一位贵族公子给我的。我有一个问题想要问你,今夜恒星大道的4号蒸汽列车还是如同往日一样正常运行吗?”
“贵族公子?”阿巴贡吐出银轮,将之丢回钱袋。他看了焦急的赛博特一眼,“托比厄斯,你看起来做了一笔不错的大生意?”
“阿巴贡,你先回答我的问题!”赛博特一字一句道。
他的犬牙刺入唇肉,渗出缕缕鲜红的血丝。
鱼叉手的脑海飚速般开始回忆——4号蒸汽列车,原初革命后由皮尔特沃夫的科学家们发明的交通造物,以魔法精粹为动力,时速最高可达40公里/小时。列车贯穿恒星大道的主道路,沿途可到达皮尔特沃夫及祖安绝大多数可以覆盖铁路的角落。——只要坐上4号蒸汽列车,即使需要等待列车一一到达站点,但前往5公里以外的蓝风庭院也只需要短短的30分钟。
不用四个小时,只需要30分钟,他就能到达蓝风庭院,面见菲罗斯家族的大人物们。
更重要的是,4号蒸汽列车是由米达尔达家族100%注资的原初造物,严令任何贵族和平民在列车上私斗生事。就算伊卡拉亚家族统治了皮尔特沃夫的纺织行业,且是菲罗斯家族数十年来的盟友,也不敢触犯米达尔达家族的威严,对他出手。
——而我也不用杀人了!
赛博特轻吐出一口气。他将沐浴后白净的手抬起,放在眼前。
“徐蛰。”鱼叉手心中轻语。
阿巴贡瞥了沉思的赛博特一眼。这个约德尔人只当老朋友在生自己的闷气,遂抛开了原先脑海中颇为惊世骇俗的猜想,张开口道:“4号蒸汽列车的运行时限是一周里除员工休息日(日曜日,周日)以外,每日的清晨八点至夜晚九点。今天是周四(木曜日),翠神的主宰日,列车员应照常值班至晚上九点。不过,依往年的湛春之夜来看,今晚皮尔特沃夫的街道上几乎都是自由出行的人。蒸汽列车所行驶的铁路会受到来往行人的极大阻碍。米达尔达家族应该会考虑到这一点,让列车员早些下班休息……”
“现在是什么时间,阿巴贡?”赛博特急急吼道。
约德尔人又一次被打断话语。
他微微皱眉,有些不太高兴。但似乎也察觉到赛博特心中的急切,只听见阿巴贡轻哼一声,柜台底下专门用来放杂物的纸盒里,一只银白色的怀表顶开纸盖,轻轻旋转上升,绕开阻碍后,飘落到约德尔人的手中。
“20:30。”阿巴贡翻开怀表盖。
他撇了撇嘴,忽然问道:“托比厄斯,你是惹上了什么大麻烦吗?过去的15年里,你也不是没有在湛春之夜出游过。就算蒸汽列车5年前才正式在皮尔特沃夫运营,但连续5年,你也应该知道这个时间段列车是否运行?”
赛博特怔住了——这也是他早已遗忘的往事之一吗?
在过去15年的湛春之夜,他有做过些什么?
一幅场景莫名地在赛博特脑海浮现。
黛安娜降下月纱的喧嚣之夜,一个男人背离他的视线,坐在葛兰铎桥的桥栏上,对着月神孤独地饮酒。
那是他吗?马尔科姆·托比厄斯?
然而,约德尔人却在这时失去了耐心。
阿巴贡将怀表放回柜台,收起赛博特的钱袋和银轮后,从圆凳上轻轻跳落于地。
“托比厄斯。”约德尔人抬起头,仰视失魂落魄的人类。“虽然我挺有兴致继续回答你的问题。但生意已经做完,这15枚银轮我也收下。我现在得离开这里,去见我的几位约德尔人老朋友了。”
——约德尔人老朋友?
赛博特回过神。
他有些发愣,自认识阿巴贡以来,他从未听这位约德尔人提及过他过往的同伴和族人。
“托比厄斯,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们这些被精神领域和班德尔城遗留在外的约德尔人的寂寞。我的一位老朋友因为过于孤独,最近甚至喜欢上看侦探推理小说……”说到这里,阿巴贡停顿了一下。
“……希望他不会走火入魔。”
约德尔人不知为何叹了一口气。
他看向赛博特,轻嗯一声:“托比厄斯,你可以蹲下来和我说话吗?保持这样的姿势让我的脖子挺疼的。”
赛博特闻言,半蹲下身。
“嗯,谢谢。”约德尔人笑了笑。他踮起脚尖,用力拍了拍人类朋友的肩,在后者耳旁低声道:“我的朋友,你是不是答应了别人一件事?哦,请先别打断我说话,你知道我挺讨厌这种不礼貌的行为。托比厄斯,我从你的瞳孔中无意窥探到时间的碎片。有人在等待你归去,和许多年前你曾耿耿于怀的过往相同。年轻人,你对此深怀恐惧和疑虑。但你要知道,不管米达尔达的蒸汽列车今夜是否照常运行,时间对待物质领域的一切都是绝对公平的!试着去聆听识海内烁码的低吟,或许它将引领你远离歧途与深渊……”
赛博特静静听着约德尔人说完最后一句话。
然后,他抬起头,将目光投向阿巴贡。这个约德尔人已从柜台伸手招来一条挡风用的棕黄色呢子斗篷和一只浣熊面具。
“托比厄斯,我的怀表暂时借给你。”阿巴贡披上斗篷,将浣熊面具从头顶往下拉。
“一寸光阴一寸金……当然,你也可以歇一会儿再走。欣赏夏洛克当铺的宝物之海,可以让你可怜的艺术审美品位有所提高。”约德尔人回过头,忽然发出尖锐的嘲笑声。
然后,下一秒,这个约德尔人仿佛神经质发作般地将浣熊面具拉到了头顶。
“见鬼,提莫在这个面具上留下了什么?”阿巴贡轻轻拍打脸庞,声若蚊蝇。
然而,塞壬号的鱼叉手却并没有留意到阿巴贡戴上浣熊面具后的反常。
他走到当铺的柜台前,拿起柜台上静静躺着的怀表,翻开银色的金属表盖。
时间的齿轮机械般转动,金属指针指向新的一刻——20:32。
“托比厄斯,补充说明!”阿巴贡头也不回。他踩着轻盈的步伐走向夏洛克当铺的正门出口。
“嗯?”
“这里的所有东西,包括我刚才坐的松木圆凳和你脚下的紫心木地板。没有经过我的本人允许,你是无法将之带出夏洛克当铺的。”
“我不会偷你的东西,阿巴贡。”赛博特抬手扶住额头,长叹出气。
“是吗?”阿巴贡轻哼一声,“托比厄斯,我可没忘!除了那套衣服,7年前你将塞西莉亚带到皮尔特沃夫时,还把另一件东西抵押在了这里。”
“另一件东西?”赛博特一愣。
“咦,你又忘记了?”约德尔人也是一愣。不过随即他又摇起头来,“托比厄斯,我现在可没工夫再帮你从账本上翻找那一页典当记录。等你做完答应别人的事或者……”
阿巴贡推开正门。
他正要走向店铺外的恒星大道,头和身体却撞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嗯?”阿巴贡抬起头。
在约德尔人的身前,一个将近两米有余、身披黑氅的巨人如高塔般矗立。
“先生?”约德尔人揉了揉撞肿的额头,努力抬起头,试图让巨人看到自己。
“夏洛克当铺已经打烊。如果您是来典当或者赎回物品,还请明日再来。”阿巴贡充满歉意道。
然而,高塔巨人纹丝不动。
阿巴贡蹙起眉头。他见巨人没有回声,心想或许是客人身材过高,看不见矮小的约德尔人,便又努力地踮起脚尖。
“阿巴贡……”约德尔人的身后响起赛博特倒吸冷气的声音。
“托比厄斯,不要多嘴!今夜虽不能将这位尊贵的客人邀入本店,但凭我的口才和诚意,还是可以将这笔生意顺延到美好的明天。”约德尔人向背后偷偷伸出中指,示意赛博特噤声。
然后,他微微张大嘴,朝巨人竭尽全力地呐喊。
“先生!!!”
高塔巨人终于动了。
——吱嘎。
机械齿轮轰鸣奏响,高塔巨人随之缓缓地低下头。
“唔?先生?”
这时,阿巴贡终于意识到一丝不对劲。他仰首望去,向上的视线与巨人向下的目光汇合至一点。
——如寒冰般彻骨。
“托比厄斯……”阿巴贡轻声低呼。
话音未落,一道炽热的能量乍现在约德尔人的面前,将他轰飞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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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符文之地的一周名为“七曜日”,每一日都由人们所信仰的神灵主宰(部分地区因信仰分歧有所差异)。主流上公认的主宰日神灵有3位,分别是日曜日(周日)——日神蕾欧娜,月曜日(周一)——月神黛安娜,火曜日(周二)——弗雷尔卓德半神奥恩。
本集中约德尔人阿巴贡将木曜日(周四)视为翠神的主宰日。但在风暴神教信徒遍布的皮尔特沃夫、祖安两大城邦中,多数人则将木曜日(周四)视为风神迦娜的主宰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