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天色阴暗了下来,天上虽有星光点点,却洒不进浓稠的山林,南方的初春时节,万物早已勃发,树冠上的枝叶像是一层浓雾遮挡了所有的星光。
树冠之下是被黑暗笼罩的世界,只有几点火光摇曳其中,那是董天宝他们点燃的火把。
他们在后面追,江来在前边跑,他摸着黑,一脚深一脚浅的奔行在林中的枯枝败叶上,身上的衣衫早已被树枝划破,身体也被刮破,渗出不少血来。
江来不想死,他努力的活了这么久,每日每夜都在痛苦中煎熬,可不是为了死在后面这群宵小手中。
他有一个梦,有朝一日赶走邪灵之后,定要恣意任性的活上一会,将这世间种种美好都遍尝一遍!
这是江来活下去的动力,仅有的动力,如同救命的稻草。
江来其实不是傻子,他的傻只是因为两个灵魂在争夺一具肉体,在脑海中每日每夜的相互对抗搏杀,谁也不能彻底的占据主导权,两个灵魂像是两根棍子一般在他脑袋里搅来搅去,把他的脑子搅成了一锅浆糊。
此刻江来扶着一棵小树大口喘着气,他毕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半个时辰的奔波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眼看着就跑不动了,他只好商量着对心中的邪灵说道:“喂喂,你再不停手,咱俩谁也别活。”
“交给,我,杀了,他们。”脑海中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浮现出来。
“你当我傻!烦死了!真是烦死了!”。江来才不会有丝毫将自己的一切交出去的想法,与这邪灵相搏多年,他早已明白只有他自己不放弃,这邪灵就无法夺走,那玩意只能不断的制造痛苦来折磨他,让他不堪忍受的放弃一切。
江来看了一眼身后,火把的亮光一点点接近了,低劣的叫骂声穿透浓林进入江来耳中,董天宝他们越追越近了,而这时,浓密的山林起了些变化。
一阵微风自密林的更深处吹拂而来,带来一丝丝腥臭的气味,虫吱兽鸣齐齐消失,一阵夜鸟振翅之声渐向远方,而后便是一片寂静,除了心跳与呼吸之外,便只有风的低吟。
江来察觉到这些异象,更大的危险出现在前方,前方的黑暗里不知潜伏着什么,远比身后那些人来的可怕,可怕的多,不能再前进了。
“怎么不跑了?呼,呼,看小爷我不弄死你!给我上!”董天宝他们马上便追了上来。
若只能二选一,那江来就只能选择与这些恶徒死磕。
他捡起一块石块砸向一个家奴,同时在心中怒吼:“死脑筋不要来干扰我!不想一起死的话就别来烦我!”
然而,一阵剧烈的痛处马上便袭击而来,像是不知多少根粗钝的锈针在脑中穿梭,硬生生的扯碎他的脑浆。
同时还伴随着一股滔天的怒意,那是上位者被低贱者侮辱时的愤怒。
江来痛叫一声,忍着天旋地转的感觉没有摔倒,他折下一根树枝,狠狠的抽打在一名围到近前家奴的脑袋上。
而后,他胸前一痛,那家丁吃痛之下狠踹一脚踹在他胸口,他整个人腾飞而起,重重的砸在一片烂叶子中。
“不要来烦我,不要来烦我!你想死吗!想和我这傻子一起死吗!我看你才是真的傻子!蠢蛋!死脑筋!”。
江来愤怒的爬起身来继续抵抗,他扑在一名家奴身上,从他脸上咬下一块皮肉来,然后被人狠扯着头发丢向一旁,脑袋撞在树上,耳朵擦出血来。
“蠢货!白痴!不管你是什么玩意!不管你想干什么!我们都得先活着!必须活着!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江来挡住一人的拳头,被砸的踉跄摔倒,再也无力抵抗几名成年男子的围殴,被人死死的按在地上。
他拼命的挣扎扭动,换来的却是一阵拳打脚踢,然后他的脸被摁在腐叶烂泥之中,在周围的残酷笑声中渐渐窒息,死亡已近在眼前。
“死吧,死吧,我这一生,真是个笑话!”
江来于脑中自嘲,十多年的坚忍换来的是什么?是如此憋屈的死去!
不!不!不!不能放弃,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也不能放弃,不然就是遂了那鬼东西的愿!我若退缩一步便是给了它可乘之机!
“交给我,杀了他们。”模糊的念头不断的浮现,诱惑着江来。
“那就一起死吧!你这白痴!你上辈子肯定是笨死的!”江来在心中狂怒的呼喊!
痛楚的狂潮立时便把江来淹没,他所有的感官全被这股前所未有的剧痛所遮蔽,身上的那些伤痛与之相比不过九牛一毛,就算是窒息时肺腑内的撕裂也不过尔尔。
“生气吧,愤怒吧,无能的狂怒!蠢东西,管你到底是何方神圣!都要与我这小小蝼蚁共赴黄泉!哈!这也算……不……枉……此……生……”
而后,江来的思绪渐渐消散,所有的痛楚缓缓消失,他觉得自己变得轻飘飘的,这是一种从未品尝过的滋味,是那样的舒服,彷佛置身于一片由洁白轻羽织成的海洋中一般。
这便是死了么?江来有些疑惑,也有些失落,忍受着痛苦活了那么久却没能见到曙光,那活着到底又有什么意义。
江来被香甜的微风吹醒,站起来看了看四周,发现已经不在那片黑暗的密林之中,身旁也没了那些凶徒,脑中更是一片清明,前所未有的清明,那些令人烦躁的无尽低语统统消失不见,他终于可以好好感受这个世界了,纵使只是死后的世界。
入眼所见的是一片广袤的平原,金色的晨光照耀在大地上,将所有的一切都涂上一层明亮的金芒。脚下是颗粒饱满被压弯了腰的麦田,近处是缀着红色果子的翠绿果树,远处小丘上是一排排绿油油的茶树从,还有天边的那道河流,荡漾着金色的波光。
还有面前,一道弯弯的石子小路,延伸向一座炊烟渺渺的茅草小屋。
真好,这样的世界真好。
江来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然后抬腿向着那座小屋缓缓走去,那里,一阵浓郁的饭香飘然而来。
他敲了敲门,开门者是一美妇,脸上挂着春天般的笑容,正当是此世中人。
屋内摆设颇为简朴,却合乎天然和谐之美。
江来坐在一张小木桌前,桌上摆着的是再普通不过的菜肴,一碗米粥,一条黄鱼,一叠青菜,一盘红果,以及一杯清醇的香茶。
江来酣畅淋漓的大吃了一顿,口中的滋味是他此生仅见的美好,然后盯向了那杯翠绿的香茶。
“此为忘忧,饮下吧,忘却前世的所有。”美妇人声若春风,想要暖化江来结冰的心。
江来微笑着举起那杯茶,细嗅了一番,果然清香扑鼻,他闭上眼睛一脸的陶醉之情,然后心满意足的望向那美妇人,将茶洒在地上:“此茶虽好,还是等我死后再饮吧。”
美妇人脸上的笑容渐渐凝固,看向江来的妙目中渐渐冰寒,周遭的一切也随之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木屋快速的腐朽坍塌,显露出屋外末世般的光景。
天上悬着一轮黑日,散发出半死不活的沉沉暮光,腐败的麦田里爬满了蛆虫,凋零的果树上挂着死人的尸骨,小丘上垒满皑皑白骨,那条金色的河流早已化为一片阴暗的沼泽,暗红色的水中翻涌着粘稠的气泡,奇异的巨尸浸在那里慢慢腐烂。
“对吗,这才像你。”江来打了个饱嗝,丝毫不受影响。
美妇人冷冰冰的看了一眼江来,然后身影渐渐消失。
江来再次醒来,只觉得周身上下由内至外无一处不痛,再也没有那种飘飘然的舒适之感,然而这份痛楚却让他觉得心安,因为这份痛楚太过真实。
他翻身坐了起来,发现还在那黑暗的林子里,周围掉着几根火把,照的周围影影绰绰。
他大口的呼吸着腥臭的空气,耳中听见凄厉的哭喊,五感渐渐恢复,甚至变的清明起来,那位也许是折腾累了吧,真是好笑,竟真编织出一片死后的乐园来诓人,险些便上了它的当。
然后,坐在地上的江来突然被什么温热的东西糊了一脸,甚至流进眼中,等他再睁开眼时,便是一片血红的世界。
一个家丁惨死在江来的眼前,他自腰以上,整个上半身都不见了,只空留下一双腿在地上跑了几步之后才跌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而造成此等惨景的元凶却不见真身,它躲在一团浓郁的黑雾之中,徘徊在林间,丝毫不受树木阻隔,追逐着可怜的猎物。
江来觉得头皮发麻,立刻便彻底的清醒过来,也许那邪灵并不是玩累了,而是真的有性命之忧!看来它也怕死,怕再死一次,怕真的彻底死去。
意识到这一点之后,一股模模糊糊的想法浮现于江来心中:“你不行,让我来,交给我,不然,都得死。”
交给你就真见鬼了!江来心中嗤笑,身体也不停歇,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便朝着远离那团黑雾的方向跑了起来。
此刻,他暂时不受邪灵的困扰,身体立时便灵活了许多,五感皆有提升,在这深林之中竟也能如履平地,若不是满身的伤痛,他还能跑的更快些。
然而不多时,他便发现前方亦有不知几团黑雾徘徊林中,雾中点点红斑闪烁,诡异莫名。
这鬼东西竟不是一个!前后皆有!
江来心中急切,却无半点办法,浑浑噩噩十三载,在那清江门中竟没能学上一招半式。
不然的话,今日何须逃跑,斩妖立威岂不快哉!
空想这些也没有用处,江来能做的就只能是换个方向玩命奔逃,说不定老爹见自己深夜不归会进山来找,若能遇见便有救了。
然而这妖物却越来越多,越追越近,追的江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为了躲避黑雾的突袭,他奋力翻滚,堪堪躲过一劫,肩头却被雾气触及,立时便有一股阴寒之气涌入体内,半个身子都被冻麻了。
好不容易僵着半边身子站起身来,却又见一道火光疾驰而来,却是那董天宝,只见他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的跑了过来,身后也不知追着多少道黑影。
江来只得转身再逃,只是此刻他身体冻的半僵竟有些跑不动了,真是绝境!江来心中微苦,却没有任何一点放弃的念头。
然后,身后的火光渐渐追上,再然后,他只觉左腿上传来一阵突如其来的裂骨之痛,无法控制的跪倒在地上。
董天宝跑过他身边时,将手中挥舞着火把狠狠的砸在江来的腿上,而后疾驰而过,一脸怨毒的回望着跪倒在地的江来。
下一刻,江来的瘦小身躯被团团黑雾彻底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