蚊子岛距离陆地三十余海里,酉时时分,已看见岸边曦曦渔火。岸边裴夫人带着一群渔民已焦急探望半宿,听得裴叔打出的鼓点,知道老头子安然无恙,裴夫人便松了口气。再一会,船已靠岸,自有中间人来交易,百料的渔船可得渔货三十石左右,此次收获颇丰,各种鱼类、贝类折算铜钱也近两贯,收成不错。
裴叔领着陈哔来到裴夫人面前,此时晨光初起,借着点点晨光,陈哔看到裴夫人年约四旬,身着高领长裙,居然是官宦人家的打扮,拜见过裴夫人。
裴叔指着离岸两三海里的一个叫点寨的小渔寨,道:那里就是家了。寨中自有百十户人家分姓各氏,多是避乱而迁居至此,以打渔为生。裴家是大族,迁居此地已近百年。此刻寨里已然炊烟飘渺,两只早起的狗狗在路口迎接众人。照例把几条海八爪喂了狗狗后,大家依次进入点寨。
同次出海的点寨渔民六船二十余人终全身而回,可喜可贺。
裴家在寨子的北边,裴夫人见过陈哔后就跟陈哔一路寒暄。裴夫人是北朝高临人,高临张氏之后。祖父曾在朝为监盐道从三品,后因国灭而流落至此。
裴叔出自于河东,自古以来河东地界人杰地灵,文臣武将层出不穷,后开枝散叶,祖上便迁居于此。
裴家占地极广,夯筑的土墙约高两丈,入得大门后就是方圆百丈的庭落,两旁搭有葡萄架。穿过庭落来到上堂,左右各有厢房。后边还有个院落,四周竟建有堡楼。
众人进堂之时,裴夫人令人连夜熬煮的黍米粥刚刚好,配一点腌金笋(胡萝卜),陈哔连喝两大海碗的粥,冒出一层白汗,海上受的潮气终于散出。
此时正值夏至,饭后小憩片刻,裴夫人拉着陈哔在庭院中石凳坐下,吩咐人把阴于井水中的山楂茶奉上。
裴夫人:“小哥是上党泽州陈氏,莫非先祖乃蜀郡太守陈拶之后?”
陈哔:“船遇海盗,头遭创,依稀记得一些事情。先祖姓陈,但不知是否出自陈拶老大人之后,小侄是顺河水游历,中途好像是遇到了些事情,现在却回想不起来。”
裴夫人:“不妨,如是陈氏宗亲,我可修书一封代为打探一下。先祖张氏曾得太守大人亲传,才于前朝外放为官。”
陈哔和裴夫人正说话间,听得一阵铃铛声由远及近,推开大门后露出个穿着渔装的丫头,斜跨渔篮,头戴斗笠。小丫头过来后也不客气,抢着石桌上的一碗山楂茶一饮而尽。把篮子放下,这才嘟囔着:“娘亲,娘亲,我一早到易市,这两天市价又变了,米店的黍米一石又涨到三百文了,幸亏我排队早,不然这半篮的米都抢不回来。”侧头才注意到陈哔:“你是谁呀?”
裴夫人笑道:“野丫头,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这是你陈家小哥。”回头对陈哔介绍道:“小女裴斐,荒长于渔村,不呈启蒙,见笑了。”
介绍后,陈哔才知道启蒙是要拜师的,自己家教的孩子不算。拜师需用腊肉做礼,五谷为聘。
裴斐:“哦,陈家小哥,你的发型好奇怪哦,你是修行者吗?”
陈哔尴尬笑笑,看着这个小麦肤色的豆蔻姑娘,道:“裴家小妹妹,我离修行尚远,而且脑子受伤后也记不起太多了。”陈哔指了指自己脑袋。
裴斐:“嘻嘻,是我家阿爹把你捡回来的吧,你就是蚊子岛上晕过去的那人吗?那个老头子又发善心了,今年你是第三个。”
陈哔:“哦,还有两个吗,他们在哪?”
裴斐:“都去邬庄了呀,马上要下缸豆了呢,邬庄里人正忙呢。”
此时陈哔才知道裴家除了的渔船,还在寨西十余里处有约千亩的授田,紧靠泯河筑有邬庄一座,平日里有邬丁打理种些时蔬和粮食。但盐碱地带,产出稀疏,除了豆类,只能种些麦。
裴斐笑道:“陈家小哥哥,你是遇到海盗了吗,够倒霉的,你们大族人家干嘛要出海呢,上党那么富足。”
陈哔也不知道怎么来到此地的,顺口道:“我们族内行冠礼之前需出来历练,寻一宝物而归。”
裴斐:“呵呵,想要什么样的宝贝了,县里乌先生那里都有,他家小公爷都听我的。”说完露出一副小嚣张的可爱模样。
陈哔笑笑:“我还不知道要找什么呢。你说的县里,离此不远吧。”
裴斐:“不远,两三个时辰的路程,但最近河水发作,把过路的桥冲毁了,乡保还在招人维修呢,绕道过去得多花一个时辰。”
陈哔便道:“招人吗,需要什么样的人呢?”
裴斐:“别的人好找,就是识文断字的账房先生不好找,有名望的几个账房都被县里几个族奉做常贡了。”
陈哔想到来到此地空空如也,不能一直依赖于裴家。依稀记着点记账的学问,便道:“裴家妹子,你认识督办造桥的人吗,我想入招。”
裴斐侧头看了他一下,疑惑道:“你能拎起五石重的石锁吗?
陈哔才知道,乡保阀有的公粮,一部分就用在造桥上,但现下天下不宁,仅有的口粮不能浪费,只招收精壮的小伙。”
陈哔看起来白白嫩嫩,不像是干过野活的样子,再说手上都没有像样的茧子。
陈哔:“我就是应招账房先生的。”
裴斐性格乖张,裴夫人费尽心思才教会裴斐百余字,但想到乡下丫头也不用上厅堂,也就任性而为了。
裴斐笑道:“嗯,你看起来蛮像先生的样子,但账房先生可不简单呢,百多口乡佃的钱粮支配都依赖于账房先生。”于是便将乡里的情形叙说了一下。
陈哔才知,乡保毕蜡原是军户,伍后伤一腿,旦评军功,有首级三枚,又有以前的老上司提携照顾,也就回到老家清州郡任三平乡乡保。毕蜡性情耿直,连日的大雨冲毁了桥梁,急需修缮,其他均已准备妥当,但干练的账房先生可不好找,正自着急。
陈哔有了此想法,便也不保留的跟裴斐说了一下。
裴斐满面怪怪的疑问:这陈家小哥看起来也不过大我个三四岁,怎么居然懂得算学。
此时算学属于高深的学问,清州全郡有历练的先生,大多出自清郦学宫祖康门下。
祖康字离海,祖家老辈积功,带有世袭爵位。祖氏宗族仰慕先哲墨家的学问,先后多次遣人收集墨家散落乡间的简牍,据说已经颇有建树,前朝散落的《算子九恒》便被其收集到。祖康便是其修习者,入仕后迁任清州郡郡丞,曾是清州郡的钱粮父母官,告老后便在郡里的劳山畔创办了清郦学宫。裴斐:“你会算学?”满脸小疑问。
陈哔哑然,笑笑道:“你想知道什么,不才可以指点一二。”
裴斐:“我家账房连先生前日里探亲,留下他侄子代为看顾。可是校对的时候,账目和钱款差着两贯铜钱哩,连先生只说回来后细查。”
陈哔:“可否带我前往一观?”
裴斐俏皮的嘟嘟嘴,囔囔道:“连晟哥哥都头疼两天了,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满脸疑问,连晟哥哥可是清郦学宫做过伴学的,只是家寒,获不得点荐,才回到裴家由叔叔连伊带着照看货场。
陈哔:“如果是账目问题,小可略有心得,请裴家妹妹带路便好。”
当下辞别了裴夫人来到不远处寨子里的一个四方院中。
此时连晟已经两日两夜未眠,两贯的铜钱可是他担不起的。叔叔只说了细查,可留下的账目又没错,凭空消失的两贯钱呢?
陈哔和裴斐来到连晟处时,只见连晟头发凌乱,半伏于地,满目血丝的摆弄着几个算筹。
裴斐:“连哥哥,你还没回舍里啊,我给你搬救兵了,便是这位陈家小哥。”
稍事介绍后,陈哔已有大致了解,此种记账方法存在些许漏洞,每笔进出账目都合在一本账册中,账目应该是出入账不平。
好像有一种更好的记账方法,可以避免此类的漏洞,陈哔思索了一下跟连晟说:“你帮我准备草纸若干,笔墨,咱们一起来理一下账目。”
连晟倒是也份外激动,有了一个希望就有免责的可能。
稍时,连晟自备齐物品,请陈哔查验。陈哔翻着账册,桌子上文案已展开,随手把两张草纸拼在了一起,边翻账册边记录一些奇奇怪怪的符号。
连晟奇道:“账目不是一字行走流吗,您用两个账来验查,是否出入甚大。”随即疑惑的看着陈哔手下的蝌蚪文……
陈哔也不多答,只不多时,果然发现有一笔账目错在支借差入。
此时的账册都是流水账,也即连晟所说的一字行走流。这是实账,还有曰一字行水流的就带着虚账了。入账还算清晰,出账区别有二,一曰借,一曰付。
账册上凌乱的记载近三年来所有往来钱款,一笔笔细溯,好像是某笔账目误借为付。
陈哔又仔细查验了一下细勘,在裴夫人诞宴中的一个账目中发现端倪,果然是借。但为何标记为付呢,陈哔摇摇头,看着连晟手忙脚乱整理算筹,脑子里突然闪了一下,但细思量就又记不起了。
知道账目的问题后,余下的问题就简单了,陈哔用蝌蚪文记录一下,裴斐翻录着账册对比,连晟亦是在一旁侍奉。一会的功夫,三百多笔的流水也就显现了。对比勘条,果然查出来几笔误借为付的,才平衡了账目。
裴夫人诞宴居然花了六贯钱,陈哔想了想,翻遍口袋里有三个小铜板,值多少钱呢?疑虑。
勘条是事先打好并已支出,为什么没列明细,注付为借呢,则只能等连先生回来后再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