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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发现 飞翔的鸟(马悦)

《飞翔的鸟》 文\马悦

选自《朔方》2012年第7期

【作者简介】 马悦:女,回族,1967年5月1日生于宁夏同心县。现供职于宁夏同心县文联。2000年开始文学创作,曾在《北方文学》《飞天》等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二十余万字。宁夏作协会员。

好不容易套来的鸟不见了。该找的地方都找了,找遍了,一根鸟毛都没有碰见。马民全老汉心上压了一块石头。

有好些日子没有瞅见马民全老汉在村子转悠的人们,那一天看见马老汉低着头,一个人走在村道上,他们想,马老汉又有了心事。

鸟是马老汉套来为女人二十年祭日上举念的宰牲。

距离女人的祭日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马老汉就想着宰牲。活着的人没有啥,对亡人来说,期盼一年的祭日有多么的迫切,因为在那一天亡人才有机会得到真主的放舍,回到家里来跟亲人会面。活人是看不到的,但心里明白。这一天是要宰牲的,炸油香①(回族用语,用香油炸熟的面饼) ,点香,请阿訇干耳麦里②(伊斯兰用语,祭奠亡人的一种宗教形式) ,舍散油香和乜贴③(伊斯兰用语,举念舍散的钱) 。一屋子、一院子的香气。一村子的人都将品尝到干耳麦里的油香。亡人会感受到一村子的人在迎接他(她)。

二十多天过去了,马老汉见两个儿子还没有动静,便终于按捺不住了,饭桌上把过祭日的话对大媳妇说了,你妈的祭日快到了。大媳妇说,大,家里的鸡在我爷的祭日上宰了,羊刚生下羊羔子,我妈的祭日上宰啥?他没有再说话,低头吃饭。端上来的是酸白菜、黄米饭,里面有零星的白米。农村人一般吃不出啥花样来,尤其是冬天,早上一顿黄米饭,晚上一顿面条子。这已是规律了,菜的变化也不大,酸白菜可以冷吃,也能热了吃,味道大致不会变。能炒的是洋芋和萝卜,每一家都有一个储备洋芋萝卜的窖。这就是一个很富足的冬天了。肉菜很少。马老汉是有一把年纪的人了,吃上却不讲究,胃好,就感觉饭菜很可口。女人在的时候,端上来的饭菜跟儿媳没有啥区别,但吃的滋味不一样,气氛不一样。女人端上饭菜并不离开,坐在他的身边,替他夹菜、倒水,不停地说话。桌子的一边坐着四个娃娃,女人也替他们夹菜。饭是堵不住女人的嘴的,她在饭桌上的话题并不新鲜,甚至重复几遍了。女人爱说,他也爱听。他和娃们几碗饭吃过了,女人的话还没有说完,她说到激动处就笑,娃娃也笑。一顿黄米饭在说话声和笑声里吃出了肉的味道。

儿媳妇不一样,她端上饭,倒上水,远远地坐在锅灶前的矮凳上,静悄悄地吃,生怕弄出啥响声来。三个孙子都上学去了。饭桌前很安静,老汉吃得就快。他放下碗筷,用手绢擦嘴,临出门说了一声,你烙上几个油香就行了,其他的我想办法!又问了一句,喜蛋来电话了没有?儿媳妇回答道,没有。听儿媳妇回答完后,他有点后悔了。喜蛋是他的大儿子,在建筑工地上看场子,很远,在省城。包工头回家过冬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给儿子发工钱的。这个他知道,儿子给他说过。再说了,上学的孙子也花钱呢!儿子是有负担的。

大儿子大约也把母亲的日子忘了吧!二儿子前几年全家搬进县城,为了娃娃能够上个好学校。二儿子没有打电话来。他有二儿子的号码,但没有打。去年,女人十九年祭日的时候,是二儿子给钱让他过的。宰的是羊。县城的开销比农村大,一家子人也不容易。女儿那边就想都别想,给人家的人了,即使女儿愿意可人家还有公公婆婆呢!在女人二十年的祭日上,马民全老汉想一个人过。究竟宰啥他还不知道。照往日,吃过饭,他会到自己的屋子里静静地躺会儿,看看经,或者礼拜。那天他没有进屋子。

屋子是向北的土坯房子,儿媳妇天天要扫的,一个清洁亮堂的屋子,女人在时就住在这里,也跟现在一样的清洁。屋子里的摆设跟过去一样,没有变。那些瓶瓶罐罐仍旧锃亮照人,枣红色的箱子似乎给岁月打磨得更加光亮。墙上的钉子是女人在时钉下的,挂剪子,挂衣服,挂鞋帮子,很牢固,长在了土里一样挂多沉的衣服都无动于衷。一切都真实地存在着,唯有人是脆弱的,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已是两鬓斑白,脸上的皮肉松塌塌的,树皮一样的纹路。一个人被岁月带走的东西太多,无法估算。现在他感觉快走到了人生的终点,就等哪一天真主收他。该完成的都完成了,也到了该走的时候,一个六十二岁的老汉还能给儿女们操多少心呢?在给女人念苏勒①(伊斯兰用语,以念诵《古兰经》中的一些章节来祭奠亡人) 的时候,往往想到自己,自己也会走那条路,又不知道哪一天走。女人是在三十五岁上走的,走得的确有点早。那个时候,她自然不会想到自己的口唤②(伊斯兰用语,意为许可,这里指死亡) 到了。女人匆忙的身影、干活的动作,包括她戴着红盖头嫁过来时的样子,一样一样他都记着。那是刻在心上的记忆。临咽气的那天,女人双手攥紧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他。那是一双多么刻骨铭心的眼睛啊!

二十年前的那个日子,腊月初八。头天晚上准备好干粮的女人钻进被窝,兴奋得一夜没有合眼。她真的要远行了,安顿了一夜,该拿的东西都拿上了,鼓鼓的一包,睡到半夜打开包袱取出了些东西又装进了些。女人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临出门连看看四个孩子的时间都没有给自己留,坐上村子的蹦蹦车出门拾发菜去了。她想在冬天的日子里把儿女们一年的好吃头好穿戴挣回来,她要他把家看好,她手勤,拾得快。那个比他小七岁的女人,浑身有着令人惊叹的能量,她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忙完一天的活,到了晚上,在油灯下缝衣服,她一针一针地缝,她把一个女人全部的心思缝进了布里。

那年腊八,一个值得回味的日子!是一个短日子的结束,一个长日子的开始。女人们在这天晚上端一碗清水放在高高的墙头上,清水在一夜间冻成了冰坨,第二天一早取下来,将冰坨捧在手里,高高地举着,一家人围着看,迎着亮光,看到晶莹剔透的冰坨里五谷杂粮应有尽有:麦穗,谷粒,糜子,豌豆……一年中的丰收景象全在这冰坨里了。开春,该种啥心里都有了数。麦子是绝对要多种的,因为冰坨里的麦穗绣花针似的密集。这样的冰坨是很珍贵的。人们像吃冰糖一样将敲碎的冰块放在嘴里,清纯的香甜让他们早早品尝了来年的好收成!女人一个人独享了冰坨,她把敲碎的冰块分成六份,放在盘子里,自己吃了一小份坐上了车子,那是她活着时吃下的最后一点东西,却带着对来年无限的憧憬上了路……车子行走不到二十里路,滚入深谷,女人像一只鸟雀轻盈地打开翅膀,向着深谷飞去,在即将落地的一瞬间她喊了一声喜蛋。她的声音依旧清脆,只是由于惊慌喊得急促了些。

女人早晨出门,下午回家了。她平展展地躺在地上,睡着了一样。他跪在她身边,在他的记忆里,这个女人就没有好好睡过觉。在她的光阴里,似乎有一条鞭子追着赶着她,永不停歇。她从来没有向他要求过啥,压根儿就没有依靠过他这个男人一样,起早贪黑,忙忙碌碌;而在享受上,女人几乎忽略了自己的存在。三十五岁,她将自己的日子过到了极致,作为一个女人她把自己也推到了极致。

马老汉常想,他的女人咋就那样的好呢?让他没有挑剔的地方,哪怕跟他打过一次架、骂过一次仗也好啊!他现在才算想明白,那个女人造就是哄他的,真正过日子的女人不会像她那样的好,让他忘不掉,让他想念一辈子,也亏欠一辈子。这就是自己的命。四十二岁,他跌得很重,他爬不起来了。他的光彩夺目的日子暗淡了下去,整个世界冷了、静了、空了。四个没有娘的娃娃,要张口吃饭,要穿衣。他在那个时候学会了做饭,他想尽办法让娃娃们吃好;他学会了做鞋子、缝衣服,甚至织袜子手套。女人口唤了不到两年,有人给他介绍别的女人,他说娃娃大了再说吧。娃娃大了,他也老了。

马老汉已经习惯一个人走动。在睡不着的时候,在有心事的时候,就想走走。村巷里,每一条路他都走过,走了无数遍。每走一回有一回的感受,在那样的走动里,会淡忘一些事情,也会产生新的想法。早饭过后太阳好像已经西斜了,冬天的日头行走的路程不长。没有一丝风,丝毫消减不了袭人的寒冷,牲口、鸡、狗一副舒展不开的样子。每一家养的牲畜他都熟悉,它们也熟悉他,打门口经过狗也不咬,瞅上一眼背过去,将嘴放在前爪中间紧紧抱着。羊羔子也是紧紧地相互依靠在一起。吃过早饭的人们忙着各自的事情,他们每一天干着同样的活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周而复始。

女人刚刚口唤的时候,人们看到他在村子里走,停下手头的活迎上去问他好,劝上一阵子,让他想开些,那样的女人真主也喜爱,早早收走了。让他想开,还有四个娃娃呢!现在不了,远远地看见不搭理,让他一个人走,静静地行走。

那一天马老汉回来得很晚,他没有吃饭,径直走进牛窑。牛窑的墙壁上钉着长短不一的木桩,上面挂着犁地的绳套、拥脖、鞭子,还有些粗细不等的麻绳。他走进一副绳套跟前。这是他很少触摸的绳套,上面落满尘土。绳子是粗麻绳,已经泛黄。这根麻绳跟其他绳子不同的是,上面还拴着细细密密的线绳,而且很有规律。三寸拴一根,足有四米长的绳子,浑身拴满细线,那不是普通的线,是马尾毛搓成的。很久没有用了。还是四个娃娃小时候用过的,现在孙子都有了。想想多少年了,手里的这根绳子套过无数只鸽子、沙鸡子,也会套上兔子和别的动物来。村子里有拿土枪打野物的,他拿绳子套。枪打的野物有时候跟不上刀子,套下的野物活着,能宰。沙鸡子的肉是最香的,娃们爱吃。沙鸡子是候鸟,每一年的冬季,飞往南方,它们路过此地是要停留的,但时间不长,就两三天。迁徙中的沙鸡子饿极了,它们会中马老汉下的暗套。满满的一篮子,一一宰了,炖一锅,娃们吃两三天都够了。娃们大了,结婚了,他的绳套也闲下了。现在绳套就在手里,他有了一种捕捉的冲动。他要为女人二十年的祭日套一只鸟,将它举意①(伊斯兰用语,为从事某项事物立定一个意念) 给女人。

要知道套一只鸟有多么的艰辛。

套鸟必须是有雪的日子。天气干冷干冷的,没有下雪的任何迹象。马老汉盼望下雪日子的到来,最好是距离女人祭日的二十一天之前,过后啥牲都宰不成了。经典上讲过,大牲单独喂四十天方可宰,比如牛。羊也一样。鸡、鹅、鸭子要喂二十一天。兔子肉能吃,但干不了耳麦里。兔子嘴豁着,而且被说是洗月经。

马老汉没有想到的是他的绳套彻底朽了,那马尾毛再结实也经不起岁月的侵蚀和活人的摧残,轻轻地一拉,就断了。

他想重新置办一副绳套。印象中,村子里养马的人少,干活的牲口大都是牛、驴和骡子。马很俊美,性子烈,又很娇气,不好喂养。他想起了一个人。

去年开春,赵文宝续弦了,他不但娶了一位俊女人,还买回来了一匹骏马。他经常套着马车带着新娶的女人去集镇上买东西、下馆子。赵文宝讲了,他宁愿坐马车都不坐摩托车、手扶车和小车,更不会坐三个轮子的蹦蹦车,原因是二十年前的那次车祸一下死了六个人,虽然他家安然无恙,但望着齐刷刷躺在地上的死人,真是触目惊心啊!从此,他不坐任何突突冒烟的机动车辆。

赵文宝前年完了女人,他的女人得的是肺病,从年轻的时候起赵文宝的耳边昼夜伴着吭吭的咳嗽声。那个女人骨瘦如柴,面色蜡黄,由于经常吃异烟肼和利福平,她的头发过早地掉光了,干不了重活,走路抖抖的,一声咳嗽会将她震散。女人的这种病把赵文宝也折腾得够呛,花钱不说,生活上带来很多的不便。女人的碗筷是单独放着的,他每晚却要跟女人睡在一起。身边终年陪着一位枯萎得一碰即碎的女人,赵文宝的脸经常阴着,没有半点喜色。也不怪他,几十年了,给谁都受不了。女人完了赵文宝牛一样地哭号,毕竟夫妻一场,毕竟陪伴了他一场。赵文宝的悲痛大家都看在眼里。为了让自己更快地从痛苦中走出来,赵文宝认为还是娶个女人的好,他觉得不这样做的话,他会痛苦得崩溃掉的。要想忘却一个女人,须拿另外一个女人来替代。赵文宝懂这个理。虽说娶妻的速度稍稍快了些,引起了儿女们的不满,但谁都知道,赵文宝一旦决定了的事情谁也拦不住。四十天后,赵文宝套着马车从一个叫汪家滩的村子娶回来一个叫汪花花的女人,女人才三十岁,不生育,让男人休了。对儿女满堂的赵文宝说来无异是一件好事,好像这个女人天生就是为他准备的。

在赵文宝五十五岁的时候,他的生命重又燃放了一回,华丽而灼人眼目。汪花花没有生养,虽说被人遗弃的伤痛给她心理上造成很深的阴影,她的神情很忧郁,但女人的风韵还在,水分还在,很饱满的样子。年轻的眸子是清澈的透明的,赵文宝第一眼就看上了这个女人的眼睛。女人很快占据了赵文宝的心,一把将他从悲痛中拉了回来。赵文宝很受用,见到鸡狗都笑两声,他甚至怀疑自己几十年的婚姻生活不但加速了他的衰老,更加速了他的懵懂和麻木,二次婚姻才让他找回了自己。这天傍晚,赵文宝挑起水桶往井边走去。天黑得分外的早,村巷里黑漆漆的,赵文宝挑回一担水准备凌晨洗大净①(伊斯兰用语,用清洁干净的水清洗全身) 。半夜,人开始发高烧说胡话,浑身酸痛,第二天睡在炕上不起了。毕竟上了年龄,抵抗力差些。请来医生说是感冒了,医生就当感冒治,治了五天,不见好转。后来听刘洪兵的女人说,赵文宝是黑着了,身子不干净让煞气冲了。化了一碗白糖水给灌上,耳朵上扎了一针,放了几点子黑血,人才慢慢好起来。后来听赵文宝说,他在那天晚上是碰见了一个黑糊糊的家伙,距离井不远,说不上是人还是鬼。

马老汉走进赵文宝的屋子时,见赵文宝斜斜地靠在被子上,头上敷着毛巾,嘴上汪着一层水泡,大概还在发烧。女人纤细的手指搭在赵文宝的胳膊上,像是搭脉,又像是按摩。马老汉喊了一声,老赵。赵文宝微微动了一下,鼻子发出的声音像答应,又像是呻吟。马老汉接着说道,我有点事情。女人放开了手。啥事情?赵文宝问得软弱无力。

马老汉说,你家有马尾毛,找给我点。

在这个节骨眼上,吝啬是无益于自己的。赵文宝下了炕,女人立马走过去扶住,他的行走需要女人的搀扶。

回到自己家里,马老汉边搓马尾毛边替赵文宝担心起来,咋搞得那样重,也不知道他啥时候好?干耳麦里时一定请他吃油香。

马尾毛呈淡黄色,这种颜色跟土地接近,不易于觉察。这样的马尾毛做成的绳套就是结实,耐用,五六个鸟是拉扯不断的。

想想,陪伴女人的牲也不少了,有牛、羊、鸡、鹅,唯独没有鸟。应该有一只鸟。

下雪了。雪落无声,六瓣的,四角的,菱形的,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下雪的日子是温暖的,两天两夜,大地肥了。第三天,天放晴了。一尺厚的雪具有了厚重的分量,踩上去咯吱咯吱响。一大清早,马老汉出发了,他带着绳套、石头、铲刀、扫帚、糜谷向山湾走去。下雪的日子牲口可以圈在家里喂养,可是鸟雀不同,它们得出来寻找食物。饿了两天两夜了,它们的食囊里没有一粒可供消化的食物,在飞旋了大半天仍旧没有吃食的情况下,它们只能将冰冷的雪花吞进去。

马老汉看到了鸟群,那是鸽群。他寻了一块平整的地方,扫出一片空地来,铲刀够锋利的了,僵硬的土地却让他感到挖掘的艰难。绳套埋进土里,拴在绳套一头的石头同样不能露在外面。埋好后,要摆布好马尾绳的活结,一个个打开,小小的圆圈得竖起来,不能趴在地上,那样的话鸟的爪子永远不会套进去的。竖起的马尾圈得用土块压住,它们是隐蔽着的,肉眼一下子是发现不了的。最后一道程序是撒上糜谷。这个时候人走开,躲在山湾最隐秘处。暖暖的日光,白色的大地,等待更像是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就紧紧地揣在怀里。

饥饿的鸽子看见一块空地,纷纷而至,令它们高兴的是,糜谷无需寻找,伸手可得,它们咕咕咕咕地吃着。躲在山湾里的马老汉,眼见着食物进了鸽子的肚子,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他站了起来,挥动膀子大声吼,嗷嗷嗷!没有任何阻拦的声音向四周震荡开去,鸽子惊慌而纷乱地飞向半空……

第一次布下的绳套虽然没有半点外露的痕迹,但一只鸽子也没有套上。

受了惊吓的鸽群会有很长时间压着山畔飞旋,不敢近前。绳套整个的布局给扰乱了,全毁了。马老汉耐心地重新埋了一次。再次的等候是漫长的。有两只乌鸦逼近绳套,它俩打算从绳子的东头吃到西头去。雪很白,乌鸦很黑,在黑白晃动的光晕里,马老汉的眼睛花了。他叫了一声,乌鸦仓皇而逃。太阳落山了,一只鸟都没有套上,他不想离去,凭借以往的经验,鸟在入窝前必须是饱着的,它们的食囊里没有食物睡不着觉。鸟雀的消化功能胜过任何一种动物,一夜间,它们能把石子儿化掉。马老汉静卧在山湾里,雾一样的寒气浸入皮肉,他裹紧皮袄紧贴地面。寒气是很固执的,马老汉手脚早已麻木。天全黑了,他两手空空回到家。

随着祭日越来越近,马老汉的套鸟计划一天天落空。距离女人的祭日还剩二十二天的时候,马老汉终于套了一只鸟。这只鸟的样子有些怪异,不像鸽子,比鸽子大,不像乌鸦,没有乌鸦粗笨,更不像沙鸡子。毛色麻乎乎的,奔跑的速度极快,叫声清脆生动。

是呱呱鸡。马老汉从未留意过这种鸟,也从未套到过,村里人在漆黑的夜里活捉过,肉很香,赛过沙鸡子,是经典上允许宰吃的一种鸟。大半个时辰过去了,糜谷快吃完了,马老汉这时放开嗓子大吼一声,鸟儿一个个受到惊吓逃进附近的浅沟里去,唯有那只呱呱鸡没有离开,一根绳子逮住了它。马老汉很兴奋,他上前把呱呱鸡从绳子上解下来,抱着往回走。

这种鸟脸型跟鸡差不多,不同的是,它的两腮有两撮绯红色的羽毛,像外国绅士鼻台子上的胡须,有弧度,异常傲慢地往后翘起,这就跟鸡不一样,有了一种非同一般的绅士风度;眼睛深红色,圆圆的,似两颗玛瑙,灵巧,可爱。

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借着黄昏的余光和雪光的反衬,怀中的鸟很绯艳,细润的羽毛似抹了蓖麻籽油。马老汉感觉到了鸟微热的体温,甚至怦怦的心跳。

它是一只鸟,却叫了呱呱鸡这么个名字,就当鸡喂养吧。在这二十一天的日子里,它是不能跟外界接触的,要脱胎换骨,带着一个干净圣洁的身子去见冥冥中的主人。马老汉为呱呱鸡选了一个干净的地方,是磨窑。磨窑是闲窑,有一盘厚重的石磨,是老人留下的,现在人都买面吃,在加工厂磨面,偶尔给牲口磨豆子、糜谷做饲料。老人打扫干净磨窑,在窑垴里钉一根木桩把鸟拴下了。窑洞深,最大的特点是冬暖夏凉,深冬窑里有一股扑脸的热气。窑的右边有一扇窗,早晨、中午这段时间会有不错的冬阳照进来。马老汉让儿媳妇端来两个碗,一碗盛水,一碗放食物。鸟惧生,对着食碗不敢靠近。马老汉想用唤鸡的方式教它吃食,咕咕了两声倒把鸟惊跑了。陌生产生距离,鸟也一样,还是离开的好,让它在没有任何打扰的情况下吃食。马老汉离开磨窑,但没有走掉,隔着窗户看。呱呱鸡尚未从惊吓中恢复过来,它伸长脖子东瞅瞅西瞧瞧,面对这样的新环境,它已经意识到失去自我的不安,也可能是绳子拴得过紧,浑身微微颤抖,每一根羽毛都竖着,像只刺猬。

喜蛋来电话了,喜蛋在电话的那头问起了母亲日子的事,就这几天想办法往家里打钱。马老汉对儿媳妇说,告诉喜蛋宰牲有了,别让他操心,自己把自己操心好,把工地给人家看好。

第四天,呱呱鸡身旁的水碗依旧满着,碗里的糜谷丝毫未动,它的食囊明显瘪了下去,毛色灰暗,原本浑圆的身子单薄了许多。如若没有惊扰,它会那样站上一天。马老汉想起女人喂鸡的情景,是母亲的祭日,女人早早地拴下一只公鸡。女人平坐在炕上,腿上铺着一块旧布子,鸡就在她的怀里,事先搓好的糜面疙瘩放在碗里,另一个碗里是水。牛奶状的面疙瘩沾上清凌凌的水从公鸡的嘴里喂进去,女人的手顺着公鸡的脖子捋,一节一节地捋。面疙瘩一下一下滑进鸡的食囊里。公鸡的头顶有单冠子,鲜红耀眼,下颌是双冠子,一样的殷红鲜活。双冠子似乎就为公鸡的吃食而长的,女人一只手揪住冠子,鸡的嘴就打开了。在女人的喂养下,公鸡一天一个样子。一只俊美的公鸡,在将来的后世里也是俊美的。

呱呱鸡没有冠子,头顶有凤冠一样的羽毛,下巴上光秃秃的,腮边的羽毛不利于喂食。马老汉还是让儿媳妇做好面疙瘩来喂。儿媳把呱呱鸡抱在怀里强行揪住它的腮毛掰开嘴,它拼命地挣扎,三四块小面疙瘩喂进去后,儿媳妇脸都涨红了。在以后的日子里,呱呱鸡再没有吃东西,大约在无人的时候,在漆黑的夜晚,在巨大的孤独和不安里,它的魂魄远离了自己,看上去可怜无助、无声无息。

马老汉解开了呱呱鸡。它依旧一动不动。也许,它已经意识到属于自己的自由只能容下窑洞这么大,毫无释放的可能。马老汉倒掉了原有的水和糜谷,换上新鲜的,方才离开。

呱呱鸡失踪了。

这天,马老汉推开窑门,发现绳子断了,呱呱鸡没有了。他找遍了每一个角落,让他吃惊的是,食物的碗浅下去一个深坑,水碗也浅下去了。它吃饱喝足后逃跑了。窑门是紧闭着的,晚上的大门也倒插着。窑门每晚他都是留心挂上锁,不用说是一只鸟,老鼠也很难逃脱。

一场雪给人们带来更多的忙乱,清理积雪,往水窖里背雪,往田地里拉雪。冻不住的手脚和高涨的热情,到处是渴望丰厚日子的人影。马老汉走在村道上,望着出进忙碌的人们,他突然想,是不是谁溜进磨窑把呱呱鸡偷走了?很快又被自己否定。因为套鸟的事没有人知道,知道了也不会偷。谁都明白,一只被举念了的牲意味着啥,它已不同于往日,它的生命有着神圣的意义,他们是不敢的。

那么,它躲在何处?

马老汉发现了一个土块,土块在窑垴的最深处,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呱呱鸡失踪的第三天中午,马老汉的目光投向了土块,原因是土块似乎动了一下,就那么一下,从土块的缝隙里露出一根羽毛。土黄色的羽毛。他明白了。搬掉土块,呱呱鸡仰面朝天地躺着,土块沉沉地压在它的身上,它竟然用自己的翅膀将土块紧紧地抱着。它想拿土块作掩护,趁他不备逃走。多聪明的一只鸟啊!

马老汉第一次对它刮目相看了—— 一只鸟逃跑的方式竟是那样的不可思议。绳子是怎么断的?土块是从哪儿弄来的?怎么会到角落里,又是怎么压在它的身上,那么的严实?它就这样躺了三天,压了三天。他疏忽它了,一只小小的鸟儿却有着如此这般的智慧。

马老汉用了一根更结实的绳子拴住呱呱鸡,而且看管的次数屡见频繁。

离宰鸟的日子还剩下五天的时候,马老汉找出刀子和磨石。第四天他去寺院里请了阿訇——腊月初八的那天到家干耳麦里,宰牲。望着瘦骨如柴的呱呱鸡,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套了一只病鸟,怎么不好好吃食?可是,捕捉它的时候,它却是第一个闯入他的暗套,它招呼伙伴的欢叫,它啄食过程中的贪婪,还有它偷吃逃跑的动机……

一只不想吃食物的鸟儿,一定有它的心事。一个问题突然闪现脑海,让马老汉的心猛地一揪,这是一只有儿女的鸟吧?它想孩子了吗?一阵酸痛掠过他的心头。那么,那群小鸟现在在啥地方啊?冰天雪地里的它们会不会冻死饿死,或给野物吃了?马老汉不敢往下想了。

二十年的日日夜夜,抹不去的伤痕与苦难,至今清晰可见。女人刚口唤的那几年,娃们还小,他背着山一样大的负担,娃们笑他笑,娃们哭他哭,虽然他想尽办法让娃们乐,吃好穿好。吃好的娃们并不乐,成天丢了魂似的,村子里的娃们跟他们玩耍,十回有九回,他的娃们受欺负,他们都喊“干头娃”:意思是没娘的娃娃。村里人看他过得苦,劝他娶个女人为自己做饭。他做不到,他忘不了女人临咽气时看他的眼神,女人在哀求他把他们的娃们拉扯大,她怕娃们受罪。有时候他想女人,想她活着多好,哪怕是个瘫子哑巴瘸子傻子,只要她活着,就是娃们的妈妈。喜蛋大点懂事了,外面受欺回来不说,最小的女儿总是哭个不停。他抱着女儿满院子转着哄着。日头落了,月亮上来了,星星稀少了,女儿睡了。他把女儿轻轻地放在枕头上,盖好被子,睡梦中的女儿还在抽泣,小手伸出来喊妈妈……

马老汉重新审视眼前的呱呱鸡。这只吸风饮露、饱餐阳光的鸟儿,经过十多天的囚禁生活面目全非。失去水分的爪子是龟裂的,浅浅地抓在地上,支撑不住瘦弱的身子。绝望使它对眼前的马老汉无动于衷,马老汉伸手抚摸它,它竟然连躲的意思都没有。然而,这一小小的动作却给予了它一丝希望,鸟鼓足勇气挺挺身子,睁大眼睛看着马老汉。它不会说话,但它的眼睛里透着一种细润的东西,一种深深的哀求,这种眼神他是见过的。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二十年后的今天却在一只鸟的身上重现!

马老汉离开了磨窑。

吃晚饭的时候,儿媳妇告诉老人,炸油香的面发上了,就等阿訇宰鸟干耳麦里了。马老汉没有说话。

腊月初七,马老汉走进寺院,阿訇给满拉娃教经。他没有进去,折转身子。

原谅我吧。回来的路上马老汉自言自语。

腊月初八一大早,马老汉自己洗了个小净①(伊斯兰用语,用清洁干净的水清洗部分肢体,手,脸,脚等),端着一汤瓶水走进磨窑,满满的一汤瓶水够呱呱鸡洗的了。按照《古兰经》的规矩,大小的牲接受阿訇的念宰,必须清洗干净,使它们带着虔诚的举意上路。马老汉洗完呱呱鸡抱着走出院子。他来到一道山岭上,雪早已融化,大地似乎有了春的气息。这是个清澈透明的早晨。马老汉伸出双手,呱呱鸡被举过头顶。在马老汉将它向半空抛出的那一瞬,它明白了,领悟了,奋力向前一腾,嘎的一声飞了出去。它似乎又沾上了大地的灵气,迎着炫目的晨光,彻底将自己打开了,带着马老汉真挚的举意向山谷飞去。

马老汉满含热泪,目送着呱呱鸡渐飞渐远的身影,心潮澎湃,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见证了一只鸟优美的飞翔。

原刊责编 张学东 本刊责编 鲁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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