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以外的这片海,拥有安静的魅力,然而,这也是它的可怕之处。罕有的咆哮和狰狞,向其他生物宣示着它不容置喙的主权,总是这样,安静平和,给人以慰藉,像是一位上了年纪的老者。当你试图怒吼,声嘶力竭地耗尽嗓子里的最后一点水分,再也说不出任何一个字母,只能勉强地蠕动着干燥的嘴唇,表示自己还活着,海的另一面轮廓就会浮现出来,没有任何回应,没有,榨干了求生者最后的一点实感。
“你们俩在这干嘛呢”船长两眼迷离,脚步晕乎乎地,手上捻着瓶喝了一半的廉价啤酒,溜到迎风口的甲板上,瞧见正坐着吹风的少年和男孩。
“没什么啊,就随便坐坐,刚整理好货物。”少年转过头去,随意摆了摆手。
船长右手拎着酒瓶,爬上台阶,坐到两人中央,举起酒瓶微微晃了晃,像只马戏团里拿着香蕉跳舞的猴子,笑得也憨憨的,“来点?”
“船长你又说笑了,我们俩还没成年呢。”男孩有些嫌弃地向他丢了个眼色,像是衣冠楚楚的绅士,瞥见一个醉倒在路边赤身裸体的酒鬼,半个字也不愿多讲。
“哈哈哈哈,未成年啊,欸呀,还真是好啊,我也年轻过啊。”船长收敛了醉意,酒瓶放在一边,和两人一样,被卷入这股海上特有的氛围里,不再只是旁观者。
“那个人后来怎么样啊?”
“既然人已经抓到了,儿子的下落应该也就清楚了吧。”
“你们说那个家伙啊,前些天收到他的来信,已经离开那里了,说是要到处走走,碰碰运气,指不定哪天走在路上,就会撞见儿子了,还真是敢想啊。”话音刚落,酒瓶又不知咋的溜到了船长的手里。
“这样啊,和我们还挺像的欸。”
“但愿我们都能找到吧。小时候听大人说,流散在各地的河流大海,都有自己的名字,但在根源上,它们都是一样的,有着同样的信仰和追求,为了流向未知的远方。”
“接下来你们有什么打算?”
“不清楚,继续找吧,如果我知道,她也在哪里等着我们,一想到这里,我是绝对坐不住的。”
“没错,虽然我们只有两个人,但那也没有其他选择的余地了。如果就这样回去了,恐怕我自己也说不过去。”
“但是,你们也不能无休止地找下去啊,总是要回去的。如果两年后,还是没有找到,你们要怎么办。”
两人陷入了沉默。眼前的这个问题,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问题,而是一个无法回避的事实。他们无数次在脑海里排演了两年后失败而归的场景,世界这么大,想要找到几个人,谈何容易啊,这一点他们还是清楚的。不过他们从未和对方提起,一是害怕挫伤对方的积极性,或者是给对方留下什么消极怠惰的印象。更重要的是,承认现实的存在,对于尚且活在梦想里的人来说,并不容易,好比当着一只鸟的面,亲自折下它的翅膀,再向它展现蓝天的辽阔,以及周围自由翱翔的同伴,这样的摧残与折磨,如果不是被逼无奈,谁也不会主动去拆穿它的伪装。自己应得的那份交代与从容,别人给不了。
“如果最后还是没找到,那就等着她来找我们吧,如果她还愿意的话。”
“我也不知道最后结果怎样,但如果她找到了一个好的地方,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生活下去,至于能不能再见到,其实也就不那么重要了。”
“欸,你们俩也真是的,日子还长着呢,别那么悲观嘛,不爽的话,闷一口,呼噜呼噜睡一觉,第二天起来,什么问题都没了。”船长又把酒瓶拿到两个人面前来回晃悠,悠悠哉哉的样子,活像个在酒吧里安慰失恋友仔的情场老手,倒把两人给逗笑了。
“船长,别说我们了,你自己又是什么情况?”
“是啊,你看上去和我爸年纪差不多,孩子应该也和我们同龄吧。”
“孩子啊,嗯,如果有的话,确实现在也该这么大了,哈哈。”
“什么啊,你现在还没结婚啊,在我们那得算是老光棍了。”
“用我爸的话说啊,就是条老咸鱼干子了,又硬又臭,扔在路边也没人要的玩意儿,哈哈哈哈哈。”
“欸,也不是啦,很久以前,我的妻子就已经去世了,当时也没有留下孩子,所以就一直没有呗。害,都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你不说我都快忘得差不多了,真是讨厌啊,哈哈哈。”
“啊,对不起,船长,真的抱歉,我不知道你还有有过这样的经历。”
“抱歉,实在抱歉,您别见怪啊船长,之前真的是从没听说过,所以就当笑话来说了。”
对于回忆版图里有过缺角的人来说,单纯的安慰和劝解,是一种合适的手段,但不见得有效。苦难来得仓促,走的时候却是步履蹒跚,在那之后,需要的是善意的消解,重在消解,而非善意。只是一味追求善意与合理,可能会潜在地强化一类有违初衷的事实,苦难超乎想象的可怕,人类毋庸置疑的应怜,除了学会安然接受以外,再无其他。
在这种情况下,无意识的戏谑和打趣,或许会产生意想不到的积极效果。这是船长并未想过,却也瞬间领悟的道理。比起自带嘲讽地嗔笑着接下这个话题,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更合适的表情,关于眼前这两个孩子,毫无桎梏的,善意的消解。
“我不太清楚你们俩啊,和那个女孩是什么关系,不过,如果我猜得没错,大概和我与前妻的关系差不多吧。怎么样,别看我这样,胡子拉碴的,年轻的时候可不一定比你们差啊。”
“怎么样,讲讲呗,反正闲得没事,船上又这么无聊。”
“老家伙,就当给我们长长眼,讲讲你年轻时候的光荣事迹,我们俩也学着点。”
“行吧,反正也没啥大不了的,不过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今天就拿出来晒晒。”
“之前我不是说过,我大哥在你们那个镇上的神社里担任神职,其实啊,这都得怪我,因为本来要继承神职的人是我才对,只是中途因为一些事情,我没有做下去,逃走了一段时间,没办法,我那可怜的大哥就背了我的锅,继承了神职,现在想想还是觉得很对不起他。”
“什么?原来你这么厉害的嘛,之前还真没发现。”
“当年就还行吧,因为年纪相仿,我和大哥当时一起在那个书院里读书,不过我的成绩比他要好点,父亲在家中亲自教授的神道理论的领悟方面也是。所以就这一点来说,当年我还是可以的。”
“厉害了,原来我们是在同一个地方读过书啊,真是没想到,那我还得喊您一声老师兄呢!”
“师兄可不敢当,当年也就这方面强一点,要说起现在,当年学的东西可早就忘光了,不过是一个运货砍价的俗人罢了。”
“既然你当时那么厉害,怎么会做起现在这个事情呢。”
“不会是因为打架什么的,害怕被父母打骂,然后离家出走,像我们这样遇到了好心人收留,然后就顺势做起了这件事吧。那我们可就太有缘分了,干脆我们也以后直接干这行算了,还挺自在的。”
“哈哈哈哈哈,你还蛮会编故事的,不过也猜得差不多了,后来我确实离家出走过。”
“然后呢,然后什么情况?”
“因为我成绩比较好,父亲也夸我悟性高,打算把神职留给我来继承。当时我呢,自然是非常开心的,平时在学校里就很喜欢显摆和展示自己,得知父亲和长辈们的认可后,更是觉得自己高人一等,这么好的机会,肯定也不会错过的。不过我的大哥的脾性性格我也清楚,有点闷,不太爱说话,常常是一个人躲在书房里看书,而我就是成天到处跑,家里亲戚都说我们俩习性天差地别,根本不像亲兄弟,不过只有我们俩清楚,在有些方面,我们是真的很像。”
“听你这么一说,我倒觉得你们兄弟俩和我们俩有点像欸。”
“大白天的你说什么瞎话呢,你哪个眼珠子见到我看书了?”
“你这么激动干嘛啊,我也没具体指哪两个啊,我和他不行嘛?”少年指着不远处一个坐在箱子上看书的年轻船员,他平时话不多,喜欢一人呆在角落里看书。
“真的是!”男孩愤懑地捶了一拳少年的肩膀,一脸憋屈的样子,“够无聊的。”
“行了,别闹了。”
“到了夏天,家里送过来一堆西瓜,我冲上去就是一顿猛啃,他就在一边站着,也不说什么。起初我以为他不喜欢吃西瓜,才站着没动,后来我发现,他只是不想和我抢,因为西瓜有很多,也不用抢着第一个吃,所以就等着我吃完了才动手,结果西瓜皮啃得比我还干净,像是刀削得一样,一点红色果肉都不剩,把我给吓一跳。”
“要说西瓜,我倒是真的不喜欢吃,从小只吃过一次,后来就再也没动过。”
“不愧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啊,再好的东西也得吃腻哦。”
“你喜欢吃西瓜啊,那还真巧,下一个地方算是有名的西瓜原产地,到时候我请你吃个够。”
“啊,真的嘛,谢谢船长。”
“欸没事,我也好久没有吃过了,还真有点怀念呢。不过除了西瓜,我们俩的相似点还不止这些。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这种癖好,小时候我特别喜欢收藏石头,藏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过我的父亲非常反感,觉得很不成体统,每次看到都会派人过来,把我屋里的石头全都扔掉。有次我又捡了一堆石头,准备拿回屋子里,发现另一个拐角处有父亲的脚步声,原路折回也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只能溜进了一旁大哥的房间里。父亲看见我慌张的身影,走进来问我们俩在干嘛,幸好他没有说出我又藏石头的事情,简单搪塞了过去。后来我才得知,他也喜欢石头,只是碍于父亲的惩戒,不敢自己去做,我就把自己捡到的,也分了一些给他,之后也是如此。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也越来越亲密,这在之前我还是不敢想象的。”
“确实,只要有了共同的兴趣和秘密,之前再陌生的关系也可能会成为朋友的。”
“是的,如果之前算得上一种恩怨,之后也有可能会成为一种新的感情的前提,就比如。”
“哈哈哈哈哈,非要这么说的话,也没错。”
“不过相似说到底,也只是差异和矛盾的一种调合剂,无论是自然而然的既定事实,还是人为诱导的理想画面,只要越过了情理的限制,也会成为一件很可怕的事情,看起来没有任何的反常和越轨,却会让每一个身陷其中的人,都无法全身而退。”
“让我猜看看,所以说你们俩都喜欢上了同一个人吧,欸呀,原来这么狗血的展开,真的是毫无年代感啊。”
“小子,你可要记住了,感情这种事情,本就没有什么对错先后之分,可要命就是这些毫无违和感的事实之间,产生了冲突和矛盾,无论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放弃或者否定哪一个完全合理的真相,既都是正确的,也全是错误的,你又能做什么呢,小子?”船长用食指按住了男孩的额头,又揉了一把有些凌乱的头发啊,再放回地面上。
“我知道了。那然后呢?”
“那个女孩是她的侍女,家里人病了需要回去调养,就把她介绍过来接替原来的工作。我有次散步时撞见了她,得知是大哥的侍女,就去麻烦他介绍给我,当时他也没有拒绝。之后我也常常会去找她玩,给她带来一些家里比较好的水果点心,不过,这件事也被父亲得知了。父亲的年纪也大了,我也快到了接任神职的年纪,按照规定,接任之前需要和其他神职家族或者地方贵族的长女成婚,生下子嗣,才有资格正式继任下一代神官,完成神眷延嗣的任务。为了扫除障碍,父亲把那个女侍赶回了家里,禁止她回到我们家里。我肯定是不愿意的,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和家里很多长辈也闹翻了,在没有任何准备的情况下,只带了一些钱,偷偷逃了出来。我找到了那个女孩的家里,想带着她一起逃走,走海路逃到没有其他人认识的地方生活,她也答应了。我们找了一个偏僻的地方,两人举行了一个简陋的成婚仪式,当晚趁着夜色就上了船。只是很不巧,夜里海上卷起风暴,船颠簸翻滚得很厉害,船上的人被掀翻落入海里,因为水势凶猛,我们被冲散了,因为会游泳,最后也只有我被附近经过的商船给救了起来。我没有办法面对她,还有他们,所以打算就这样留下来,顺便四处找找还有没有她生还的可能,也就成了今天这个模样,还真是没想到。”
“欸,真的是,虽然你的经历已经很惨了,但你哥哥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确实,我也是在那很久以后,回去拜访他才得知的。因为我的长期失踪不见人影,父亲也含恨离世,最终让我大哥继承了神职。不过我也是清楚的,他并不喜欢和人打交道,平时的爱好也就是看看书,写点东西,之前听他说过,以后想要当个作家,过一个平凡人的生活就很满足了。当然,因为无需继承神职,婚姻也是相对自由的,家里人对他也没什么要求,他完全可以毫无顾虑地把女侍娶回家,两个人过上安安稳稳的日子,没有任何障碍和困难。但是,因为我,欸,确实是这样,我毁了他的一切,关于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我猜他肯定要恨死我了吧,虽然他的态度还是像往常那样,不太愿意多说话,但是我也能清楚得感受到,他确实变了,和别人交流时语气更加自然了。不过,这种看起来很不错的变化,却并非他的本意,即使在我看来,更多还是勉强和掩饰吧。怎么说呢,我还是宁愿看到他之前一声不吭的样子,至少这会让我觉得很安心,他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按照自己的意愿活着,没有任何人给他造成困扰,我也无需愧疚。做一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也是一件幸事,因为无需承担什么,所以无需逃避什么。只是现在的一切,再也不可能了,大概这就是我自找的吧,被流放到这片无人问津的海域,永远漂泊下去,永远。”船长忍不住又猛灌了一口酒,模糊的表情大致可以归为笑的范畴,像是在和自己的过去和解,又或者是在训斥那个曾经迷茫懦弱的自己,永远不要轻率地想要面对现实。
“船长,我知道现在的自己,也没有资格说什么,不过,你有想过你的哥哥还有那个女孩的想法嘛?或许在你眼里,因为自己一时的冲动,葬送了两个人的未来,但你那时候的选择,也是你最合适的选择,对两个人来说。如果你当时选择听从父亲的建议,不仅你会过得不幸福,还有你未来的妻子,那个女侍也会觉得无奈,而喜欢她的哥哥,更是因为顾虑到亲情而止步不前,那么做耽误的就是四个人的未来。既然女孩选择跟随你的脚步,那就说明她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心里准备,愿意承担未来的各种风险与挑战,是你的勇气和果断鼓舞了她做出决定的信念,从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成为了她终生的依托和信念。而你却因为意外丧生这件事情,开始质疑和否定你们俩最初的勇气和决定,认为服从现实的安排才是最好的选择,这种不负责任的做法,不仅是对于自我尊严的忽略,更多对于女孩的信任与决心的践踏,你这么做无疑是在告诉她,当年你们俩的做法都错了,因为你的冲动,葬送了她的生命,一切都是你的过失,你应该承担一切的责任。这听上去是没错,不过,也太狂妄了一点吧,做出这个决定,同时也是别人慎重考虑下做出的决定,因为自己的意愿,随意断言和否决别人的人生,这和草菅人命的独裁者又有什么两样呢?在你眼里,一个赌上一切的信念,就这么廉价嘛?倘若当年的你,真的拿出了十足的勇气和决心,今天你就不该这么说,站在我面前的,也只是一个年纪大一些的小孩罢了。”
“喂,你说的也太过了吧,哪里有这么严重啊,船长已经这么难过了,快别说了。”望着一旁越说越亢奋的少年,男孩觉得氛围有些微妙,赶紧爬起来从后面抓住他的肩膀,想要制止他,却被船长给拦下来了。
“嗯。。。你说的没错,是这个道理,可能我确实想得有些不妥。这么些年来,我也很少和别人聊过这个,所以各种想法,或许都是我积累在心里太久的不满和抱怨吧。有的时候我也会觉得自己之前可能做得是对的,只是我没有勇气承认,也不愿意和别人交流。或许这种感受最初也只是一个幻觉,在我记忆里重演的次数过多,也就成为了根深蒂固的一块补缺的惨角,不再怀疑,甚至都忘记了,它曾经也只是我的一厢情愿罢了。至于我的哥哥,恐怕也是这样的,虽然遇上了这样的事,但我想他也是有过真正幸福的回忆的,至于具体有多久我不清楚,但是对于他的儿子来说,他曾经也是个无可替代的好父亲。”
“如果有机会的话,抽空回去看看吧,他应该也很想你的啊。”
“就是啊,趁着下次回到镇上的机会,一起去走走吧,也带上我们俩,我还没去过山上的神社呢。”
“你们俩就是想着玩吧,也行,这倒没什么。先不说了,船快到岸了,赶紧准备搬货吧。”
“好叻,船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