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像装满一汪黑水的海洋,浪头一波接一波,冲击着人生,淹没的三喜一次次喘不过气。
所以她喜欢黑。记得高中时候班主任给了她一个像妈妈一样的拥抱,
她哭着在日志里写下:
我是一棵蕨菜,阴暗里蜷缩着长,请不要给我阳光,
对不起,只感觉到刺眼,我感觉不到暖了。
二姐走出来,打破了三喜的回忆。
俯下身子,拉起坐在地上的三喜和小乐,喊着陈安又回到屋内了。
系着与这个季节不符的丝巾的二姐,低头时候丝巾也垂下来,
三喜猛然看见了,丝巾后面挡着二姐满是手印的血淋淋的脖子。
“这样吧,墓碑重新刻一块,上面就简单些,写七个孩子,不写名字了。”
大哥提议到,所有人都表示同意后,大哥接着说:
“这事是我没有做好,新的墓碑的钱我自己付就好了。”
说完,嫂子狠狠瞪了大哥几眼,走出来房间。
“不用,我都准备好了”,
大姐总是都是这样,出钱出力出人。
“姐,哥,这个钱你们谁都别管了,我自己弄就行了”,
陈安说完,哽咽了一下。
“我和陈安弄吧”,三喜话没说完,
陈安说了一声,“别争了,我负责。”
墓碑的事情就算是定好了,晚上一家人挤在大哥破旧的小房子里,床上,地上,都躺满了人。
黑夜里她们之间彼此没有话,蛐蛐聒噪的叫声一声声打着节拍,
像是嘲笑着这家人是有多不和睦。
夜风徐徐,星星眨着眼,照进她们睁着的眼睛。
几天后,墓碑做好了,去往墓地的时候,像是一个大部队了,有点浩浩荡荡。
村头又站满了老老少少,叉着手,说着东家长西家短,聊着谁家的闲话。
“他儿陈安娶媳妇儿没。。。”
“那个穿黑衣服的是谁,是老小吗?”
“带眼镜那个是平平女婿吗?听说她很厉害呢,女婿也很有钱。。。”
“陈老头该享福了吧,一辈子拉扯这么多孩子也不容易。。”
“陈家的孩子又跑到王家坟地上坟,这事。。。唉。。。”
一路在村里小路上走来,各种闲话入耳,三喜她们兄弟姐妹默默的听着。
“唉,又被看笑话了”,大嫂嘟囔了一句。
在母亲的墓前,大姐泣不成声,几度哭晕过去。
大哥默默的翻着烧纸,晃动的火苗下,
陈安安静的跪着,看着墓碑。
母亲的去世,对三喜兄弟姐妹七人而言,都不一样。
大姐毕竟有了自己的家,孩子,公公婆婆。
她只是觉得母亲一辈子辛劳,还没有享过儿女的福,就走了,可惜可叹。
二姐有着愧对,内疚。
大哥和大嫂,有着很平常的心,接受着人正常生老病死的一生。
相对来说,扫墓上坟,就像一个礼仪的程序。
结束了,还要顾自己的小家,工作,儿子上学的问题等等。
对陈平平而言,感谢这个家庭感谢母亲,但自己也尽了一份力,
有些两不相欠的意味,尽管也是哭的死去活来。
小乐还像个孩子,像是来告状来诉苦,
委屈的心疼的眼泪哗哗落下,问母亲为什么这么早离开了她。
陈安没有表情没有言语没有眼泪。
但三喜知道,母亲的离世,影响了陈安的一生,改变了陈安的一切。
三喜呢,
自从母亲去世后,陈老爷子也去了北京,老宅子就荒废着塌了,老家已经没有地方可以居住容身。
什么姑姑舅舅,关系都僵的狠。
有句话常说,一个人说你错,可能是不对的,两个人说你错,可能也是不对的,但十个人都说你错的时候,你就应该考虑一下是不是自己的问题了。
以后的时间,但凡聊起亲戚家人的问题,
三喜表示对姑姑姨妈舅舅等等只有无穷无尽的恨得时候,
很多人咋舌,圣母的表示:
应该思考一下自身家庭的问题。
三喜永远回复一句,你不是我,不要评判我的是非。
所以她每次回国休假的时候,
都是当天定机票,然后打车直奔墓地,让出租车等着她,
跪一会和母亲说会话,然后坐车直接离开。
她一刻都不想在这个村子里停留,一秒都不想。
她每次跪在母亲坟前,心里都是在问自己,
母亲真的去世了吗?是不是一场大梦,还没有醒。
电视剧里的剧情,怎么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不能接受母亲的去世,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是不能接受。
她假装母亲不知道去了哪里,但是时时刻刻都在看着她,看着她的兄弟姐妹。
扫墓回家,
院子里老杨树树叶子哗哗作响,又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
一个短发女孩子,瞪着大眼睛,屏住呼吸,俯下身瞪着睡着的三喜。
感觉到了这浅浅的此起彼伏的呼吸,三喜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子坐起来,
蛐蛐还在叫着,张峰和陈老爷子的呼噜声交替着。
还听见有人翻了翻身,陈安的位置。
三喜知道是梦,可她清晰的看到了一个女孩子稚嫩的脸,
谁呢,想着想着三喜莫名其妙着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
“起来起来,去给你爷爷上坟”,
陈老爷子一大早催促着陈安,陈安不情愿的起身。
小乐醒了,唤醒三喜:走,我们出去转转。
“去给你爷爷上坟!”陈老爷子喊着小乐,
小乐回:愿意去你自己去。摔门出去。
三喜换上白色的体恤,随意扎了一把凌乱的头发,
水洗一把脸带上眼镜就跟上了小乐。
她看见老宅前面的水沟里,开满蓝色的牵牛花,上满滚着露珠。
三喜怀念这种味道,多年之后的有天,
她经过一个草地的时候看到这种花激动的流下泪来。
她彷佛看见,
小时候,母亲总是自转着轮椅,来到着位置大喊她回家吃饭,蓝色牵牛花盛开在母亲身后,家里飘出熟饭的味道。
她彷佛看见,
母亲坐在轮椅上,在冰天雪地里遥望着路口,等待着住宿一月回家一次的她和哥哥。
她记得在这个位置,大姐二姐生气的跟母亲吵架,说要带她去北京享福,母亲拒绝了,说孩子们还小,
等她们上初中了吧。初中以后说等她们上高中了吧,然后说等她们高中毕业上大学的时候吧。
同样是这个位置,母亲病重,租车停在这里接母亲去北京治疗。
三喜藏在门口哭着不出来,母亲说三喜你都是大孩子了,怎么还不乖。车子刚启动的时候,母亲一下子大哭起来,喊着,我走了,我的孩子们怎么办,怎么吃饭,衣服晒不干不要穿。。。
三喜跑出来,追着车子跑了很远很远。
还是这个位置,母亲从北京治疗回来,出来送三喜去学校上学,
三喜蹲下来,母亲帮三喜整理了衣领,不知道为什么三喜就情不自禁的抱着母亲哭起来。
最后一次这个位置,三喜踉踉跄跄回家的时候,这个地方摆上了灵车,花圈。
三喜发着呆,小乐喊她一声,走啊。
“你知道吗小乐,昨晚我梦见一个小女孩,跟你长得很像,不说话就看着我。”
三喜边走边对小乐说。“我感觉到她的呼吸了”。
“嗯,你知道咱妈还有过一个孩子吗?”小乐回答。
“不知道,”,三喜摇摇头。
“我也不是恨清楚”,小乐说。
“你看见二姐脖子上的疤了吗?”三喜突然停下来,站住问小乐。
“还有谁,她老公打的呗!”小乐说的轻描淡写。
“为什么?不是天天不上班吗她老公!”三喜奇怪的问小乐。
“谁知道呢,她们就一定忍气吞声的,不知道图什么。”
小乐接着说,
“你知道大姐家拆迁款将近4000万吧,她老公给别的女人了,还赌博输了一些,全没了!”
“全没了?三喜吃惊的问。
“对啊,全光了。”小乐边走边抽打这路边的小花小草。
留下三喜,一脸的疑惑,想不明白,自己的姐姐们图的是什么,为什么不离婚。
三喜听母亲以前提起过一点点,
母亲带着大姐二姐大哥嫁给了三喜爸爸陈老爷子。
他对三个孩子并不友好。
大姐从小肩负起家里的重担,还要照看后来又出生的三喜兄妹。
后来陈老爷子随意给大姐安排了村子里一人结婚,大姐哭着自己离开了老家,只身一人跑去了北京。
而二姐性格倔强,知道陈老爷子脾气不好,基本上不回家,一人在外面半工半读考取了那个时候的本科学历,研究了心理学。
后来的一次回家,竟然是跟母亲说起自己要嫁人了。男人二婚,比二姐大20岁,是律师所一个普通律师,有一个比三喜年龄还大的儿子。
母亲自然是不同意的,
说好好一个姑娘,为什么就跟这样一个男人。
二姐回答的斩钉截铁:
因为我缺爱,因为我可以有安定的家。他给我足够的安全感。
母亲因为这事,骂了二姐,
二姐就那样离开了,没有跟家里联系。
母亲伤心了很久,最后也不得已同意,对那个男人说,
虽然我们家里条件不好,但我不要你什么彩礼,请对我闺女好。
那男人答应着,后来帮三喜她们交了一次学费,
是唯一一次对这个家庭的馈赠。
所以,二姐对母亲,始终是带着歉意的。
在外面溜一圈,准备回家吃饭。
桌上,三喜看着二姐身边的那个老男人,一脸的鄙视,
忍着随时想把菜汤泼到他脸上的冲动。
开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