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咯咯地笑出声,说:“老北京驴打滚儿,吃起来甜糯爽口哦。老前辈真要把你做成了驴打滚儿,那可是能上吉尼斯纪录的驴打滚呀!直接打包孝敬给领导,那可够机关食堂里就餐的官老爷们,爽吃好几天。”
“我可不想上机关食堂的餐桌。因为把我做成什么,我的成色都够不上档次,会倒官老爷们的胃口的。”
我俩都笑了,全身心放松的笑。笑过我接着说:
你想想,我跟老前辈们有了这么大的过节,领导一行乘着专用视察车离开后,我能有什么好的待遇。哼,灌入耳朵里的都是不是啰!
我来给你学学几个刺耳的:
还说什么呀,明显着是跟领导比干净,这就是想在领导面前装领导;
才来铁路战线混了几天呐,就敢这么往外拎野心,也不撒泡尿照照;
反正老话说,乌鸡变不成彩凤凰。
本来我对领导的先敬衣裳后敬人,就窝了一肚子火,他们这么一嘀咕,就成了火上浇油。虽然我的嘴紧紧闭着,可心里却狠狠地说:
都啥眼神儿呀,你们!就我这一身装得了领导吗?我这叫啥干净?洗得发白的干净。人家是啥干净?从没沾过水的干净。就是簇新!知道啥叫簇新不?
也不好好看看,那些踱着方步而来的人的身上,哪件不是刚从库房里取出来刚开封的,那浑身纵横交错的折压线,没有半寸的趴倒;
眼睛不济耳朵不会不济吧,那窸窸窣窣的浆子声,后山上的鸟都能听见,你们竟然听不见?可曾记否,那刚开封的工服穿上你们身上时,是不是也这种声音?这也能忘;
来,到我这身洗得发白的工装上找找,看是能找到压不倒的折压线,还是能听到浆子声?装领导,没有簇新助阵,你可装得来!
也许我的认识不够成熟,心气也没能与行规合上拍,可我就是这样认为的:习惯和实际需要,简单化了老前辈们的诉求,而知识的匮乏和大山的常年闭锁,更使他们理解不了多元化的存在。他们的观念中,单一的雷同,才称得上正经,偏离了这个观念的标杆,耶稣般的难受就会降临。
我从来不是喜欢推卸责任的那种人,对自己招惹的麻烦,愿由自己来承受来消化。但是也得看招惹的是怎样的麻烦。
我能体验到,我强加给他们身上的那份不爽快,也能够理解,他们针鼻儿那么大的洞见能力。然而我实在找不出能走向他们“单一的雷同”的路径,只好得罪了。
人都这样,宁愿同吃苦,不愿同享受。他们确实把我天天穿得干干净净,当成享受了。我看得出他们心里的意见:大家都苦着呢,你享受个鸟?即便论享受,也轮不到你呀!
我们这一大年一大年的,总得在时刻准备的脏中熬着,你好,天天忘掉本色,溜光水滑着享受,还讲不讲公理?好,你享受了我们就得痒痒,你享受一天我们就得痒痒一天,不用央求就给挠背的老婆又不在身边,给谁谁不恼火!
玄乎点说,他们那被盐碱油泥铸造的硬梆梆的工服,都能当防弹衣穿。小口径的子弹能不能穿透,肉眼还真不好判断。要是拎起来逆着光一抖落,那白花花的盐碱沫儿,一准儿纷扬成塞北的粉雪。倒也诗情画意。
再看他们个把月也难洗一回的袜子,第二天早上都能立起来,显白地往门前的椅子上一立,像一尊尊油光铮亮、尖削锐气的美利坚独立纪念碑。他们还无聊地比过,看谁的立的直、立的久,还诚心请我给当裁判,没把我烦死。
真不知怎样来感受他们好!就那立得惊心动魄的袜子,刚穿上脚的扎樾且不说,想那脚汗给漛软乎后,窝在鞋里的脚还不跟踩在油泥里一样嘛!这整天哧溜哧溜地稳不住根儿地挪步,想着就发麻。再老茧的脚,也是皮包着肉啊,怎好这般糟蹋!?
我天天洗澡也遭说:怎么姑娘家家的呢,一个大老爷们儿的铁路工人,天天洗涮涮、洗涮涮,也不怕被热水烫秃落皮!还以关切的语气问我,你这天天钻到热水里哗哗,迷糊不?
迷糊?迷糊啥?洗澡是让人倍感爽朗的享受,怎会迷糊?当然,我的这一享受又惹得他们不舒服。
后来我才弄明白,他们之所以不爱洗澡,是因为一洗就迷糊。洗一次,好几天都缓不过来。这不仅耽误手头上的工作,也耽误吃饭和睡觉。从这点上来说,我与他们认可的铁路工人的做派,又反了向。
人的体验真是天壤之差。在我这儿是倍感爽朗的享受,在他们那儿却成了深陷迷糊的遭罪。不由地想,以往发生在同一阶层人与人之间的冲突,会不会是出于对同一事物体验上的不同而引发的呢?体验,能增进阶层的友爱,也能分化阶层的感情?
看来人毕竟是骨肉的、血液的、神经的人,体验对人的决定性作用要大于阶层的概念。
好在洗衣服洗澡这两档子事儿,他们的前辈也都做,不过是程度上的差别,所以他们不好过分用传统来压我。如果没有个别的领导来检查指导工作,我们间还算能各守自安。
他们在时,身上的那股馊味儿把站里固有的霉味都搅合了,感觉还有些理直气壮。尽管我时不时地要禁禁鼻子,可也不好说啥。说了也没用,因为他们自己闻不到。
你要说了,他们准会当着你的面使劲用鼻子闻,然后郑重地告诉你没闻到。接着就得倒打一耙,斥责你造谣生事,贬低真正的劳动者。
他们眼里,我就不是真正的劳动者。尽管站里的活儿我干的最多,最艰苦的巡路工作我全承担,但他们衡量真正劳动者的标准,并不在于活干多少上,而在于你的生活习惯以及你对脏与干净的态度。
“闻君一席话,心有戚戚焉。不想这孤家寡站之人,还曾受过不少,啊,欠公正的待遇。一朵清莲,尽遭浊雨污风吹打,忍而不宣。幸而未夭折,成了继承者,实现了特立独行的愿望,落座为说了算的孤家寡人。”她开起了玩笑。
“不敢当,不敢当,此言中,无有一项敢当。其实没有什么不公正的待遇,现在想来都是有趣的往事了,也都能给视为可贵的经历。不是说人生重在经历么!有时想,生活中能有几人获得得了我这样经历?这样一想我还捡着了呢。”
以下,是我给她讲的我的另一个经历。主题:挂窗帘。
我们小站所有住人的房间,都没有窗帘。这是小站不可破除的铁律。在这个向来都由雄性占据的小站,窗帘,如同沾满邪性的裹尸布,被严重地厌恶和避讳。
百多年来,一茬接一茬来这里与铁路为伍的汉子们,均把挂窗帘看成是假正经、娘们儿气、心怀鬼胎、不可告人,非常之不耻。
刚来小站时,我不知道这个传统,连续几个晚上都要把撤下来的床单,用图钉按到木质窗框上充当窗帘。
那个年代建的房子,窗户都大得莫名其妙,感觉房间多宽窗户就有多宽,而我能够用上的又是单人床单,只一条,所以将巴能把大开口的窗户,遮上一半。我想先将就着,赶明儿求谁代买一副稍带过来。不想,我这极端不爱求人的人的求人打算,很快就被解除。
床单充当窗帘的几天后,三个前辈中最老的那个,郑重其事地找我说话,言称也代表另外两个的意见。就是本应三张嘴来干的活儿,现由他一张嘴来承包。
说是说话,实际上是进行传统教育。话题一开,我便从他忍无可忍的瓮声瓮气中,听出了这回说话的要义——这里,不许挂窗帘。
“为什么?”
“不为什么。因为我们没挂,你就不能挂。你挂了我们咋办?”
“你们也挂呀!”
“我们也挂?我们凭什么挂?你说的可真轻巧。”眼睛立了起来,“听着,你这个新来的,我们的前辈就没挂过,我们前辈的前辈也没挂过,再往前……,就是一开头就没挂过,你怎么从头问到尾,一个不剩地问,也是没挂过,你听明白了没?”
我表示听明白了。
“那好,身为晚辈,前辈没做过的事,我们怎敢做?前辈立下的规矩,我们怎敢破?要反祖宗忘大本、太岁头上动土吗?”
呼呼喘了几口粗气后,进一步点拨,竟还驾轻就熟地使用了先来后到、先尊后卑的理论。说:
他们是这里的前辈,我是这里的晚辈,我要想在这里混下去,不先把这个认清可不行。
为使他的气不喘的那么粗,我表示我可以认清。还实事求是地表示:一到这儿,我就努力在认清。
我的态度让他好受了些,因为气喘的不那么粗了。但淤在他胸口的冰雪,并没有消融,便趁势又呜噜一通让人寒栗的话。大意:
努力认清就好,人在哪方面都得努力。总之人,不能不知好歹,没老没少,这窗帘就是挂,也得是我们先挂你后挂,我们还没呢,你先个毛线。
我想解释说我不是有意冒犯,问题出在我不知道上。我要是知道,说什么都不会这么不知好歹地惹前辈们不满。不知者不怪嘛,还请前辈们体谅!
但我实在懒得跟他费舌,我真当看出这是个不太会讲理的人。虽然歪理讲得傻好。
一般来说,会讲理的人无论怎么的忍无可忍,也得首先问个知道不知道,然后再酌情处理。哪能这样的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扣帽子、打标签,整个把我整成了明知故犯,有意反祖宗忘大本,哪儿跟哪儿呀这是!
忽而想到了“莫须有”,心里笑了笑。不笑岳飞笑秦桧。岳飞有口不?那可是咏出气吞山河的《满江红》的口啊!可人家懒得跟秦桧开。为啥?根本不屑。
末了,老前辈爱护性地教导:记住啰,先来后到,可不只是板上钉钉,那还是头轻脚重的大山。就是谁也翻不过来。你见哪儿矗着过脚底朝上的大山来着?
我答真没见过,倒是想见。可我这辈子,怕也见不着!
“这就对了嘛!”
老前辈对我的识时务,算是首肯。接着说:所以,先来的永远是后到的榜样,后到的永远得向先来的学习。先来的最大功劳你道是啥?就是在后到的前面留下了脚印,后到的得踏着先来的脚印走;
后到的只有踏着先来的脚印走,才能走得正、走得直,不摔跟头不犯规矩。告诉你,摔跟头的都是犯了规矩后的活该,自作自受,不会有人来帮你擦屁股;
还得告诉你,人要不想摔跟头,就得守规矩,规矩可是一代代前辈,一步一个脚印打落出来的,犯了规矩就是犯了前辈,犯了前辈能有好果子吃?
你要问我怎么才能不犯规矩,我倒愿意教你一招,听着:要想不犯规矩,就得学会讲规矩;要想学会讲规矩,就得学会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时时讲,要不你就学不会。
我差点扑哧笑出来。这老家伙哎,真不愧是最老的一个啊,这套嗑唠的也忒出神入化啦!而且一反平日里的呆头呆脑,也不笨嘴拙舌了,这是借上哪方的神力了?虽然车轱辘话不少,但整体上我必须得给个赞!
老家伙再接再厉:“我最后给你一个透心的劝告:讲规矩就是讲你手中的饭碗,讲你炕上的睡觉,讲你要好的都能得好。”最精彩的在这儿:“不讲规矩就不成豆腐和饼。”
他的意思是不成方圆。——豆腐为方饼为圆嘛!
山里人说话虽不文绉,但都喜欢借用形象来表达。可这种借用形象来表达,听者需要转脑筋才能转过味儿来。我脑筋还不算木,使劲转也转得过来。但我真不愿意为他们的弯弯绕多转脑筋。我脑中已经定型的语言处理器,在处理这些弯弯绕时,总被弄得超负荷,感觉保险阀都要爆了。
后来,我听他们之间的形象对答,就跟听《智取威虎山》里土匪的黑话似的:“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正晌午时说话,谁也没有家!”……。没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