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沿着路基下的小路,迎着上午九点前的阳光,轻快地走着,山谷里清新的空气,灌满了肺。大崖壁出现在了前面,走过大崖壁,小站就又在眼里了。
她来后,我每天走过大崖壁看到小站时,心里升起的不再单是过去巡完路后的轻松,还多了份和着幸福感的亲切。
今天巡路时,我一直思索,午后该给她讲个怎样的故事。
看星星的那个夜晚,给她讲完三个老前辈,对我的言传身教后,再没讲出有长度的故事来,都些零打碎敲的小片段,也都太现实主义,缺乏虚幻飘逸感。现在的小站里,太现实主义的东西会与如梦似幻的情调违和,得适当调剂下。
一想那个星星的夜晚,向她复述老前辈的“不讲规矩就不成豆腐和饼”的精彩段落,就觉着有趣滑稽。我相信,这个独特的比喻能把她的耳朵打得很开,使她体验到另类的新鲜感。
不妨回映下我跟她说,“听他们之间的形象对答,就跟听《智取威虎山》里土匪的黑话似的”,这句话后的情景:
她听完,晃晃包着毛巾的头笑着说:“那你们谁是‘天王盖地虎?’谁是‘宝塔镇河妖’?”
“天王宝塔,当然得是老前辈!我只有被盖被镇的份儿,愿不抬头不起身,没脾气。”
她接着笑,含糊糊说了声“窝窝囊囊泰迪熊”。然后,望着对面星光下的大山的剪影,小声清唱道:
“男老铁,控诉了老前辈之狷狂。字字悲,声声泪,激起我笑肠翻作浪。豆腐和饼不再是吃食,且成捆绑手脚的方圆规章。啷哩咯哏啷咯啷哪个啷,男老铁终于熬到了解放,翻身作主人,深山见太阳。咿呀呀——,美好的日子万年长。”
唱完扭脸看我,似乎在问:如何?
“好听!这演绎的有意思。要再有把京胡伴奏,就是标准的京剧样板戏的经典唱段。”我讨好地答。
“少恭维,哪敢与经典比肩。你不是《智取威虎山》吗,那就给你来上一段。可我止不住地要问你,你都智取得了什么了呢?咱就算把小站比作威虎山,你好像也没智取成呀。我来武断地出个结论:小站不是你智取的,是时间送给你的,时间把这里的人都送走了,转手又把这里白白送给了你。其实你在得到的过程中,没有什么作为,你一直都是被动的。”
“这话恰当,我确实没有什么作为。您还别说,我还真就认为我自己就是一个没有作为的人。我一直都没有作为,无论过去,还是将来。”
“别谦虚,你个男老铁怎会没有作为呢。不过是作为的方向不同、所用的心思不同罢了。别忘了,你把整个小站都想成是金子了,能说没有作为?”
“那不是空想么!我吧,脱离实际的还成,结合实际的都不成。”
“实际也是空想,空想也是实际。没有空想哪有实际?要不怎能说万物为空呢。不空的,都是想象里的。刹住刹住,挂倒挡,‘请注意倒车,请注意倒车’,咱别再兜什么佛理的圈子了,你还是接着讲你接受教育的实际,怪好听的。好像你心里不是很服气?”
“哪敢呀!所有的山神都能证明我是服气的。”
我接上断开的话:
不管怎样,我都虚心接受了老前辈的教育,也甘愿向这个百多年来一直沿袭的习惯妥协。进境问禁,入乡随俗,这遵循了几千年、塑造了无数代人的教条,我怎好挺身违背。
说是传统有精华也有糟粕,但传统不允许谁都来进行对与错的争辩。对传统最有益无害的做法,就是尊重和遵循。所以,直到他们离开,床单也没再接触过一次窗框子。
有意思的是,他们离开后,可以任由自己行事的我,竟然也不能忍受窗户上遮块帘子。几年的潜移默化,使我已经习惯了抬眼便及夜色中的屋外、这个传统的敞亮与通透,真要遮上块帘子,非把我憋死不可。
再说满打满算就我一个活人了,没有了另外的眼睛,即便夜行动物扒着窗户往里看,也不会把编出瞎话传到人的耳朵里去,顶多在动物间说说。
这就是总体上化归为无伤大雅了,皆为空相了。既然到了这步田地,那就怎么畅快怎么来,怎么洒脱怎么做吧,何苦自己难为自己。
但是话,还得说回来些。接受教育后的那阵子,我一看到他们的眼睛,心里就不痛快,深觉被他们无理地监视了,我的隐私在暗无天日的时候(也只能在这时候),遭到了暗算。
说来他们也真行,监视的功夫没少下。
我住的那间北屋的窗户,紧邻着很陡的乱石坡,野生动物在上面落脚都难,更别说人落脚。所以白日里也没人到那里走动,黑灯瞎火的晚上,更不该有谁愿意到那里找磕绊,如果不是事先预谋决心偷窥,晚上那里不会有眼睛出现。
唉,终年以大山为伴的人啊,竟还有偷窥癖。没说的,这窗帘是妨碍眼线了,于是来了个不打自招。
比较而言,咱还算是有点文化的。文化是开塞剂、扩张器,有疏淤通堵、撑宽牛角尖的效能。借助这个效能,咱很快就理顺了心气,放宽了视角,理解也就接踵而至。
他们,乱石坡上黑暗中、黑色的眼睛,不是恶意的偷窥,充其量是好奇。
必须得承认,好奇乃人之天性、人之本能,坐地户对新来的人,哪有不好奇的?这就跟吃饭、睡觉、上厕所一样,都属于正常人无法超越的程序。
虽说好奇害死猫,可这又不是坠下便粉身碎骨华山绝壁,不过是落脚困难的乱石坡。反正都是走惯山路的老茧脚,磕一下崴一下,从不当事儿,也从不误事儿,为满足好奇,吃些乱石坡的艰苦也值得。
我也得扪心自问:对于他们的好奇,你没有一定的责任吗?还真有。从打我来后,我一次也没邀请过他们到我的屋里坐坐,每次回屋也是马上把门关得紧紧的,蚂蚁都休想钻入。真的没法他们那样整天杂货店似的敞着门,生怕路过的人看不到里面的货色,错过贩卖的时机。
所以要想知道我回屋里后咋回事儿,探究下我在屋里都摆弄些什么勾当,不通过窗户还真没别的门路。白天那里不好隐蔽,只能放在黑灯瞎火的晚上;晚上也就发现了窗帘,发现了窗帘,也就发现了破大规,于是,忍无可忍。我的这个逻辑不会出差。
他们总算都走了,带着他们的固执、好奇和身上的那股馊味儿,回到埋有祖坟的小山村,心安理得地享度余年,等着加入祖先的队伍。
也不知他们生活的怎么样,一点儿他们的消息也没有。他们从这个行业离开,如同岩石上退落的潮汐,留不下一丝痕迹,也不可能存有回声。
如今的人们,哪有愿意把小人物挂在口头的,大明星、大富豪还挂不过来呢。小人物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没有一毛可传播的价值,小人物都是默默的存在。
“听得出来,你对他们有祝福,有牵念。甭管你嘴上怎么说,你内心的深处都不会是这回事,而是对他们那份真实、质朴与诚恳,充满认可。你是口是心非的人,你是心地善良的厚道人。”她说着,又望向对面星光下的大山的剪影,“如果他们回去后,能够踏实地融入自然中,乐于土地劳作,喜于山间收获,他们的生活就会和满无缺。人终归还是自然的人,从根子上左右人的还是自然。”
她停了话,摘下包着头的毛巾,抖抖早就干透的头发。一股较浓的温香漫入我的鼻腔,沁凉的深夜里,暖意围满全身。
大崖壁近了,我停住脚喘喘气,猜想下她此时会在小站的范围内做什么……
如洗的碧空又是白云朵朵,宁静的山谷依然清凉适宜。这天气好的诶,恐怕连屏幕上天气预报主持人,也不知该用怎样的语句才能夸到位。
我抬脚向大崖壁那边走。我想好了午后要给她讲一个这样的故事:篇幅得长,玄幻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