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天朦朦亮,月亮决定站好最后一班岗……
睡梦中,玄朔被连推带叫的唤醒,揉揉惺忪的睡眼,看清楚了来人——卢晓月,女扮男装的卢晓月。
“公子,这么早来跟我上你的家族史课……”玄朔很是无奈的说。
“快起来,不给你上课!快起来!”卢晓月催促说。
两人出了崇仁坊,向西走不远就是范阳城的西门——怀远门,在凌晨灰暗的光线下,像是白虎长满獠牙的兽口,静默森然。
卢晓月给卫兵出示了范阳卢氏的通关印信,卫兵便毕恭毕敬的大开方便之门。玄朔想:你昨天滔滔不绝说那麽多,不如这一个通关的细节,让他体会到什么叫地头蛇,哦……不!是世家望族。
出了怀远们,一阵清凉的晨风裹挟着水汽向他迎面扑来,玄朔汗毛诈起,一个寒颤让他瞬间清醒。
西山脚下,卢沟河夹在山与城之间,自北向南流过城西,成为范阳城天然的护城河。
微风习习中,西山似黛,涧水如练,斜月西沉,月亮倒影在河水中,轻轻摇曳,天空泛着淡紫色的光。西山真想一位少女心爆棚的公主,身穿淡紫色的襦群,赤脚嬉戏在河水中,泛起一阵阵涟漪。
远处一座浮桥横跨水上,水畔的芦苇中隐隐绰绰有几只渡船,似有人在摆渡,或是在渔猎。
卢公子依旧女扮男装,独自走在前方,并不说话。玄朔跟在后边,也保持着静默。
“船家……老乡……走不走?”来到一处渡口前,卢晓月招呼船家。
那船家目光犀利,身材壮硕,身穿短衣衫,裤腿捋至膝间,光着脚。
两人上了一叶小船,船很小,船头只容得下一张小桌。卢公子和玄朔依桌坐下,向船家要了一壶酒。
“水天一色间,一叶孤舟,天有一月,水有一月,小舟中有一月。卢晓月这个普通的名字,突然就变得妙不可言。”玄朔偷偷看了一眼卢晓月,心中这样想。
“卢家的荣光昨天没有听够,小可现在洗耳恭听。”玄朔抿一口酒,略带调皮的说。
“我们卢家当然了不起,可是……”卢公子还要继续说,但是被粗暴的打断了……
“哼……”船家的这一声好像是从鼻腔中发出来的,“卢家?范阳卢氏……吸血狂魔……好?好个屁……”
“喂……我们卢家怎么惹到你了,你倒是说说,动不动就爆粗口,粗俗……”卢晓月嗔怒道。
此时,月亮已经不见了踪迹。船上的空气紧张起来。
那船家箭步从船篷中跳上船头,一把抓住了卢晓月的前襟,动作灵敏,一气呵成,像一头暴怒的狮子。
玄朔用师傅传授的子午掌法,左手抓住船家探出的手,右手戳向船家的面门。船家只能松开探出的手来护自己的面门。玄朔本意并不想伤人,只是救人心切,点到为止,他抓住船家的双手,顺势按在船头的案桌上。动作行云流水,动如雷霆霹雳,落处却轻如鸿毛,酒杯中的酒纹丝不动。
“大哥,有话好好说……好好说……”玄朔拍拍船家的手背,手上却依然用着力,不敢懈怠。
“哎……兄弟,你来评评理……”船家挣扎了几次,却动弹不得,知道是遇见行家了,就是坐下,说道。
“我叫苏安恒,出身军户,之前在陇右作府兵。回到家来,土地却成了他范阳卢家的……”船家很是气愤,喘着粗气,愤怒的说“天下哪有这个道理。”
“那官府怎么说?”玄朔问。
“范阳卢家依仗自己的权势,勾结官府,我们有理也说不清呀……”苏安恒无奈的说。
“这不是明目张胆的抢劫吗,总的有个说法。”玄朔追问
“官府说,我们出征在外,田地无人打理,以至撂荒,是卢家一直在打理这块地,我们要想拿回这块地,除非拿钱来赎……”苏安恒气愤的说“前线打了败仗,哪有赏赐,能保住性命已经万幸,哪有钱来赎地……”
卢晓月的脸气的一阵青,一阵紫。玄朔冲他眨眨眼睛,以表示安慰,又转向苏安恒。
“败仗……陇右……怎么回事……”玄朔问。
“哎……”苏安恒长叹“洮河道大总管兼安抚大使、检校鄯州都督本来是刘仁轨将军,他和李敬玄不合。李敬玄总是给刘仁轨将军穿小鞋,在武媚的面前告黑状……”苏安恒仰头,一杯酒被一饮而尽。
“刘仁轨将军明哲保身,向武媚举荐由李敬玄接替他当这个洮河道大总管,总管陇右战事……”苏安恒气愤的说“我呸,他李敬玄溜须拍马,阿谀奉承还行……打仗,他懂个屁呀!”
“他对士卒动不动就拳打脚踢,把我们当家奴,私兵一样对待……颐指气使……嚣张跋扈!”苏安恒说“这也就罢了,在刘审礼的先头部队和吐蕃的论钦陵交战之后,他却变成缩头乌龟……”他一仰头,又是一杯酒。
“然后那?”玄朔有些急迫的想知道结果,其实结果隐隐已经在心里了,但是还是想问个清楚。
“李敬玄在承风岭畏缩不前,自己又不了解地形,大军陷入泥泞中寸步难行,岌岌可危……”苏安恒说“幸亏有黑齿常之将军出其不意,以三千人击溃吐蕃三万人,才让主力有机会脱难。”
“李敬玄那?”玄朔想知道这货的结果。
“他捡了一条狗命……”苏安恒仰头又是一杯酒。
“三千人就能败敌三万,我们战斗力不弱,怎么仗就打成这样……”玄朔喃喃的问。
三人同时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太阳悄然升起,卢沟河上吹来干裂、惆怅的风……
“我……我跑了……我当了……逃兵”苏安恒踟躇的说“我不想打这种窝囊仗,我不想当别人的家奴私兵,不想像狗一样被呼来喝去……”苏安恒望向在阳光的灼烤下炽烈的西山,眼中布满了血丝……
空气好似是凝固住了……船像载着千斤重担……
“以前当府兵是光荣的,贞观初年,太宗皇帝将荒地分为了我们这些流民,我们有了产业,有了家,有了希望,有了活下去的勇气。”苏安恒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我爷爷战死在征东突厥的路上,我爹战死在高句丽平壤城下,他身重七箭……七箭……依然保持站立向前的姿态……”苏安恒哽咽着说“我也想像他们以一样,为国捐躯,死不旋踵,活得无怨无悔……怎么……怎么变成今天这样……”终于忍不住,他伏案哭起来。
苏安恒剧烈的抽泣。玄朔拍打着他的肩膀,如鲠在喉,他想讲讲自己的过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想安慰,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卢晓月眉头紧锁,本来稚嫩嗔愤的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相称的忧愁,专属于成年人的忧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