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闭上眼睛,又自顾自讲了起来:“《圣手录》中道,人之将亡,只是肉身的腐败,而神魂神念,三魂七魄,思维意识不败不朽,肉身只是躯壳,人之精神寄托,全在神魂神念,三魂七魄,思维意识中,它们不灭,则人不亡。人是可以永垂不朽的,占据别人的躯体,杀死他的精神,磨灭他的记忆,取代他的存在,成就不死不灭。”
阿信摇了摇头,双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轻蔑道:“不就是借尸还魂么,老头子,你年纪都这么大了,思考这么多,难道不累?长生不死就是支持你这一口气迟迟不掉的精神支柱,要是我是你,早就去死了!”阿信把话说得很重,他也挺讨厌老头这种冥顽不灵,油盐不进的顽固分子。
老头子干笑了笑。
“都什么时候了,还笑得出来,老头你又没有耍到我,你的话我信了吗,根本不信。”阿信自言自语。
“老朽跟你说这些,并不是让你相信长生不老,不死不灭的存在,而是告诉你,老朽被你打了一拳。”
阿信顿时一惊,急道:“你是说,你要是死了,跟我有莫大的关系,要对你的死负责!”
老汉又摇了摇头,否定道:“不,恰恰相反,临死之前,老朽要写一份“与你无关”的手书,告诉儿女,临走之前,是小友你为我送终!万分感谢,奉上千金。凭借此书在老朽儿女处,领酬谢金千两,再者也可以去官府洗去嫌疑。”
阿信冷笑道:“得了吧,老叔,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小子我虽爱财,但也不贪,区区小事,何足挂齿,说起送终,我不知道给多少人送过终,不过官府那处,这手书着实重要。”
老头子终于满意地点了点头,道:“按上你的血手印便好,算作证明,去官府衙门可洗去嫌疑。”不知何时,老头竟从怀中掏出一张信纸,交给阿信。
“这就是那份手书?”阿信疑惑。
老头点点头,鼓励式且极具诱惑的声音道:“按上血手印,老朽之死便与你彻底无关,老朽也死而瞑目了。”
虽然阿信大是疑惑,老头子身上也疑点重重,但阿信一听说能洗脱嫌疑,看也不看,直接咬破手指,沾了血,按上血手印,可奇怪的是,滴血的手指完全感受不到痛觉。
老头子终于展露狰狞可怖的笑容,咽下最后一口气,歪在床头死不瞑目,阿信还没来得及惊慌,一阵倦意猛地袭来,上下眼皮抵挡不住,慢慢睡去。
第二日,天光大亮。阿信似有所感,惊了个趟子,猛地跳将起来,大叫一声“啊也”,左环右顾,慌慌张张。却是头也昏了,眼也花着,头顶屋盖不知东南西北,脑灌浆糊神魂幽幽。
“昨夜事大呢,没守酒麻木不说,濯清堂里还死了老汉呢,我竟也睡得着,误了酒麻木的命,那白老虎定把我扒皮抽筋。”昨天夜里种种事件历历在目,老头子那阴恻恻的笑挤在他胸口,压不下去。
阿信慌不迭,杀到正堂。只见正堂中王镇恶一身白裹安静地躺在玺玉床上,灯火坚挺,无摇曳孱弱之象。阿信也不敢耽搁,触了触王镇恶鼻息,呼吸平稳,不强不弱,无任何异象。他又给四十九盏灯火加满了火油。即便不懂,也装模作样瞧了瞧各种阵法禁制……这才放心。
“老头死了,得赶紧下山,通知老汉家人,这冰天雪地虽说尸体也不会腐烂发臭,但濯清堂好歹也是酒麻木清修的场子,长久摆在这里也不是个长久之计。”眼看王镇恶各定安好,阿信又想起昨夜老汉,向偏房走去。
偏房和正堂隔了一间房。昨夜阿信看出老汉满身尸味,鬼气纵横,便长了个心眼,把老头安置在偏房,免得晦气尸味鬼气溢散,侵入王镇恶受伤的身子,病上加病。
今日,阳光正好,光芒万丈,万里山川银妆玉砌,也刺眼放光,数月纷纷扬扬的大雪,今日迎来了头个化雪日子,凛风赶山过岗,嗷嗷作响,阳光透过窗子射进正堂,但照不进偏房。
阿信心惊肉跳,饶是他收尸只当平常,但老头饱含深意的狞笑实在诡异又不怀好意。口诵金刚经,大日如来咒,向佛表虔诚求保佑,心中又道三清显灵,六御降世。这等两面三刀,虚情假意的行为,恐怕没谁佑他。
他不管那么多,求得只是个心理安慰,毕竟神佛什么的从来没有站在他那边,他的一生充满了晦气。赶进偏房,房内乌漆麻黑,窒息压抑,阿信几乎是吼着喉咙出着气,点燃一盏灯,朝床头走去。
阿信的心简直跳到了嗓子眼,那令人难忘的老头,阴暗疯狂的言谈,诡异狰狞的笑意,佝偻蜷曲的身体……火光晃去,空空如也,火光照去,空空如也,火光照定,还是空空如也。铺盖卷,头枕乱糟糟地丢在床上,还是阿信之前睡过的模样!
“尸体自个儿跑了!”阿信脸都吓绿了,他简直不敢相信,分外清晰,性格鲜明,令人难忘的老头尸体竟然跑了,“诈尸?”
阿信在偏房翻了三遍,又在濯清堂找了三遍,始终没有老头子的踪迹,甚至院内院外除了他自个儿,都没有其他脚印子。后来,阿信又想起他亲手沾血按印的所谓无责手书,他又把濯清堂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手书任何影子,只在偏房一张椅子下发现一对燃尽的黑灰。
此时尽管心里还有众多疑惑,但阿信最终还是放下心来。
“他娘的,老子做了一个梦,把自己吓傻了!”阿信得出结论,昨夜一切不过幻梦一场。
接下来两三日,阿信勤勤恳恳,兢兢业业,老老实实服侍王镇恶,不敢丝毫懈怠。一来王镇恶受伤跟他有推脱不了的干系,二来王镇恶待他不错,他伤病在床时,全靠王镇恶照料,三来私心最重,他嘴上功夫不行,不懂得溜须拍马,阿旨顺平说好话,前几日不识时务,坏了王镇恶体面,他这几日只好格外殷勤,尽力讨王镇恶欢心,以期留在影子岭,跟王镇恶学几个本事。
“这些子丹药露水,丸子水油都是灵虎王留下的补品,虽说有方子说明,但我又实在似懂非懂,喂你吞服又怕适得其反,伤你身子,所以这几日没使口服品,只用水油给你擦了身子……”阿信乖巧地坐在床头,细致地说着这几日发生之事。
王镇恶斜躺床头,已拆了裹身布,面色红润,吐息强劲,周身灵气浓郁,道气森森,已然恢复四五成。他正指手画脚,呼来喝去,使唤阿信捣丹舂药,端酒倒水。
阿信对打杂烧水深有体悟,且在打杂烧水上造诣颇深,面对王镇恶乱七八糟的胡乱使唤,阿信也应对得“游刃有余”,呼吸吐纳间气喘吁吁,做起事来手忙脚乱。
“对于生命的深刻体悟,便是生生不息,将躯体置身于忙碌琐碎中,制造苦累疲惫,最终在灵魂意志的驱使下,达到精神上的成长。”王镇恶脸色微醺,高谈阔论,侃侃而谈,“我本是中原一名士,知天文地理,定断阴阳,识六甲,辨三光,探气观穴,推算图卦,三教九流,无一不精!”
王镇恶微微颔首,神态怡然,自觉儒雅有风度。阿信听在耳朵里,也不点破,他额脑都是汗,身穿两薄衫湿透了,在院里烧火煎药,大声道:“说得好呢,说得好呢,我听了立刻就振奋七分精神,感触多多,感触多多!”
“这是虎儿的骨酒。”王镇恶看着葫芦里浑浊且泛黄的烈酒,似有感悟,“近日也不来堂里看我,难道是鬼怪教……”普通虎骨本来就是一味药,具有祛风通络,强筋健骨的功效。而灵虎王的骨酒,更是神奇奥妙。当年,灵虎王与蛮山大妖争斗,蛮山大妖咬落灵虎王大块肩骨,而灵虎王则要了蛮山大妖的命。战后,灵虎王拾得自身肩骨,弃之可惜,便下药泡酒,成就今日王镇恶所饮之物。
“味道怎地怪怪的,下药太淡,酒性不烈,压不住虎骨猛烈药劲!”王镇恶品头论足,不仅味道奇怪,感觉也怪,喝其酒,犹似生啖活吃灵虎王。这种感觉一出来,王镇恶便猛然觉得呕上心头,干吐了几口,不由得嗔怒道:“好个虎儿,他还真是用心良苦呀!”随即恢复平静,笑而不语。
“那酒滋味如何,还是灵虎王亲自交到我手里呢,临走前再三叮嘱,说是嘴痒时候,喂你嘬两口解馋。”阿信在外头笑嘻嘻说道。
听着阿信声音,不由眉开眼笑,计上心来,喃喃自语道:“虎儿,你用你骨酒来气我,恶心我,看我小施手段,啃你骨头,吸你骨髓,夺你气运。”又振奋精神,朗声对阿信吹嘘道:“我与虎儿素来交好,我俩情同手足,坚如磐石,这酒自然是最好,最顶呱呱的,药性极妙,喝一口,能抵十年修行,我念你懂事乖巧,勤快能干,这葫芦酒便赏给你了,此酒极珍贵,你须得喝个干干净净,一滴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