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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濒死体验

楔子 招募启事

——给你一次亲近上帝的机会。

我们拥有全世界最顶级的科学家、最先进的仪器设备,现以《探寻大脑秘密、揭开灵魂真相》为课题,在全城招募100名体验者。要求大学以上学历,21—45岁,身体健康五官端正,无抽烟酗酒等不良嗜好,A型血者优先,男女不限。

回报方式:我们将根据每位体验者提供信息的价值不同,给予1—3万元人民币作为酬金。

感受生命奇迹,体验曼妙之旅,欢迎前来咨询报名!

1 复明手术

纱布一层层揭开。

“看到了吗?”一只手左右晃动着,伴之一个清澈温和的声音。

“有一点点光。”回答的是个女孩,嗓音听起来纯净如水,顿了片刻她又说,“不行,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别着急慢慢来。”引导者并没失去耐心,“用你的手试着摸向我的眼睛。”女孩抬起一只白皙纤软的手,循着对方的声音小心摸过去,她摸到一片光滑且富有弹性的皮肤,短暂停留了片刻,继续向上游动直到碰触两排长长的睫毛。

这是一双漂亮的眼睛,美得无以伦比。单看这双眼睛,你会坚定地认为它属于一个清秀的女孩。但往下看你会发现,与之搭配的却是一只峻拔挺直的鼻梁和两片结实饱满的嘴唇,这种由直线构成的棱角则分明属于男生。男孩腼腆地笑了笑,嘴角透出几分尚未褪尽的稚气,——实际上他也非常年轻,几天前刚刚过完自己20岁的生日。

“文竞。”女孩唤了男孩的名字,她的手从眼眶滑向对方的耳鬓,“我想,我的眼睛永远看不好了。”男孩抓住她的手:“别这么说,能看到光就说明有改善啊。”“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女孩摇摇头,“医生怎么说,你老实告诉我。”男孩的眼睛迅速失去了光彩。

虽然看不到对方的神情,但听到了他似有似无的轻叹,因此女孩倾过身体,把头埋上他的肩膀:“上天是公平的,它不会把全部好的东西都给同一个人。有了你,就算这辈子永远失明,我也认了。”

是的,女孩非常漂亮,她的容貌绝不亚于现今中国最当红的女星,尤其她那双眼睛,有一种摄人魂魄的能量。而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她的瞳孔缺乏该有的灵动和神韵,就像一口幽深无底的潭水,昏暗且死寂。

“可不能这么说,复明的机会还是很大的,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冻也要一点点来嘛。”旁边的护士努努嘴,暗示男孩给出积极的回应。这时,一名中年女子连连唤着“娟子”从门外进来,从样貌和关切程度来看,该是女孩的母亲。

女孩抬起头。男孩从病床前站起身,他似乎认识这名中年女子,恭敬地喊了声“李阿姨。”中年女子未顾及理会,蹲在病床前捧着女孩的脸,激动地问:“怎么样,可以看到了吗?”女孩摇摇头,嘴角漫起一阵苦笑。中年女子摸着她的脸抚慰道:“没事的孩子,妈妈一定会再想办法。妈妈本该早些来的,可最近新生开学后勤人手不足,我真的害怕失去这份工作,希望你能体谅妈妈的难处。”

“我们俩相依为命多年,怎么会不体谅你呢。”女孩摸索着替母亲擦拭泪水。母亲则揽过女儿的肩膀,哭泣更烈:“妈对不起你,要是能多赚点钱,你的眼睛就不会误到现在。”护士很识趣地收起托盘离开,男孩看看左腕的手表,也打算暂时回避,却被中年女子叫住了:“文竞,你等一下。”

2 招募广告

中年女子名叫李黛,在市轻工学院后勤处做宿舍管理员,为增加收入,她还兼职在食堂打零工。

文竞也在这所大学读书,印象中的李阿姨虽然身份卑微,但非常受学生们的喜爱和尊重,她经常帮学生们整理房间缝补衣物,有时还帮他们拆洗被褥,对文竞更是格外照顾,见他过于清瘦,每次打饭总是多盛一些荤菜给他。

一个偶然的机会,文竞遇到了娟子,他被她深深吸引了,具体说是她那双不入凡尘、天使般圣洁的眼睛。娟子在离学校不远的街头租了个书报亭,每日起早贪黑,与母亲一同支撑着家庭的生活用度以及眼睛复明的梦想。

文竞的家庭也不好,十几岁的时候父母因一场车祸丧生,是伯父供他读的大学。认识娟子后,文竞在省吃俭用的基础上又进一步压缩开支,留出钱到她那儿购买报纸和书刊,一来二往渐渐熟悉。转眼半年多过去,彼此间虽未明确表达过爱意,但早已默认为事实的情侣关系。当然,这一切的发展皆被李阿姨看在眼里。

病房外的藤廊下,文竞和李黛面对面站着。

“文竞,我知道你跟娟子好,对于你们的交往我不持反对意见。可我们的家境你是知道的,我只有这一个女儿,22年了,她从来没有离开过我。我知道她很独立也很坚强,但她毕竟双目失明。说真的,她的眼睛能否治好我不抱太大希望。作为母亲,我只想她将来有个能够依靠的人,能过上幸福的日子。我的意思你能懂吗?”李黛说这些话的时候,目光一刻没有离开对方的眼睛。

文竞略作思考,认真回复道:“李阿姨,我已经是大三了,很快就能参加工作,我有专业特长,应该能找一个好的单位拿到不错的薪水。我不敢保证今后大富大贵,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会一直对娟子好,至少也要让她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生活。”

李黛的脸上扬起慈爱的笑纹:“我相信你会对娟子好,但谁都无法预测以后的日子。一个健全的人或有把握自己命运的机会,可像娟子这样的就只能把命运交给别人。不是我嫌贫爱富或者小看你的能力,作为过来人,现实经历真真切切告诉我感情当不了饭吃。当然,今天这些话只是作为提醒,你们都成年了,有权利选择自己的感情和生活,我也是读过书的人,绝不强加干涉。”

“把娟子交给我吧。”文竞诚恳地说,“不管付出多大代价,我都会想办法治好她的眼睛。等她完全复明了,我们就结婚。”李黛长长吐出一口气:“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说了,望你们好自为之。”

李黛走后,文竞在附近的一条石凳边坐下来,仔细回想适才的对话,揣度着李阿姨言辞背后的真正目的。无意间,他眼睛的余光扫到一份不知何人留下的报纸,上面有则醒目的广告,广告词霎是引人注目,标题为:感受生命奇迹,体验曼妙之旅,副标题是:给你一个接近上帝的机会。

取来细读,原来是某科研机构发布的招募广告。据称,他们是一群来自全球各地的顶尖级科学家,以《探寻大脑秘密、揭开灵魂真相》为课题,在全城招募100名体验者。要求大学以上学历,21—45岁,身体健康五官端正,无抽烟喝酒等不良嗜好,A型血。

这类研究文竞之前在网络上看到过,即传说中的“濒死体验”。看完后他把报纸折好收起,——真正令他感兴趣的并非实验本身,而是科研方给出的诱人回报:为表鼓励,机构将根据每位体验者提供信息的价值不同,给予1—3万元人民币作为酬金。

3 决定参加

“哇,1—3万啊,够我买一台Mac Book外加一台iphone 4了!”大嘴持着报纸爬到铺边,冲宿舍其他室友喊道,“哥们儿,招募100名呢,大家一起参加吧!”

“嘿!”下铺正在镜子前挑粉刺的舍友提醒他,“看完了再发言行不,想去你也得够格呀。”大嘴仔细一瞧,“腾”地从上铺跳下来:“我靠!这是人体实验又不是捐精,干嘛要求这么苛刻?还他妈非得是A型血?”

“别一惊一乍的行不?”痘痘一边举起染血的粉刺针,一边瞪向大嘴,“差点没戳死我!”大嘴未理会他,把目光转向躺在靠近门口那张床上铺的文竞:“哎,咱宿舍好像就你一人是A型血吧?”文竞双手枕在脑袋下面,没好气地回道:“我倒想去,可年龄不够呀。”

“还趋之若鹜的,你们真以为这是件好事啊。”躺在文竞下铺看书的那位眼镜哥开腔了,他是这个宿舍的宿舍长,“我听说,那家科研所广告打了三天,报名的还不到60人。原因很简单,任何实验都有失败的风险,即便你通过筛选,还要跟他们签一份生死契约,如果实验失败,科研所给予15万的一次性赔偿。听清楚了,才15万,你们的命就那么贱?”

“不会吧?”大嘴显然未料到这一层,可他仍不甘心,“失败——这个几率总比雷电劈死人要低吧?”痘痘拿纸巾擦拭着刚才被针戳破的伤口:“反正我是不去,一则,咱不缺那个钱花,没必要给人当小白鼠;二则,我们家就我一根独苗,别说15万,50万也不能干。”“这就对了。”眼镜见大嘴有意退却,于是瞄向文竞:“人啊,不能总往好的地方想,说不定雷电劈中的恰巧是你。”

正说着,一光膀男生抱着篮球进来,炫耀似地抖了两下结实的胸肌。他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走到最角落的一张床边,将篮球放好,取下铁丝上的毛巾擦拭身上的汗。大家都不再吱声,宿舍的空气陡然沉闷起来。这时,外边有人招呼去打台球,眼镜和大嘴先后响应,痘痘也丢下镜子:“嘿,你们等等我。”

见没有其他人,肌肉男挂起毛巾,捞起一件哲米兰的T恤穿上走到文竞床边,神秘兮兮地凑过去附耳低语:“招募体验者的事你也知道了吧?告儿你,广告刊出的头一天我就报名了,身体和心理检查已经通过,明天作为第一批成员接受体验。”

文竞几乎忘了,对方也是敏感而固执的A型血。他跟这位名叫张坊的肌肉男高中起就是同学,彼此家境类似志趣相投,一度成为最亲密的死党。不过近两年张坊发生很大变化,他学会了吃穿攀比,学会了吹牛打屁,人前是个潇洒阔绰的公子哥,背后却要打好几分工偿还那些累累重债。

只有文竞知道,他那些潇洒是做给别人看的,表现得越自负其实越自卑,此举本在赢取旁人的尊敬和抬举,可悲的是,在大家眼里他已成为虚伪和骄气的代名词,他的朋友圈子越来越小,现在连文竞也被迫疏远了。

“你不打算参加吗?”张坊伸脚把门掩住,然后纵身一跳,坐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盯着文竞。文竞尚未回答,张坊便又开口了:“今年6月的一场暴雨弄塌了我们家的老房子,我妈只好轮住在我三个姐家。现在,院子里长满荒草,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家人都死光了。”

说到这儿,张坊眼眶渐渐发红,仰起脸望着天花板:“我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我妈今年都快70了。我妈说,常住在我姐家也不是办法,姐夫们都有意见了。若是再不盖新房,往后可就无家可归了。所以,我迫切需要一笔钱。”

“张坊,我理解你的心情。”文竞忍不住要提醒对方,而这也正是他的顾虑,“可做这个得签生死契约的,万一失败——”张坊挥去腮边的眼泪,同时斩断他的担忧:“失败了也好,赔我15万,至少够我妈安享晚年了。”这才是真实的张坊,却使文竞有点不适应。

“算了,跟你说这个也没用。你是个没有牵挂的人,不会有这种感受。你总说我变了,其实是你变了。”张坊瞥了他一眼准备下床。“张坊。”文竞抓住他的手腕,停了片刻,他接着说道,“明天带上我吧,我也想试试。”

4 生死契约

眼前这位主检医师40多岁,穿着淡蓝色的工作服,戴一副金边眼镜,也许在国外生活太久,他的普通话不甚流利,而且使用了西方特有的表达逻辑:“我的中文名叫鲁可,是个德籍华裔,祖籍跟你一样也在东北。”

文竞躬身致意:“鲁可教授您好。”“坐。”鲁可示意对方在对面的椅子上就坐,“年龄代表着一个人的成长状态,21—45岁,是人类体格和大脑发育成熟且比较稳定的一段时期,这是我们设定年龄限制的生理依据。”

“实事求是讲,愿意参加这种体验的人不多,毕竟老百姓还不太能接受如此前卫的观念,通过体格和心理检查的更是寥寥无几,而这成为你能最终被破格接纳的前提。”鲁可翻看完文竞的体检报告,再度审视面前这位仍惴惴不安的年轻人,“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希望能据实回答。”

文竞点点头。鲁可用右食指着自己的脑门:“你有过睡眠瘫痪症吗?”“什么?”文竞皱起眉毛。“就是——”鲁可也皱起眉毛,大概在思考如何简单而准确地描述这个概念,“就是大脑清醒了,但身体还在沉睡。想动动不了,想喊喊不出声,有时还会出现幻视和幻听,在中国民间叫做‘鬼压身’。”文竞恍然点点头,随即脸上现出恐惧的神色。

鲁可的兴趣来了:“你看到或听到了什么?”文竞打了个寒噤。鲁可打开房间里另外两盏灯,眼含鼓励:“不用怕,慢慢说”。文竞咽了口唾沫,尔后讲述道:“——发生的频率非常高,每次都在午夜两点左右。我确信我已经醒了,可身体根本无法动弹。我能看到已经死去的人,有时是我的父母,他们满身鲜血地坐在床边看着我,有时——”

文竞讲不下去了。鲁可倒了一杯水,溜着桌面推给他:“正常人群中大概三分之一的人有过这种体验,研究证明,他们的额叶要比没有产生过这种体验的人发达。这类人对濒死体验的适应性非常好,提供的信息也往往更有价值。”文竞端过杯子喝了口水,神色略显镇定。

“第二个问题。”鲁可歪着脑袋,“能告诉我你父母的血型吗?”文竞回想片刻:“好像都是A型血。”“哦,那你属于A1型,这非常好。”鲁可右手捻着下巴,“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涉及到你的私生活,而且还——有点尖锐。”文竞挑了下眉毛:“什么问题。”“有跟你的女朋友——”鲁可一番手势比划,最终还是讲了出来,“呃——我的意思是,你有没有过性经历。”

文竞的脸红了:“这跟你们的实验有关系吗?”“或许我不该多问,但这是实验前的必须流程。”见文竞摇摇头,鲁可耸了耸肩继续说下去,“看得出你是个很传统的男生,也很坦率。理性和坚韧是A型血者普遍具备的优点,从他们身上往往能获得更加客观的实验结果。总体而言,你很符合我们的要求。”

鲁可执水笔在最后一页签上自己名字,然后把体检簿合上:“我该问的都问完了,你有什么问题,或者要求?”文竞挺了挺身子:“我听说,还要签一份什么协议?”“对。”鲁可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双手递给对方:“认真看一下,没有问题的话就签字、按手印。”

文竞翻了翻,果然是“眼镜”所说的那种生死协议。“我们的科研队伍来自全球各地,是各领域的精英分子。请相信我们,这是一次绝对安全的体验。”鲁可摊开双手,以展示自己的坦诚,“这些条款看起来有点吓人,其实只是说明有潜在的风险,但这种风险非常小,小到几乎可以忽略。”

文竞咬咬嘴唇,签字并按了手印。“请留下直系亲属的联系方式。”鲁可指着协议尾端的空白处,“如果,我是如果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好付诸赔偿。”文竞提笔斟酌片刻,填上了娟子及她的手机号。

“欧阳娟子,她是你什么人?”“是我女朋友。”“为什么不填你的爸爸或妈妈?”“我父母在我11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哦,我很抱歉。”鲁可收起资料,然后指了指身侧的门,“你可以到外面活动一下,实验开始会有人通知你。”

5 白色人脸

趁在外活动的空隙,文竞浏览了这家科研所。

这是一座伫立在远郊的奇特建筑,整体呈椭圆形,外层为玻璃幕,从远处看就像一颗晶莹剔透的鸟蛋。主体建筑共三层,一楼为接待和体检中心,二楼为科研人员的办公室,三楼为实验中心和展厅。

越往上楼道里越安静,到了三楼,只能听到高科技仪器运行中轻微的摩擦和碰撞。这样的安静,使得他不得不尽量放轻脚步,甚至不敢大口呼吸。

忽然,文竞的手机响了,来电者是娟子。文竞走到一处角落按下接听键,压低声音问:“娟子,有事吗?”娟子的声音似乎永远都这般缓急适度淙若清泉:“今天周六,你还在上课呀?怎么声音这样小?”文竞环顾四周,依然轻声低语:“我这会儿在应聘,回头再打给你。”

“就一句话。”娟子紧紧揪住他的话尾,“我妈把报亭给租出去了,既然你在外面,能不能顺带帮我找件事做?”文竞抚慰道:“你现在需要好好休息,工作的事以后再说。”“我一个人待在家里无聊死了。再说,下一阶段的手术还要花钱呢。”“钱的事我会想办法。”“你还是个学生,能有什么办法?”

“你就不要问了。”停顿了片刻,再次开口,文竞的声音稍稍抬高了一些,“娟子,这两天你留意一下,如果有科研所的人打电话,就让他们直接过去找你。如果没有就算了。”“是你应聘的那家单位吗?他们找我干嘛?”娟子似乎从中品出了什么:“你把话说清楚啊。”“好了,我这边还有事,明天再去看你。”文竞挂了电话,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到一扇门前。

这扇门矗在三楼通往四楼天台的拐角处,是虚掩着的,文竞随手一扳门就打开了。抬眼望去,先看到一片网状的钢架结构,——那是整座建筑穹顶的支撑架。跨上台阶,发现天台建有两间低矮的小屋,窗子很小,而且装着茶色玻璃,大概用来盛放各类杂物。

文竞吸了吸鼻子:他嗅到一股类似于消毒水的味道,味道是从小屋散发出来的,侧耳细听,屋里好像还有人走动。他不由自主靠过去,在其中一间小屋的窗户前停下来。贴着玻璃往里探看,里面光线很暗什么都看不清,正打算离开,忽然玻璃上出现一张发白的脸。那人的鼻尖和他抵在其一起,灰褐色的眼睛瞪得老大,嘴角却带着诡异的笑。

文竞本能地后退两步,就在此刻,一只冰凉的手压在了他的左肩上。惊骇之下,文竞差点叫出声来,转头一看原来是张坊。“吓死我了!”文竞抚了抚几乎麻痹的心脏,“你怎么在这儿?”“一台设备有点问题,我被划到下一组了。我在楼道里看到你,叫你两声没理我,所以就跟上来了。”张坊颇为好奇地朝窗户里探望,“嘿,你刚在看什么?”

“我刚才看到——”当文竞把注意力重新放回窗玻璃的时候,赫然发现那张人脸换成了自己和张坊,因此他卡壳了。是不是由于疲劳和紧张出现了幻觉?文竞揉了揉发涩的眼睛,——他昨晚的确一夜没睡好。

张坊没有注意到对方的神色,也不再追究适才的疑窦,因为他有了新的话题。“你小子还真能装啊!”他扳过文竞的肩膀,“什么时候谈的女朋友,发展到什么程度,老实交代!”文竞还想着那张脸,回答得心不在焉:“什么啊,别听人瞎说。”“得了吧,打电话我都听到了,在我跟前还藏着掖着,真不够意思!”张坊搡了他一把。

文竞瞒哄不过只好承认:“我们只是普通朋友,不是你想的那样。”“行啦。”张坊眨了下眼睛,“契约上都留了人家的电话,还普通朋友。”文竞正斟酌着要不要坦白相告,张坊却又换了话题:“跟你说正经的。参加这种实验总归不算体面,所以一定要记着保密。宿舍那帮阔公子表面上跃跃欲试,其实只为好玩儿,也只有咱们两个穷光蛋敢于付诸实际行动。”

文竞点头:“我知道。”这时,有工作人员喊他们俩的名字,见二人从四楼下去,那人脸色颇为不悦,而且带有一点点张皇,仿佛碰触了他们什么大的忌讳。

6 灵魂出窍

实验在三楼进行。

参与本次体验的人员共计18名,每批6人分三组陆续开展。文竞和张坊进去的时候,前一批成员刚刚体验完毕,正在外间接受工作人员问询。从他们讲述时的神情来看,其经历应该相当美妙。

在接待者引领下,文竞和张坊等6人依次进入实验室里间。内部空间约90平米,呈长条状,靠墙右侧并排置有6台高大的、造型奇特的仪器,每台仪器前各站有一名科研人员和助手。靠墙左侧则相应悬有6台显示屏,此刻正闪烁着各色曲线和看不懂的符号数据。

文竞被安排在最靠里端那台仪器下,按要求躺上一张不锈钢平板。平板冰冷而且坚硬,亘得身体很不舒服。躺下后他侧脸看了看不远处的张坊,后者则盯着对面的显示器。这时,室内一角的喇叭响了,一个女声用标准的普通话,代科研机构向体验者表达了感谢和问候,之后开始讲述实验前的各类注意事项。

讲解大约持续了五分钟,整个过程科研人员和他们的助手一言未发。讲解完毕后,助手拉下一个梯形、半透明的遮罩,把6位体验者的脑袋扣在里面。文竞感到外界的声音一下子变小了很多,与此同时,有种莫可名状的祟响钻向耳膜深处。

实验室的门打开,鲁可揣着工作服进来,从6位体验者跟前逐个看过,并翻开搁在试验台前的资料表一一对照,大概在核实参与者的身份。看到文竞,他的脸上露出些许微笑,并点头给予鼓励。随后,他向6位科研人员问询了什么,又看看实验室那挂精确到毫秒的钟表,举手示意“可以开始了”。

文竞早已按喇叭的提示高高捋起袖子,看着科研人员用注射器,将大半管透明微黄的液体缓缓注入自己右臂。助手则抱着一只记录簿,冲着对面的屏幕一边沙沙记录,一边轻声汇报:“设备连接正常,脑电波β 17—21Hz。”“放松点。”鲁可俯下身子,轻轻安抚道。文竞想使自己放松下来,可始终无效,他感到自己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沉重。

遮罩外的光线渐渐暗淡,平板底下伸出两截寸把长的柱状物,恰巧卡在他的脖颈两侧,与此同时,罩子里端伸出无数冰凉的触角,慢慢摸索着抵紧脑袋各部。文竞的眼皮越来越沉,耳朵里依稀传来助手的声音:“进入体验前阶段,脑电波θ 4—7Hz——”

整个世界黑暗下来,什么也听不到了,包括自己的呼吸。文竞感到自己轻得像一片羽毛,可以随时飞离身下的平板。他尝试着蹬了蹬腿,果然,他飞起来了。一点点离开地面,漂浮到实验室的上空。

他看到,包括自己在内的6名体验者安详地闭着眼睛,科研人员和他们的助手正忙忙碌碌地围着仪器,时不时调整一下某个按钮。鲁可揣着工作服离开,一阵风从门缝吹入。文竞无可控制地随着那股风冲向天花板,冲过天台和玻璃幕飞向外面的天空。

他看到了整座城市的轮廓,看到了奔腾的河流和逶迤的山川。他从来没有离地面这么远过,一个恐怖的念头亦随之而生:自己是不是真的死了?环顾四周,看不到其他体验者的身影,张口呼喊也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继续飞升,他的速度越来越快,熟悉的世界也越来越远。蔚蓝的天空渐渐失去色彩,终于,他进入一个完全陌生的空间,被无穷无尽的黑暗所吞噬、所包围。

7 另一个世界

他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和恐慌。

时间仿佛不再流动,感官却变得异常灵敏。过去20年的生活场景,像放电影一样在脑海里一幕幕流淌着,曾经的喜悦和悲伤、欢笑和痛苦再次体验,感受竟比以往更加细腻更加深刻。

飞升,继续飞升。空间渐渐不再广阔,他感受到一阵阵柔软的压挤,似乎正在通过一个无形的、极其狭窄的隧道,不过这种感觉很温暖、很舒适,就像即将出生的婴儿蠕动在母亲的产道。隧道尽头开始有一点点亮光,耳朵里响起奇妙的音乐。这时候,他不再感到孤独,也没有了恐慌,烦恼、压力、负担、责任什么的全都卸下了,甚至淡忘了生与死的概念。

光亮越来越近,黑暗逐步遭到分解和剥离。他看到一个人站在炫目的光芒里,轮廓亲切而熟悉,只是看不清他的脸。那人伸出两手,姿态充满慈爱和善意,就像儿时父亲冲他张开的怀抱。

他努力向他靠近,就要碰触到对方指尖的时候,猛然从背后袭来一阵气流,气流将他紧紧包裹使劲往后拖。他无论如何也挣不掉,眼睁睁看着亮光和亮光中的人越来越远,直到完全消失。他被拖出柔软温暖的“产道”,拖出空旷孤寂的黑暗,拖出蔚蓝色的苍穹,直至被拖回玻璃幕下的实验室。

他感到身体忽然有了重量,耳畔传来一个冰冷而机械的声音:“设备连接正常,脑电波β 34—51Hz,进入体验后阶段。”他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紧贴脑壳的触角以及勃颈两侧的柱状物全部缩回去,紧接着,扣在脑袋上的遮罩也被人除掉。科研人员冲他微笑着,好像在恭喜他获得了新生。

文竞如同一个刚刚蹒跚起步的幼儿,左右摇摆着走出实验室,至外间接受工作人员问询。他如实地讲述自己的经历和感受,言辞间透露出几分留恋和回味。工作人员边听边记录,不时盘问一些感兴趣的细节。不经意间,文竞注意到六个座位有一个是空的,而在座5人中并没有张坊的身影。

他还注意到,下一拨体验者迟迟没有进入,反倒一领导模样的人在鲁可陪同下频繁出入其间。鲁可两手不再揣在兜里,而是在胸前使劲比划着,他的表情很是夸张,神色也甚为焦灼,只是他们的声音非常小听不到争论些什么。“哎哎,愣什么呢。”工作人员提醒文竞,“请继续回答问题。”

结束询问,工作人员向他确认银行账号和联系方式,称科研所将对每一份体验报告进行评估,根据信息价值决定酬金的具体数额,并在三日内转账过去。文竞道了声谢谢,取走实验前存放在储物柜里的外套、钥匙和手机,头重脚轻地走出科研所的大门。

阳光炙热而且刺目,驱走了他身上残留的几丝不真切感,实验中丢失的烦恼、压力、负担、责任一一回到体内。看看表,从报名体检到实验结束总共花了两个多小时,此刻已接近午后一点。他摸出手机拨了张坊的号,一直无人接听,不知这小子是不是已经回了学校。

想到即将到手的酬金,文竞阴霾的心情好了许多,他走进离科研所不远的一家餐馆要了碗牛肉面,还特地加了5块钱的肉,算是对自己勇敢付出的奖赏。餐馆的服务非常周到,不出十分钟,香喷喷的牛肉面便端了上来。

文竞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抱起碗就开吃,吃了两口又停下来。因为,他隔着窗玻璃看到一个女人正从一辆高级轿车里走出,脚步匆匆地跨入科研所的大门。这女人40来岁,侧影看上去像是李阿姨,只是衣着穿戴完全不同。正在诧异,娟子的电话打过来了。

8 老照片

这是文竞头一次到娟子家。

娟子坐在摆满花盆的阳台边,一边梳着乌黑顺直的长发,一边侧耳倾听客厅里的动静:“文竞,拖把不要太湿了,那些木地板老得很,淋水会腐得更快。”“地上有很多油渍,不湿水弄不干净。”文竞收起拖把,换来一条干毛巾单膝跪地继续擦拭,“好端端的暖气管怎么说爆就爆呢,幸好没伤着你。”

“墙上的相框掉了,我想给挂上去却够不着,只好爬上暖气管,谁知刚踩上去它就爆了。”娟子不紧不慢地解释道,“物业上没人接电话,隔壁的杨叔叔也不在家。我妈又离家太远,只好找你。”文竞停下手上的活儿:“我在科研所门口见到一个女人,她从轿车上下来,长相和走路都很像李阿姨——”

“你肯定看错了,我妈哪坐得起轿车呀。”娟子拢起长发,脸上涌出几分戒备和不满,“她今天一大早就出门,到省城拜访一位眼科专家,打电话那会儿她还在省城,估计要到天黑才能回来,不然的话,我就不用打电话找你了。”

文竞楞了一下,慌忙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不用解释,我又没真生气。”娟子见他如此着急,不由弯起了嘴角,“要不是你找来工人维修,我们家还不知道被弄成什么样子,感谢还来不及,我哪会怪你呢。”

女孩的心思就是敏感。文竞索性不再言语,把地板收拾好物品摆放停当,然后洗洗手向娟子告辞:“时间不早,要是没其他事,我就先回学校了。”娟子缓缓站了起来:“这么急着走啊,干嘛不陪我多聊会儿呢。”反正回学校也没紧要的事情做,于是文竞看看表:“那好吧,我到五点钟再走。”

这所顶多60平米的房子被局促地隔为两室一厅,各类家具虽然简陋,但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文竞在客厅的沙发边坐下来,捡起一幅完成的十字绣:“这是你绣的吗?”娟子摸着阳台上晾晒的衣物:“我妈给勾好了轮廓,又教了我针法技巧,只是我的手比较慢,绣了两个月才出这么一点儿。”

十字绣上的图案是两只偎在一起的小熊,样子憨态可掬。文竞不由自主把视线转向娟子手机上的玩具公仔,那是他们俩一起从游乐场的玻璃柜中钓出来的,也是绣图参照的原型。娟子把晒干的衣物一件件收起叠好,摸索着往自己的住室走:“哦对了,上午跟你说的事,你帮我问了吗?”

“现在工作不好找,光大学生都成堆成堆的用都用不完,何况还有那么多博士、海归——”文竞停了口,小心翼翼补充道:“我的意思是,你需要好好休息,工作的事不能太急得一步一步慢慢来。”娟子倒也没说什么,抱着叠好的衣物走进房间。文竞想跟着进去对方却关上了门。不多时,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大概娟子在换衣服。

文竞只好留在客厅,百无聊赖地看着镜框里的照片。刚才往墙上挂的时候没怎么留意,此刻发现里面嵌着的居然都是些老照片,新近的几乎一张没有。照片的主角多是娟子,从百天照到十来岁上初中的样子,占据整个镜框一半左右的面积,看得出她很受父母的宠爱。

其中有张一家三口的合影,爸爸身穿西服戴一副宽边眼镜,看上去非常的文静儒雅,妈妈则烫一头时髦的卷发,身着旗袍十分的贤淑端庄,那时的娟子大约五六岁,梳着两个羊角辫,一手牵着母亲一手牵着父亲,眼睛里尚流淌着明亮的光彩。照片显然不是在这间屋子里拍的,看得出他们当时家境还非常殷实。

随后,他看到一张娟子父亲身穿白大褂的照片,身侧有一个年龄相仿的青年,两人勾肩搭背关系非常亲密,背景某个医院的诊所。这个年轻医生似乎在哪儿见过,文竞使劲揉了揉太阳穴,脑海里忽然跃出一个人的名字:鲁可。

9 神秘轿车

见娟子抱着需要换洗的衣物从屋里出来,文竞扭头问道:“你爸爸做过医生?”娟子止住了脚步,脸色十分不好,似乎碰触到她什么忌讳。就在文竞打算转移话题的时候,娟子开口了:“他曾是一名著名的眼科大夫,却没有能力治好我的病,10年前,他跟我妈离婚了。”

“对不起。”文竞局促地搓着手,暗暗责怪自己:今天不知怎么了,总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出乎文竞的意料,娟子把话题继续了下去:“其实,我父母是很恩爱的,我们家在市区有所宽敞漂亮的房子,一家人过得很幸福。后来我眼睛失明久治不愈,我妈妈开始变得唠叨,说我爸无能,时间长了我爸受不了遂提出离婚。”

“我爸当时不过是句气话,我妈却认真了,一赌气带着我来到郊外,在这个老家属院租了所房子。”娟子把洗衣盆端到水池边,拧开水龙头,然后加入洗衣粉。“让我来吧。”文竞过去帮忙,顺便溜着话坎问道,“既然还有感情,这些年他们就没考虑过复合?”在文竞看来,无论因为感情还是因为女儿,复合都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我爸确提出过这个建议,但被我妈拒绝了。开弓哪有回头箭,既然选择了分手,就没考虑复合。”“你妈妈这么做不后悔吗?”“有什么好后悔的,用我妈的话说,谁离开了谁都能活。幸福是自己创造的,不是靠人怜悯。”“你爸现在哪里?”“七年前到国外了,现在,或许有了新的家庭。”

傍晚时分,李阿姨从外面回来,执意让文竞吃过晚饭再走,后者推辞不过只好继续留下。李阿姨展现出中国劳动妇女淳朴热情的本色,坚持一人下厨不让娟子和文竞搭手。不出四十分钟饭菜便做好了,摆了满满一桌。

“今天多亏你了,要不然我们家不知被水泡成什么样子。”吃饭的时候,李阿姨向文竞由衷地表达着感激。文竞有些不好意思:“李阿姨说哪里话,我这都应该的。”“来来,咱趁热吃。”李阿姨给娟子叨菜,也让文竞不要客气。

“听娟子说您到省城拜访一位眼科专家?”文竞边吃边问。李阿姨慢慢停下筷子:“娟子的眼睛是我最大的心病,这些年不知花了不少钱吃了多少苦,最终还是没有起色。这位专家之前在加拿大留过学,专攻眼科类的疑难杂症,他看了病例,说娟子的眼睛虽然比较难治,但还是有希望的。他给我们推荐了北京的一家医院,那家医院水平很高,当然费用也不少。”

文竞也停下筷子:“要多少钱?”“算上手术费、医药费、住院费至少得五六万。”李阿姨不由叹了口气,“我们现在手里连五六百都没了。”娟子也搁下筷子:“没钱咱就不治,瞎子多去了,人家还不一样好好活着。有那么多钱打水漂,还不如好吃好穿实在。”李阿姨伤心地抹起眼泪:“我辛辛苦苦走到这一步都为了啥,还尽说风凉话。”

文竞插口说:“能不能跟他们商量一下,先缴一半的钱把手术做了?”李阿姨皱眉苦脸:“那也得两三万,从哪儿出呢?”文竞迅速应道:“我有。”娟子和李阿姨一起看着他,意思你哪来这么多钱?文竞支吾着解释:“我新找了一家单位,他们答应预——预支我半年工资。”

娟子起疑:“是那家科研所吗?人家就这么相信你?”“怎么不相信,协议都签过了。”文竞转向李阿姨,“您告诉他们,顶多三天钱就到账,随后的我们再想办法。”李阿姨使劲摇头:“那怎么行,我们非亲非故的,怎么能——”文竞堵住他的口:“就当是我借的,等有钱了再还我行不?”

正说着,李阿姨的手机响了,她看看屏幕又迅速扫了文竞一眼走进卧室,然后把房门掩上。文竞和娟子继续吃饭,大约五分钟后李阿姨从房间出来,虽然没说什么,但看得出她有些心绪不宁。文竞吃完饭识趣地提出告辞,李阿姨母女没有挽留,把他送到楼梯口。

在路边等公交车的时候,文竞再次看到了在科研所门前见过的那辆高级轿车。还没看清驾驶者的样貌,轿车便匆匆而过,开进李阿姨居住那个家属院。

10 空膛

一个无形的重物突然从上空压下来。

文竞乍醒,但脑袋和四肢无法动弹,同时伴有强烈的耳鸣。他知道,该死的睡眠瘫痪症又来了!

好在他早已有了应对的招法:闭上眼睛转移注意力,进入预设梦境,当然梦境要尽量美好一些。——可惜这次无效。还是翻个身吧,也许能很快恢复正常。他试着动了动其中一根手指,然后竭尽全力,把苏醒的信号一点点传递到其他部位。一番大汗淋漓的挣扎,手脚总算慢慢的都能动了。

整个过程,文竞始终没敢睁开眼睛,他怕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就在此刻,宿舍的门被风吹开,一阵阴寒之气袭来。他打了个寒噤,伸手拽拽毛毯准备缩进去,忽地有只手抓住了他的左脚脖,一道彻骨的冰凉从小胫直冲脑门。

文竞骇然起身,见床边坐着一个黑影,愣是辨了半分钟才认出来,此人乃系同宿舍的张坊。对方窝胸弓背垂头塌肩,喉咙里呜呜咽咽,一手掩着腹部,一手仍紧抓着他的脚脖。“吓死我了,还以为是谁呢。”文竞松出一口气,压低声音问道:“你上哪儿了,怎这么晚才回来?”

张坊依旧低着头,抽抽搭搭不讲话。文竞把对方的手从脚脖上掰开:“半夜三更的快去睡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说完,他长长打了个哈欠,并朝张坊的脊背上轻轻推了一把。钻回毯子的时候,他感到手上黏糊糊的,只认为是刚才吓出的冷汗。

这时,张坊转过脸来,嘴里不断嘟囔着什么。“你到底怎么了?”文竞再度起身,他发现对方浑身哆嗦,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这儿疼,疼——”张坊哽咽着,说话也少气无力。是不是吃坏什么东西了?怎么跟个孩子一样。

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文竞拨开他的手,打算替他揉一揉肚子。——谁叫他们既是老乡又是朋友,还是多年的同学呢,身在异乡彼此照顾是应该的。结果,他的手碰触到一片黏湿的冰凉。

文竞心里咯噔了一下,左手从床头摸过手机开启电源,举到张坊的腹部查看,发现对方衣衫凌乱,白花花的肚皮上有一道很长很宽的裂缝。再看自己右掌,黏糊糊的一片原来是暗红色的血浆!

“啪嗒!”,文竞的手机落在了地板上,他知道坐在床边的是什么了。“疼——”张坊抓住他那只不断往后缩的手,用力塞进腹部的裂缝,先朝肝脏的位置摸了摸说“这儿疼”,然后又朝心窝处摸了摸说“这儿也疼。”

文竞全身汗毛都竖了起来,他摸的位置都是空的,那里并没有内脏,也就是说,张坊的内脏被人给割走了!

不知谁从楼道里经过,弄亮了声控电灯。灯光自门口射入,照亮了张坊骇人到极点的造型:他头发蓬乱,额前沾着一条染血的白线,腮边插一把手术刀,脸面和脖颈被碎玻璃划得肉皮外翻,衣服上满是泥巴和树叶,鲜血不断从他腹中的裂口淌出,顺着床铺啪嗒啪嗒往下滴。看那样子,分明是从某个医院的解剖室里爬回来的。

文竞啊的一声惊叫,寝室的灯亮了,凑过来两张睡意朦胧却也明显遭了惊吓的脸。

痘痘揉着眼睛:“怎么啦老兄?被人强暴了?”文竞说不出话,冷汗顺着鼻尖往下滴。眼镜叹道:“可怜的娃啊,又做噩梦了吧?”大嘴趴在床头冲痘痘喊:“找个阳气旺的抱着他睡,保证妖邪绕道鬼怪不侵!”

“张坊出事了——”文竞瞪大眼睛,嘴里喃喃着。虽然床边没有鲜血,更没有张坊的影子,但地板上确确实实有一部手机,而且是他自己的。除此之外,他的右手还抓着一条白线,那条线非常特殊,绝非从毯子或衣物上揪下来,它只能来自一个地方:手术室。当年父母出车祸,在医院缝合伤口用的就是那种线。

众人面面相觑,继而摊手耸肩一哄而散,各自上床睡去。灯被熄灭,文竞继续坐在床头,他坚信,张坊真的出事了。

11 噩梦成真

张坊的确出事了,他是首批参与的18人中唯一遭遇失败的体验者。

文竞是在接到鲁可的电话后才获知了这个消息。在科研所一楼的会客室里,鲁可与他进行了大约三十分钟的会谈。

“首先,我代表全体工作人员对张坊先生的意外死亡表示哀痛。”鲁可瘪瘪嘴角,显得真诚而且无奈,“他才22岁,非常年轻的一个小伙子,我能想象得到他的家人知道这个消息后该多么悲伤。第一批实验就发生如此悲剧,我简直不敢想象,此事一旦传播出去,将给我们机构带来何等沉重的打击。”

“作为本批体验者之一,或许不该由你出面协商此事,可没办法,因为张坊只留下了你的手机号。当时我问他,为什么不留直系亲属的电话,他说你是他唯一的好朋友,如果真的发生了不幸,他不希望噩耗直接传达给亲人,至少你会替他周旋一下,或者隐瞒更长一段时间。”

文竞点点头,——张坊这样想,他当初何尝不是如此。

“对于事故的原因,我们进行了认真的调查分析,目前已经有了结果。”鲁可捻开手中的两份文件,把其中一份递过去,“这是张坊的血液化验详单,也许他过于渴望拿到这笔酬金,所以在回答提问时撒了谎。”文竞接过那几张订在一起的纸,半懂不懂地翻看着,同时期待对方给出合理的解释。

“他是A型血没错,但A型血分12种。这12种中间,最纯粹的是A1型,即父母都是A型血,最不纯粹的是A12型,他属于后者,也就是说,他的父母都是AB型血,但在这个问题上他没有如实回答。不可否认,实验最终失败与此有着一定关系。当然,主要责任在于我们,之前并不曾预估到,这类血型能引起如此巨大的风险。”

“此外,张坊还有严重的臆想症。”鲁可把另一份文件递过去,“这是他的心理检测结果,当时我劝他最好放弃体验,但他选择了坚持。临床经验显示,患有臆想症的人通常不会并发睡眠瘫痪症,也就是说,他在这个问题上也有可能也撒了谎。要知道,睡眠瘫痪症患者具有较强的反向思维和肢端控制能力。”

“而有臆想症的人因为难以左右自己的感官,往往在体验中分不清现实和虚幻,这使得大脑的磁暴脉冲在运行中发生紊乱,可能某些特殊的场景对他产生了巨大刺激,最终诱发心肌梗塞死亡。母庸讳言,我们对此亦负有责任,不该在发现问题的情况下,对体验者选择纵容和轻信。”说到这儿,鲁可停顿下来,似乎在等文竞表态,但后者什么也没说。

鲁可耸耸肩,继续他的下一步骤:“按照协约,这是我们对死者进行的赔偿,请代为签收。”文竞慢慢拿起水笔,颤抖着在那张银行回执单上签上自己的名字。鲁可露出似有似无的笑,尔后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顺着桌面推过去,进行他本次约谈的最后一项程序:“经领导研究同意,决定增加你的酬金数额。当然,我们希望你能对此事进行严格保密。”

文竞扫了一眼那鼓囊囊的信封,坚决推了回去:“谢谢,我不会对外讲的。”鲁可有点尴尬,他试探着问:“那你——有没有其他什么要求?”文竞直盯对方的眼睛:“我想看看张坊的尸体。”鲁可犹豫了一下,点头表示同意。

12 死者的笑容

在鲁可带领下,来到三楼最接近西南角的一个房间。

推开门,里面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只见房间内堆满了废弃的药瓶、纱布以及各种医疗器材。在一块不足10平米的空地上,孤零零放着一张单人床,床上躺一具由白色布单遮盖的尸体。

看着那条起伏不平的人体曲线,文竞不由打了个寒噤。“这是个意外事故。”鲁可未注意对方的神色,就眼下的寒酸和局促寻找合理的说辞,“按照我们的预估,失败的可能性非常非常小,至少在这100个人中绝对不会发生,所以我们没设专门的停尸房,只能临时把你朋友停放在这里,还望不要介意。”

文竞脑海中仍在回荡着前一天晚上的噩梦,怔了十来秒,他才鼓足勇气走上前,慢慢揭开尸体上的白布。跟他预想中不同,布单下的张坊衣衫完整面容安详,甚至嘴角还带着一丝笑意。

文竞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不过他还是有点不放心,伸手解开张坊的上衣扣子,见腹部并没有骇人的裂缝与针线缝合的痕迹,又把手掌朝其肝脏部位按了按。鲁可奇怪地看着文竞,闹不懂他在搞什么名堂。

“请原谅,文竞先生。”就在文竞欲把手掌移向尸体胸口的时候,鲁可阻止了他,“我知道你们是好朋友,我也为张坊先生的意外身故感到难过,可你应该清楚,他已经死亡多时。尸体身上产生有很多细菌,触摸尸身不利于生者的健康,也不利于逝者的安眠。”

是的,张坊死了,前一天还活蹦乱跳的他此刻变成一具冰冷僵硬的尸体。两人相约参加这场体验,一个跨入冥界又折了回来,另一个却永远留在了那边。这样的结果,究竟是悲哀还是庆幸?

文竞慢慢缩回手,但提出一个疑问:“他没有心脏病,怎么会发生心肌梗塞?”在文竞的印象中,张坊身体素质一向很好,何况体检报告也没有显示任何问题。对此,鲁可有他的解释:“确实,心肌梗塞的发生大多跟心脏病有关。但正常人情绪过于激动,也会造成短时间内血压下降心律失常,最终诱发心肌梗塞。这种情况并不罕见。”

“每个人有不同的宗教信仰,不同的文化层次和不同的生活经历,在濒死条件下,大脑磁暴脉冲所产生的景象也千差万别。刚才我说过,你的朋友在体验中受到了严重的精神刺激,这跟他所见到的场景有着密切关联,也许他看到的东西非常恐怖,因而受到惊吓。”

他看到了什么呢?文竞再次望向张坊的脸。如果看到了非常恐怖的东西,为何死相那么安详,甚至嘴角还带着笑容。如果看到美好的东西,为何会因严重的精神刺激诱发心肌梗塞?

“我理解你的疑虑和担忧,我们会由权威专家鉴定并出具一份全面的死亡报告,如果家属还不放心,可以自己找人去做尸检。”鲁可拍拍他的肩膀:“好了年轻人,眼下不是悲伤难过的时候,你得尽快通知死者的亲属,天气如此炎热,再晚他们看到了会更不好受。”

说完,鲁可拉好布单,拥着文竞离开房间:“接下来,我想我有必要拜访一下你们校长,当然,还个还需请你帮忙。”

13 追悼会

第二天,张坊的母亲和两个姐姐从老家赶来。

老太太年近七旬,常年辛苦劳作加之疾病缠身,看上去比同龄人更显苍老。见到儿子尸首时她早已哭干了眼泪,只默默地将其从头到脚摸了一遍,拿出准备好的寿衣一件件穿上。穿到第三层时候,大女儿拦住她,说这么热的天弟弟会捂得慌。老太太却说,地下温度低,再说马上中秋了,多穿几件到那边不冷。

鞋子还没穿好,老太太就两脚一软晕了过去,鲁可赶忙叫来医生把她扶到接待室休息。文竞则忙着联系殡仪馆,叫人开车来把尸体运走。在接待室里,张坊的两位姐姐悲痛欲绝,呼天抢地,无论工作人员怎么规劝都无济于事,最终鲁可出面,把赔偿一事讲明了。

得知可以拿到15万赔偿金,两位姐姐立刻停止哭闹,惊诧之余甚至还向鲁可表达了谢意。15万,对于年收入一两千元的他们来说是个天文数字,这个数字足以淹没此刻失去亲人的悲愁。唯独老太太不为所动,仍旧有出气没入气地干哽。

大姐趁院方人员离开,安慰母亲说,别难过啦,你儿子即使活着,一辈子也未必挣这么多钱。老太太终于哭出声来,说多少钱也买不回一条命,张家从此绝后了。二姐也悄悄劝她,有钱啥都不是问题,想要孙子可以买一个回来,模样还有的挑。老太太听了哭泣更烈:可那不是咱张家的种啊!

文竞喉咙里像卡了团棉花,上不来下不去憋得难受,于是出去透透气。到大门口转了一圈回来,刚巧遇到张坊的两个姐姐在楼梯间争执,仔细听原来二人为那笔赔偿金如何分配产生了分歧。文竞觉得有必要强调一下这笔钱的用途,于是过去把张坊生前的想法说了。不料遭到对方一致反击,说他咸吃萝卜淡操心,还指责张坊出事是受他撺掇。文竞见其薄情寡义胡搅蛮缠,也懒得争辩愤然离开。

尽管科研所和校方做足了保密措施,文竞也未透露出半点风声,张坊死亡的消息还是很快在学校传开了,而且各种说法都有,听起来玄乎其玄。毕竟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这是怎么都瞒不过去的。眼看谣言越传越烈,校长只好召集全校师生,亲自出面以正视听。当然,校长是收了封口费的,只称张坊在校外打工时死于意外事故,警告师生们汲取教训,如需勤工俭学,也要选择安全系数高的项目,之类云云。

私下里,校长找了文竞谈话,对他和张坊私自参加濒死体验进行严厉批评,称学校数十年的美好声誉差点因为他们毁于一旦。批完之后,又让他写了一份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参加此类活动,同时对外严格保密,绝不透露张坊的真正死因。

第三日,学校派师生代表到殡仪馆参加了张坊的追悼会。张坊的母亲由于身体原因没有到场,三姐带着其他一众亲戚从老家赶了过来,在灵前哭得一塌糊涂。上午十点,追悼仪式开始,大厅里庄严肃穆哀乐低回,众人在张坊的遗像前静静肃立。

班主任代表学校进行致辞,发表了一番冠冕堂皇的套话,数十名师生代表或默默抽泣或窃窃私语。仪式尚未结束,张家三姐妹便因15万赔偿金闹的不可开交,大姐和二姐中途退场,三姐携带众亲友追到场外继续争吵。追悼仪式在刺耳的噪音里草草结束,众人纷纷散去,大厅只剩文竞一人。

就在这个时候,手机发出哔的一声响:文竞的酬金到账了。数额为3.6万,这个数字要大于科研所既定的标准,很显然,鲁可想方设法把“封口费”加了进来。娟子的手术费有着落了。而文竞却感觉不到该有兴奋和激动,他心情复杂地走到水晶棺旁,想最后看一眼陪伴自己足足五年的朋友。

张坊睁大着眼睛,他的眼球昏黄无光,眼白呈晶状化且有胶状物向外溢出。四目相对中,文竞的冷汗下来了。他在停尸房见过张坊的遗体,记得清清楚楚,他的眼睛明明是闭着的,可此刻——。他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结果撞到一个人身上。

14 疑惑

回头看去,原来是“眼镜”——他们的宿舍长。

“眼镜”朝水晶棺里扫了一眼,怪声怪气道:“老实告诉我,你们是不是参加了那个濒死体验?”文竞摇摇头:“没有。”“眼镜”冷笑一声:“她三个姐姐现在还为那笔赔偿金争执不休呢,哪个公司这么大方,一次性给赔偿15万?还有,你怎么提前预料到张坊已经死了?是不是还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文竞坚决否认:“我说没有就没有,不信你去到家科研所问。”“行啊,嘴挺严的。”“眼镜”再次朝棺内扫了一眼,两手插进裤兜,“不过,真相迟早会大白于眼前。一旦学校怪罪下来,你这两年就白辛苦了。更倒霉的是张坊,死了还得背处分。”

“想要嘉奖得靠实实在在的本事,总是出卖别人利益背后打小报告,会遭报应的。”文竞轻声威吓道:“你最好收回刚才那番话,他的灵魂还未走远,什么都听得到,别让他走的时候还恨着你。”“眼镜”有些胆怯地缩了缩脖子,瞪了文竞一眼转身走开。

再次见到娟子,是参加完张坊葬礼第二日的中午,地点在市郊一家军区医院。不过不是治疗眼睛,而是她得了急性肠胃炎。路过住院部楼下的停车场,文竞再次看到了那辆高级轿车。开车的男人年约四十来岁,打着手机从住院楼出来,就在他感到有几分熟悉,欲进一步看个仔细的时候,对方打开车门钻了进去,黑色的窗子阻隔了他的视线。

消化科的病房里,娟子半倚在床头,脸色灰白看上去非常虚弱。李阿姨正清理着床边的一滩呕吐物,见文竞站在门口忙摆摆手,意思是让他在外面等一会儿。文竞并不嫌弃,把所带的礼品搁在床头,然后去夺李阿姨手中的笤帚和撮斗:“让我来吧。”李阿姨左右争执不过,只好提了暖瓶去打开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娟子的嗓音有些沙哑,不过情绪还不错,大概是见到文竞的缘故,“这几天在忙什么?也不见你给我来电话。”文竞斟酌着回答:“一位朋友出了点事,我去帮点忙。是隔壁的杨叔叔告诉我你在这儿,我才过来的。”文竞把秽物倒进楼道的垃圾桶,坐到床边问:“病了也不说一声,有没有好点?”

娟子轻轻点点头:“肚子不痛了,就是还有些恶心。”文竞忽然想到所带的礼品:“你等一下,我去洗个苹果。”娟子拽住他:“不用了,医生不让我吃凉的。”文竞只好坐回来。这时,李阿姨提着暖瓶进来,送上她迟到的寒暄:“今天才周四,怎么有空出来啊?”

“学校准备搞中秋和国庆晚会,这几天没有安排大课,专业课也都改成了自习。”文竞瞅着李阿姨的脸,“您的眼睛怎么红红的?”娟子抢口答道:“我妈一直在这儿照顾我,两天两夜没合眼了。”文竞上前帮李阿姨倒开水:“您回去好好休息一下,娟子这儿由我来照顾。”

李阿姨回望文竞:“还说我呢,你的俩眼也跟熊猫一样,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文竞感到脊柱上升起一股幽寒:从张坊发生意外那天起,连续多个晚上噩梦不断,总看到张坊坐在床边,捂着肚皮的裂缝幽幽哭泣。因为恐惧,他整日整夜不敢入睡。

“是没睡好,一边忙着赶作业,一边还得抽时间排练节目——”文竞支吾着解释。正说着,护士端着托盘进来,把娟子的药交给李阿姨,准备离开时,她看到了文竞搁在床头的礼品:“哟,这谁买的啊,花样还挺多的。”

李阿姨还未搭腔,护士已恍然大悟:“是你女儿的男朋友吧?小伙子挺有心的。这些牛肉、火腿之类选得很好,有助于补充病人的营养,不过,蜂蜜和红枣最好不用,它们会降低免疫抑制剂的功效,对刚做完——。”

“谢谢你的提醒。”李阿姨突然打断护士,把一张五十块钱的纸币递给文竞,“医院门口有家超市,帮我买两斤鸡蛋回来。”文竞连称“我有我有”,匆匆离开病房,护士紧跟着走出,脸上挂着遭受批评的尴尬和不快。

等电梯的时候,文竞紧皱着眉毛,他觉得李阿姨和娟子有些怪异,两人似乎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了,文竞抬脚跨入,按下“1”楼。梯门关闭之前,他无意中发现镶嵌在电梯里的玻璃中映出两张人脸。转头回望,梯门刚好关闭,阴冷的不锈钢板反射着自己惊骇无比的面孔。

15 旧报纸

那日,文竞照顾娟子吃过晚饭才回学校。

从医院出来,他发觉有人暗暗跟在身后。那人非常谨慎小心,文竞几次回头查看都巧妙地躲开。仔细想想近几日发生的事情,再回忆一下电梯里看到的那张脸(虽没看太清楚),文竞心里渐渐明白七八分,然后索性当没发现,由他跟着。

第二天,文竞继续去看望娟子。他从银行卡里取出五百元留做生活费,剩下三万五直接连卡给了李阿姨。李阿姨推辞不过只好收下,然后找纸笔要打欠条,但被文竞拒绝了。

“跟医院那边谈好了没,什么时间可以手术?”在住院部的楼道里,文竞悄声问李阿姨。“三万块钱做手术没有问题,不过——”李阿姨叹了口气:“那是家私立医院,可商量的余地非常小,而且,后续费用必须在出院前一次性缴清。所以缺口还是很大——”

“有没有家境好一点的亲戚或者朋友,先借他们随后慢慢偿还。”文竞转着脑筋支招,“实在不行找一个媒体记者,把困难说一下,看能不能募集社会捐款。”李阿姨苦笑着摇头:“且不说没有高朋贵戚,就是有,谁敢借我们呀,毕竟这一借就不是小数,凭我们娘俩的收入水平,何年何月才还得上,人家巴不得躲远远的。”

“募集捐款不是没试过,可行不通。毕竟中国十几亿人,受苦受难的多了,政府啊记者啊哪顾的过来,你在报纸网络上看到的那些,都是走了大运的。九牛出一毛的事要能有指望,也不会把娟子耽误到今天。啥办法都想过,就差没借高利贷了。”

有句话在文竞心里酝酿了许久,只是觉得说出来不大合适,可眼下面临如此困境,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能不能找找娟子的爸爸,毕竟你们——”“我是不会找他的。”果然,话未说完就被李阿姨用手势打住了:“离婚这么多年了,大家各有各的家庭。总不能让人说,都离婚了还占前夫便宜。人总得有点骨气,就是拉棍子要饭,也得隔过他家的门不是?”

尴尬之下,文竞只好顾左右而言他:“那——打算什么时候做手术?”李阿姨朝娟子的病房方向瞧了一眼:“按医生的说法自然越快越好,只是娟子身体还很虚弱,至少一个星期才能完全康复。这一个星期里,我再想想别的办法。不管怎样也得试这最后一回,若真的做完手术还是不行,那就只能认命了。”

“嘿,小伙子,能否过来帮下忙?”不远处一个挂胸牌的女工作人员朝这边喊。文竞应了一声,但没离开。李阿姨挑挑下巴:“你去吧,我瞅瞅娟子。”

原来,楼道尽头有个小型的图书阅览室。工作人员新进了一批杂志和图书,现需要把部分旧的报纸杂志清理出去。由于那些陈年旧物装在一个个小铁皮柜里,整理起来非常麻烦,搬起来也很费力,正好看到文竞在走道里,遂请他过去搭把手。

整理资料的过程中,工作人员的手机响了。可能是私事,工作人员不便当着文竞的面讲,于是拿着手机到外面接电话。文竞则继续整理那些陈旧的报纸。忽然,一篇报导吸引了他的目光。其实,最先吸引他的是张图片,——即造型很像“鸟蛋”的科研所。不过,那时候它还是一张效果图。

那篇报导刊发于2007年5月11日,距今5年有余。内容大致是说,废弃近6年的“第六感体验中心”(科研所前身)终于有了新主人。接手者名叫欧阳振宇,是丰达集团的总裁。

欧阳振宇表示,他将投资800万对原体验中心的设备和环境进行升级改造。对于改造后的功能和用途,欧阳振宇称,将面向全球招募最顶级的脑科专家,继续探寻所谓“灵魂”的秘密(即“濒死体验”),通过人类大脑在濒死前的活动规律,开展相应医学研究,为众多脑损伤甚至脑死亡患者创造福音。

报导还配发了一张欧阳振宇的照片。照片上的他西装革履,在镜头前英姿勃勃气宇轩昂。文竞认得他,此人正是娟子的父亲,跟十几年前的照片相比几乎没有什么改变。他大致算了一下,那个时候他刚刚和李黛离婚还不到一年。

16 十一年前的死亡案

而真正让文竞感兴趣的,是导致体验中心被废弃近6年的原因。对此,文章没有详细阐述,只说是因为2001年9月发生的一桩意外死亡事件。不过作者留下了个线索,即死者是一名在校大学生,名字唤作“陈冬”。

文竞扒开柜中的报纸一张张翻找,希望能找到相关的资料讯息,但一无所获。

他不甘心,把其余铁皮柜全部打开,一番折腾,终于找到了与之相关的新闻报道。该消息刊载于2004年1月19日(是所有旧报纸中时间最早的了),是一篇有关“陈冬意外死亡”的后续报道,但内容还算详实,基本给出了文竞想要获取的答案。

根据那篇报道,文竞大致弄明白了事件的来龙去脉:2000年11月,由著名心理专家兼媒体人朱敬鹏投资兴建的“第六感体验中心”正式运营。他们通过报纸和电台,面向全国招募“灵魂出窍”的体验者,声称将根据体验者回馈的信息付予数额不等的酬金。

由于民众对“濒死体验”存在担忧和顾虑,当时报名者并不多,而且多是贫困人士和缺乏收入的在读大学生。贫困者往往文化程度较低,缺乏必要的逻辑思维和语言表述能力,有的人甚至连经历都谈不清楚,恐难提供比较有价值的信息,所以在读大学生被列为重点选拔对象。

连续多批的实验都很顺利,参与者渐渐增多。但后来发生一起意外:一名叫陈冬的大学生在实验中突发心肌梗塞死亡。由于是私自参报名联系不到亲友,同时为避免声誉受损,体验中心负责人朱敬鹏一面下达封口令,一面使人剖开死者胸腹,挖除肝、肾等脏器卖给有需求的人或医院,其余残骸秘密处理掉。

大约半年后,警方才接到群众举报,然后对陈冬一案展开侦查。举报者是体验中心的一名离职人员,当时任体验科的主检医师,自案发之日起经常噩梦缠身,实在无法忍受心理煎熬最终决定报警。经过多方查证,警方拘捕了体验中心几名主要领导,但最主要的负责人朱敬鹏畏罪逃逸。

2004年1月18日,潜逃两年多的朱敬鹏被警方抓获,他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在警方审问下,朱敬鹏还交代了尸体残骸的下落:意外发生后,他令人在三楼楼顶新建两间仓房,把陈冬挖去内脏的尸骸砌在了其中一堵水泥墙里。在朱敬鹏的指引下,警方拆除了那堵墙,果见里面有具尸骨残骸。

该报道配发了犯罪嫌疑人朱敬鹏被捕时的照片,后者戴着手铐在警察的羁押下垂头丧气。除此之外,报纸还刊发了受害者陈冬的尸体残骸与生前的对比照。看到陈冬生前的照片,文竞浑身遍布寒意:他在四楼窗外所看到的那张脸,与照片上的陈冬几乎完全一致!莫非自己看到的,是个十一年来一直阴魂不散的幽灵?

这时,工作人员打完电话回来,见屋里乱糟糟一片,便用惊讶且略带责难的语气问文竞:“你这是在干什么?”“不小心把柜子碰翻了,对不起。”文竞手忙脚乱地收拾那些报纸。工作人员也不好再说什么,两人继续干活儿。

忙完阅览室那摊子事已是傍晚六点,文竞向李阿姨和娟子告辞。由于等电梯的人比较多,且所在楼层不算高,文竞选择走步梯。下行中,他听到背后有鬼鬼祟祟的脚步,料知有人跟踪。不过他没动声色,不紧不慢下到一楼躲在出口的门板后,待跟踪者走近门槛时,突然现身拦住了他。

17 跟踪者

“果然是你。”文竞冷冷问道,“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医院又不是你家,许你来不准我进啊?”“眼镜”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他,“看不出你小子还挺能装啊,表面上不近女色私底下金屋藏娇。哎,看你送的那堆礼品价值不菲,能否告诉我哪儿来的钱?”

文竞咝地吸了口气:“跟你有什么关系?”“眼镜”照例满不在乎:“当然有关系啊,咱们是舍友啊。作为宿舍长,我有义务阻止同伴陷入歧途。”文竞一把抓住对方的衣襟:“我不需要你的关心,以后最好离我远点。”“看来,我的直觉被证实了。”“眼镜”并不懊恼:“可怜的娃啊,被卖了还在替人数钱。”

见有人从附近走过,文竞缓缓松开手,嘀咕了句“真是有病”大步离开。“你才有病。”“眼镜”的警告直追前者的背影,“早就跟你说过,天下没有白掉的馅饼,你偏不听,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当晚,文竞又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天亮的时候,他做出了“参与二次体验”的决定。之所以如此,一方面是因为体验后数额可观的酬金——他要为凑足娟子的医疗费继续努力,另一方面是因为夜夜折磨他的噩梦,——他要到事发现场寻找噩梦的根源。

第二日一早,文竞到科研所找到了主检医师鲁可。了解文竞的来意后,鲁可的神情有些为难:“说实话,我们非常需要像你这样优秀的体验者,能提供较高信息价值的人对我们来说可遇而不可求。但从安全和健康考虑,我不能支持你的想法,毕竟连续两次参加这类体验将会对大脑产生不可预估的损伤。”

“你得知道,二次体验的操作模式跟首次大不相同,这回需要把电极植入人的大脑,然后通过脉冲成像技术把脑电波的信号转换到屏幕上,以便获得更全面、更深入、更直观的研究成果。当然,实验的成功率也是很高的,参与体验的酬金也会多一些,但毫无疑问,风险相较首次也会大很多。”

“我愿意对可能产生的后果负责。”文竞笃定了主意。话已至此,鲁可只好瘪瘪嘴角:“这样吧,我将情况汇报给我们所长,看他什么意见。”文竞微微点头:“多谢鲁教授。”鲁可看看桌上的表:“现在九点半,所长应该已经到了,你稍等片刻。”

鲁可走后,文竞巡视了整个房间,柜子和抽屉都是锁着的,摆放在外头的书刊和文件里,没有他想要获取的资料讯息。大约十分钟后,鲁可推开门,朝文竞招了下手:“我们所长想见见你。”

在二楼东北角的所长办公室门前,鲁可抬手敲了敲门,里面传出一个男人低沉浑厚的回应:“请进。”鲁可和文竞一同进入。

欧阳振宇从书架前转过身来,其样貌跟年轻时看上去没有太大改变。“请坐,文竞先生。”欧阳振宇扶了扶精致细腻的纯钛眼镜框,用下巴提挑挑桌案对面的椅子。文竞应了声“谢谢”,有些拘谨地就坐。欧阳振宇朝门口瞄了一眼,鲁可会意地退出,掩好房门。

“有关你的情况,鲁可都跟我讲了。我很钦佩你的勇气,当今时代,像你这样的年轻人真的不多。”欧阳振宇在桌案里边的椅子中坐下,用审视的目光打量文竞:“出于安全和健康考虑,这类体验让很多人唯恐避之不及。所以我很好奇,是什么力量在驱使着你,令你敢于连续两次参加体验?”

文竞的回答简单直白:“钱,我需要钱。”欧阳振宇点点头:“的确,大多数人是为酬金而来。没有足够的财力支撑,这类实验根本无法进行,所以我们招募的是体验者而非志愿者。说到酬金,二次体验我们给出的标准是4—6万元,事故赔偿金也提高到20万。我想这个数字具有足够的诱惑力。”

文竞抿了抿嘴唇。“两次体验的酬金加起来是一个不小的数目,尤其对于你这样的在校学生。”欧阳振宇慢慢倾过身子:“能否透露一下,你打算如何消费这笔钱?”

18 暗房秘密

“我想——”文竞欲言又止,顿了片刻他继续说,“伯父为供我读书借了很多债,我想用这笔钱尽快还清债务。”

坐在对面的是娟子的生父,文竞本想把娟子的事和盘托出,但最终还是没有讲出来。——李阿姨那么倔强,肯定不会接受来自前夫的援助,如果知道实情,弄不好连他的好意也会拒绝。

“我小时候家境也不好,吃过很多苦,所以比较能理解你此刻的心情。”对于文竞的回答,欧阳振宇脸上看不出满意还是不满意,他右手转着一支水笔,垂着眼睑似在思考什么问题。果然,几秒钟后,他提出了新的疑问:“对于本次体验,你有哪些希望了解的情况,或者对我们有什么要求?”

文竞斟酌了一会儿,问道:“这家科研所,是您在2007年接手的?”欧阳振宇点点头:“是的。”文竞进一步问:“您投资了800万,对它进行翻修?”欧阳振宇拧着眉毛,显然这些问题出乎他的预料,但他还是再次点了头:“是的。”

“是完全推倒重来,还是局部改造?”文竞直盯对方的眼睛。欧阳振宇笑了:“你怎么会对这个感兴趣?”文竞慢慢地把视线移开:“我只是随便问问。”但欧阳振宇做了十分坦率的回答:“这家科研所的结构设计还是很合理的,为节约成本,我只进行了外层空间的改造,所以看起来像是全新的。虽然投入很多,但主要资金用到了购买设备和聘请专家上面。”

“还有其他问题吗?”见文竞摇摇头,欧阳振宇把身子往后靠了靠,“那暂且这么说,回头我跟专家们再讨论一下,如果没有异议,具体时间安排会由鲁可通知你。”文竞起身告辞:“那我就先回去了。”“好。”欧阳振宇微笑目送。

出门后,文竞没有马上离开。他趁无人注意悄悄溜上四楼,打开那扇依旧虚掩的木门。两间低矮的小屋静静伫立着,茶色玻璃覆盖了幽秘的内部空间。文竞蹑手蹑脚走过去,通过其中一间小屋的窗子朝里扫了一眼,内部光线昏暗什么都看不清。走至门前,发现门闩是朝外扣着的,显然里面没有人。

推开了生锈的铁门,吱吱嘎嘎的响动令文竞心脏狂跳不止。跨入后匆忙把门掩上,然后巡视屋里的环境。他发现这是个套间,因为里面还有一扇门,那门是锁死的,看起来更加沉重坚固。根据房屋的整体结构和朝向,他猜测两间屋子应该是相通的,整体呈U形,两头是入口同时也是出口,中段相通的部分是屋子的核心区域,但这个区域是被封闭的。

再看外间的布局:沿墙体呈L形树有一排结实的木质展架,分上中下三层,密集散布着或大或小的玻璃容器,里面是由福尔马林浸泡的人体器官,大部分为切开或完整的大脑,其余是人的心、肺、肝、脾、胃、肾等脏器。上次嗅到的刺鼻气味正是来自这些用于防腐的福尔马林。

房间拐角处有个近两米高的超大号容器,里面站一具完整的人体尸骸。不过,他(她)已经没有皮肤,只剩下枯萎的肌肉和繁杂的血管神经。尸骸以怪异的姿势固定在容器内,脑袋努力前倾,嘴巴歪斜张大,十指弯起如勾似叉,好像要从里面扑出来。

文竞还是头一次看到如此丑陋狰狞的人体标本,只觉得头皮发麻,不由往后退了几步,无意中抓到一样东西。那东西冰凉坚硬且分有枝杈感觉像是人的手,骇然回头,果见一人站在阴暗的墙角。

看到他,文竞双目圆瞪张大了嘴巴,因为此人正是他上次在天台隔着窗玻璃看到的那个、后来通过旧报纸才获知已经死去十一年的陈冬!

19 玻璃柜中的标本

但文竞最终没叫出声来,他很快发现,那只是一个硅胶制作的、跟真人等比例的人体模型。他长长吁出一口气,用手在模型臂膀至面部细细咂摸——原来上次在窗户里看到的是这个人体模型。

只是这模型造得实在太逼真了,不仅皱纹须发等细节毫无瑕疵,就连小小的毛孔、痣点也一应俱全,尤其他的五官,看上去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定格在某种状态,只是这种状态极不正常,因为他的眼神绝望而且惊惶,嘴角则散发着阴寒的笑意。

文竞缩回手来,再次将模型全面打量。其年纪与文竞相仿,样貌还算端正,赤裸的身上肌肉块块隆起,处处洋溢着青春和健康的活力。只是全身布了厚厚一层灰尘,皮肤色泽也变得陈旧发暗,个别地方已朽出孔隙甚至破洞。他难以理解,科研所当初制造这样一个模型究竟有何用途?欧阳振宇接手后进行了大刀阔斧的翻修,却留下这个陈旧的模型又是什么目的?

正想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听步伐和力量是个壮年汉子。脚步由远及近,最后跨入门来。在对方推开门之前,文竞屈身躲到了展架下方。脚步继续往里走,忽然在文竞所躲避的展架前停下。文竞心脏咚咚狂跳,思考着被发现后如何应付。所幸脚步很快离开,直走到里间的门前。

一阵掏取钥匙的声音,铁门被打开,随后沉重地关上。文竞不敢逗留,钻出展架匆匆逃离。

回到宿舍,文竞整个身子缩进毛毯里,仍然觉得遍体幽寒。濒死体验——陈冬意外身亡——天台小屋——人体模型——张坊之死,他在拼命思考着各个元素之间的逻辑关系。渐渐地,他开始感到害怕,怕这中间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怕有一天会危及他的性命,但个中缘由他说不清楚。

大嘴从门外进来,神秘地凑到正在挑粉刺的“痘痘”身旁:“嘿,猜我刚才见着谁了?”也许前者向来狗嘴吐不出象牙,“痘痘”很是没好气:“躲我远点,小心我一针戳死你。”大嘴被糟践惯了,毫不在意地继续往下说:“我见到李阿姨的女儿了,赵薇漂亮吧,但跟她比起来还是弱爆了。”

“切,也就你孤陋寡闻,李阿姨的女儿在南屯租了个书报亭,哪个男生没见过。文竞几乎天天跑那儿买报纸,说不定俩人已经擦出火花来了。”反击之余,“痘痘”不忘维护自己的偶像:“说到漂亮,关键得看眼睛,人家赵薇眼睛大而有神,只可惜她呢是个瞎子。”

“瞎又怎么样,人家摽上一个钻石王老五,赵薇不还没有呢。”大嘴不服地瞧着镜子里的“痘痘”:“我亲眼见她跟一男的在一起,开着豪车在街上兜风,那亲昵的样子一看就知道关系非同寻常。”

“眼镜”放下手里的书:“你看走眼了吧?”“绝不走眼,李阿姨就在后车厢坐着呢。”大嘴啧啧赞叹着,“那男的也就三四十岁的样子,长相倒也一般,可人家有钱。全球限量版劳斯莱斯啊,我得干几辈子才能买上一辆!”

“痘痘”一边往脸上涂着药水一边感叹:“干得好不如嫁得好,现在女孩子就信这个,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大嘴深表认同:“可不是嘛,好肉都叫狗吃了,即便落到咱嘴里,也是人家嚼过的。不过这种女人不适合做原配,只能当二奶或小三儿。”

话音未落,“眼镜”便将手里的书砸了过去:“别他妈总在背后坏人名声,信不信我抽死你们?”“痘痘”搁下药瓶,看样子想要动手,大嘴按住他反诘“眼镜”道:“我们又没说你,你生哪门子气?”

眼镜深呼一口气躺回床上,“痘痘”和大嘴也息事宁人地就此罢口。这时,文竞“噌”地坐起身,似乎刚刚从前者的对话中回过神来,他向怒容未消的痘痘和大嘴追问:“什么劳斯莱斯?李阿姨女儿怎么了?”

20 龃龉

犹豫了近两日,文竞还是决定给娟子打电话。虽然抹了一个很大的弯子,但还是被娟子轻松听出了话里的意味。

“文竞,你在怀疑我跟别的男人好,傍大款是吧?”电话那边,娟子的语速依然不急不慢,口气却带了一股淡淡的怨愤,“你要真这么看,我想我怎么解释也没用。做朋友是要彼此信任的,既然你不信我,我也无话可说。你对我的帮助我会永远念着,欠你的钱,我和我妈也会尽快偿还。从今往后,你就不用再来找我了。”

“我只是问问,又没埋怨你什么,早知这样,就不给你打这个电话了。”文竞完全没料到娟子的反应会如此激烈,而对方否认却不辨白的态度也令他感到几分不爽,“我也不信这事是真的,你身体不舒服躺在医院里,又没什么高朋贵戚,哪儿来的劳斯莱斯。就算真有这事,也是你们约的某个专家或者是哪位好心帮助的邻居——”

文竞说不下去了,他这是在自欺欺人。那辆豪车他见过好几次,他相信痘痘说的话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话筒那边沉默了许久。再次开口,娟子的态度略有好转,但口气仍显强硬:“本来是想瞒着你的,怕你多心,既然说到这个份上,我就实话告诉你吧。我和我妈坐别人的劳斯莱斯,确有这回事,那人不是什么专家,也不是我们邻居,他是一个广告公司的老板,几个月来他一直在追我。”

“但我从来没有答应他。那天你走之后,我就办了出院手续,我妈说回家养病可以节省些费用。不想出门时正巧碰上他,他执意要送我们回去。我们实在推辞不过,只好答应了。没想到这事传到你耳朵里就变了味儿,我是缺钱,是需要依靠,但我不会为了钱丢掉骨气和尊严。”

文竞想要说些什么,电话却挂断了,回拨过去对方已关机。就在此刻,鲁可的电话见缝插针地打进来了,约他第二天上午参加体验。见文竞迟迟没回应,鲁可问:你是不是改变主意了?要不再考虑一下?文竞迟疑了片刻,说:既然你们都准备好了,我肯定得去。

由于第二天安排有课,文竞决定找班主任请个假。敲门之前,恰巧碰到“眼镜”从班主任屋里出来。“眼镜”抬手“嗨”了一声,文竞没有理他,从他身旁驳身而过。

走进办公室,文竞还没有开腔,班主任便先发制人了:“来得正好,我正准备去找你”。接下来的时间里,班主任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对文竞进行了长达一个多钟头的教育,批评他太过单纯不知社会险恶,不遵告诫继续参加什么“濒死体验”,如此置个人安危和学校声誉于不顾是可忍孰不可忍,声称要班委对他进行轮流监督,严格限制其对外接触。

面对气势汹汹的班主任,文竞绞尽脑汁穷尽智慧,花费超越对方一倍的时间总算勉强获得信任,然后又借坡下驴,编了一个堂皇的理由,得以申请半天假期。问题解决,但由此文竞不难知道适才“眼镜”到班主任那儿都说了些什么,故恨之益深。

21 二次体验

翌日清晨,文竞再次步入了科研所的大门。跟上次一样,他跟鲁可签署了一份“生死协议”。填写联络方式的时候,他拨了娟子的电话,被告知机主已关机。思虑再三,他在娟子下面又留了一个号码,——是他伯父的号。

穿上特制的服装走进实验室,文竞发现本批体验者仅他一人,等待他的则是三名更显资深的工作人员,和一套较之前完全不同的仪器设备。其中一名工作人员向他通报了接受体验前的各种注意事项,文竞边听边点头。

按对方提示,文竞躺上仪器下方的不锈钢托板,裸露出整条右臂和两只脚脖。这时,另一金发碧眼的外籍工作人员走过去,将两个连着长线的夹子卡上他的脚脖,然后,降下一个头盔状的东西慢慢调整角度,套准并箍紧他的脑壳。对面的显示屏开始滴滴鸣响,红色的数据迅速跳动起来。

另一工作人员拿着注射器,把小半管暗褐色的液体缓缓推入他的右臂。尔后,三名工作人员一起扭头盯向屏幕,画面随即由文字切换为图像,不过不是很写实的那种,而是由红绿蓝三色线条构成的人体结构,血管网络和脏器分布清晰可见。一条纤细的白线正游蛇般从右臂出发,行至锁骨处渐渐分出许多枝杈向四处蔓延。

鲁可照例揣着工作服进来,询问其中一名工作人员:“怎么样?”工作人员仍盯着显示屏:“镇定剂正在扩散,大约需要五分钟时间。”鲁可走近文竞,俯身向他微笑:“稍后要在大脑植入芯片,不过不用担心,这个手术无需开颅,而是通过鼻腔穿刺的方法,微创且几乎没有痛苦,更不会对大脑造成损伤。”

文竞眨了眨眼睛,——他的脑袋被紧箍着无法点头。

沿托板四周垂下黑色的幔子,阻隔了文竞通往外界的视线。黑暗降临的同时,上方一盏灯亮了,把他的脸映得惨白如雪。渐渐的,他的眼皮开始发沉,意识开始模糊。他感到自己在一点点飘离托盘,穿透层层黑暗飞向远端的白光。

光亮越来越近,他再次看到了站在光中的人,那人伸出两只手,姿态充满慈爱和善意。他是上帝派来迎接的使者,还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亲人?文竞努力向他靠近,终于他牵住了他的手,一股暖流传遍全身。

“文竞。”那人喊了他的名字,声音亲切而熟悉。文竞笑了,轻轻地问:“你是谁?”“我是娟子。”那人回答。“娟子?”文竞的笑僵在脸上,他努力睁开眼睛,发现自己仍旧躺在冰凉坚硬的不锈钢托板上,而手中牵着的确是娟子。

“你怎么在这里?”文竞想要坐起来,但脑袋被死死箍紧,四肢也像被抽去筋脉,软绵绵没有一丝力气。“对不起文竞,是我骗了你。”娟子的泪水涌出眼眶,一点点撕破脸颊:“你说的那辆劳斯莱斯是我爸爸的,他和我妈根本没有离婚。你所经历的一切,也都是我们事先安排好的。”

“你说什么?”文竞哆嗦着想把手撤回来。“本来这是一个永久的秘密,可我背叛了自己的诺言。”娟子抓回对方已经无力退缩的手,“我必须告诉你真相,在你离开这个世界之前。”

22 真相

四周的黑色布幔全部撤下,鲁可揣着工作服和其他三名工作人员默默地看着文竞。

娟子的左手紧攥文竞的右手,右手在他脸上轻轻抚摸:“小时候我得了严重的肝病,受其影响眼睛一直不好,9岁那年终于完全失明。我是家里的掌上明珠,爸妈不忍心让我一辈子失明。我爸虽是著名的眼科医生,但想尽一切办法也没能治好我的病。”

“他也考虑过器官移植,可当时的医学条件并不发达,寻找合适供体更是难上加难。何况我的身体情况比较特殊,即便肝脏移植成功,眼睛也未必能够复明。后来,有件事情使他获得了启发。这家科研所的前身名叫‘第六感体验中心’,2001年9月,一位体验者意外身故,老板在联系不到对方亲友的情况下,私自把尸体肢解,有用的脏器卖给医院,其余残骸筑进了水泥墙里。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我爸辞去原有的工作进行经商,再后来他接手了这家科研所,从全球各地招募专家,一面通过实验攻克器官移植的技术难题,一面通过招募体验者筛选合适的供体。”

“我是A型血,所以供体也必须是A型,而且身体一定要健康,年龄也要相仿。在我妈看来,学生背景单纯思想开放,最重要的是他们缺乏社会经验和金钱收入,是最好的目标群。于是,我妈设法进入你们学校,做了后勤管理员并兼职食堂的杂工。她千方百计接近学生,目的就是寻找最合适的器官提供者。”

“除了肝脏配型,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那就是寻找一双合适的眼睛。它的外形、轮廓乃至结构要跟我一模一样,这样才能保证移植成功,手术后不留一点瑕疵。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妈看到了你,她认为,一直苦苦寻找的那双眼睛找到了。”说到这儿,娟子的指尖刚巧碰触到文竞的眼睛,她分明感触到后者的睫毛抖了一下,进而浑身都在打颤。

娟子继续披露真相:“了解你的情况后,我爸和我妈拟定了一个周密的计划。按照计划,我妈带我到郊区租了所房子,进行一番精心的布置和安排。然后我妈在生活中给予你特别的照顾,渐渐的你对她产生了信任,于是我妈在合适的时间对你提到了我,再然后有了我们一次又一次的接触。”

“一切在朝着我们期待的方向发展。终于,我妈瞅准时机,把一份含有招募信息的报纸丢到你旁边并引起你的注意。说实话,我们瞄准的本来是你一个人,也就是说,肝脏和眼睛都从你身上取。但我临时改变了主意,我爸迫不得已才选择了张坊。不过还好,移植很顺利,我恢复得也算不错。”

文竞闭着眼睛,看不出是绝望还是痛悔。

“上次见你,我说我得了急性肠胃炎,实际是刚做完肝脏移植。摘除部分肝脏的张坊本不至死,可有人相中了他别的器官,所以他的心脏、肾脏也被摘取并卖出去了。你所见到的那具尸体,是工作人员通过人体倒模用特殊材料做出来的,外表看上去跟真的一模一样。他的家属拿到了15万酬金,对于已经死去的人,结局无非入棺或焚化,谁还去仔细检验它是真是假呢?”

“第一次的所谓体验,其实是对你进行深一步的检查,结果再次确认你的眼睛是最合适、最完美的。本来打算当场做移植手术,但我以肝脏和眼睛合并移植,身体承受不了为由加以拒绝,我爸也觉得风险有点高建议缓一缓。事过之后,我们产生了另一个担忧,就是你是否会接受二次体验。毕竟,肝脏移植只完成了任务的一半,还有更重要的一半。”

“你可能到现在还未完全明白,由于肝病本身的破坏力,再加上药物强烈的副作用,所引发的损伤不仅仅在于角膜,还包括眼球深处的虹膜和视神经。所以,眼睛的移植不只是获取角膜,而是跟肝脏移植一样,必须摘除整颗眼球。”

通过屏幕可见,镇定剂已经弥漫了文竞大半个身体。但娟子的话显然被他句句听到,泪水从他的眼角淌出,无声垂落在身下的钢板上。

23 人形师

“按照计划,我以暖气管爆裂为由把你约到我家,通过现实的家庭环境进一步获取你的同情和信任。你在科研所门口看到的那辆劳斯莱斯,是我们计划中的一个疏漏。当时,张坊刚被弄进操作间,我爸便急着派人接我妈过去,没想到你还停留在附近。后来你问过我这个事,但被我挡了回去,还好你没有多想。”

“那晚你走后不久,我爸又使人开车接我们到这儿,连夜做了肝移植手术。手术之后,我也曾考虑就这样算了,只要生命可以维持,失明就失明吧。可到了这一步,我们已经没有退路,我多么希望你能主动退缩或者反悔,为此我昨天还故意跟你吵了架,但没想到你还是选择了坚持。”

说到这儿,娟子蹲下身来,摸索着在文竞已经停止颤抖的嘴唇上轻轻吻了一下,然后把嘴凑到他的耳边,声音压得很低很低:“还有一件事情必须告诉你,鲁鸣(眼镜)是我的男朋友,他的爸爸叫鲁可,是最好的眼球移植专家。其实我不喜欢他,但我必须仰仗他爸爸的支持。鲁鸣之所以一直跟踪你、阻止你,是怕我对你动了真感情。”

“原来,那条手术线——是他——”文竞的嘴角漫起一丝苦笑,一直困扰他的谜团解开了。

娟子继续泣泪道:“这些话我答应过爸妈不会对你讲出来,但我食言了。我想告诉你,我也是真心爱你的。听人说,一个失明的人,如果装上了另一个人的眼睛,那么他的一部分灵魂就会驻留在身体里,倘若在那个人死之前立个誓则一定会能实现。若真如此,就请把我一半的灵魂带走,那样,不管是阴间还是在阳世,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鲁可使了个眼色,两名工作人员上前把娟子搀离。这时,欧阳振宇走进来,看看不锈钢板上的文竞,伸手把女儿揽进怀里:“别难过啦,我会付给文竞的家人双倍赔偿金。这样,也算我们对得起他了。”鲁可点点头:“是啊,开心点娟子,用不了多久,你就能复明了。”娟子伏在父亲肩头哽咽道:“不管怎么说,他是真心喜欢我的,我希望他能没有痛苦地离开。”

鲁可的样子有些为难:“眼球是个非常精密复杂的感觉器官,有很多视神经与大脑相连,将眼球从一个人眼里全部取出,稍有不慎就会损坏这些视神经,而以现有的医学技术是难以修复的。如果注入太多麻醉药物,必然对手术产生影响,弄不好会前功尽弃。”欧阳振宇轻抚着女儿的长发,同时递出一个眼色。

金发碧眼的老外会意地摁下仪器边的按钮,不锈钢托板立刻向上升起,同时伴随履带牵拉转动的声响。

屋顶自动裂开一个长方形的孔道,待不锈钢板运出后又自动合上,文竞被这样输送到天台上的那间隐蔽的小屋。他竭尽最后一点力气撑开沉重的眼皮,他的眼睛灰蒙蒙的充满绝望和麻木,但瞳孔里还闪烁一丝不甘和好奇,他想看一看这片诡秘的空间,想知道对方如何上演最后的疯狂。

他先是看到一个活人,那人顶一头乱蓬蓬的头发,光着脊背,身上、脸上沾满了干涸的颜料与胶泥,手持一把镊子漫无表情看着他,如同看着一只待宰的羔羊。然后,他看到墙角并排站着两个全身赤裸的人体模型,一个是张坊,另一个则是他自己!

随后,他看到不远处的一只冰柜里冻着具死尸:死尸从下腹到胸膛被剖开,肉皮可怕地向外翻起,虽然面部结满冰渣五官难辨,但文竞并不难做出判断,——那才是张坊的真正尸身。

在他眼睛的余光里,身侧还躺着一个人,那人与他等量齐高,体型也完全一致,甚至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貌似邋遢的人形师工作起来却相当细致,他用镊子认真地矫正着模型的五官,好让他跟眼前这具活标本看起来难分伯仲。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文竞慢慢合上眼睛,嘴角扬起一种诡异莫名的笑。

这时,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了,鲁可和那个金发碧眼的老外先后步入。他们各自端一只特制的托盘,冲陷入昏睡的文竞望了片刻。然后,老外执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照文竞的左眼眶缓缓划下,鲁可则架起一个佩有窥镜的仪器,将一支弯曲、细长且带有尖勾的工具探入后者鼻腔,并不时调整方向和角度。

另一侧,人形师把一颗足可乱真的眼球塞进模型塌陷的眼窝,粘紧,接着用镊子取来一片凝胶状、半透明的角膜,小心翼翼地覆盖在眼球表面,最后合上眼睑。

故事讲完了,讲坛上的灯亦很快暗掉。

没有人留意到陈岚老师和他的助手何时离开,之前说过些什么。大家都留在各自的座位上,似乎仍未从跌宕起伏的故事中走出。

“情节设计不错,只是没有想象中那么吓人。什么过于惊悚,什么强烈刺激,我觉得有点言过其实了。”马聪直起腰,试问在座同伴,“诸位觉得怎么样?”

慕容恪捋捋下巴上的胡须:“真正的恐惧往往不是来自表面的狰狞,而是平静之下生出的阵阵幽寒,它让你越回味越害怕。就好比真正的烈酒,不在于其味道多么辛辣刺激,而在饮到腹中所散发的能量。作为同行后辈,我对陈岚老师的这个作品十分欣赏。”

“原来慕容先生也是作家,失敬失敬啊。”高宛起身拱了下手,“文人就是不一样,不管批评还是夸奖都那么含蓄,不似俺们这些没文化的,向来连个比喻都打不准。要是叫俺说,就是一个字儿‘爽’,就跟陌生的女人做爱一样,又刺激又痛快。”

岳海洋摇摇头。钟义轻声嘀咕:“粗俗。”马聪则颇为玩味地看着高宛:“你的名字让我想起另外一个词,还别说,真挺符合你的角色定位。”芸姐看不过了:“人家话糙理不糙啊,你这孩子干嘛尽挤兑别人。”

“还别说,真挺符合的。”高宛分明只留意到了后半句,故未做丝毫反击:“俺一直就有睡眠瘫痪症,就那种似醒非醒,不能动也不能叫那种,而且也是A型血。唉呀妈呀,太可怕了,在身体清醒的情况下被开膛破肚,那可真是——比凌迟还难受,痛你也不能挣扎,更叫不出来呀!”

“听故事而已,何必当真。”岳海洋缓缓站起身,“走吧,小火车还在外头等着呢。”短短两日,岳海洋不知不觉间成为大家的核心领袖,他这么一说,众人也就停止七嘴八舌的交流,陆续从礼堂退出。

故事讲了三个多小时,回到别墅时已近深夜十一点。除马聪外,几乎没有人在客厅停留,各自回了自己房间。

钟义洗漱完毕,端着杯子和牙具从浴镜前离开。转头间不觉眼角一闪,似有东西从镜面穿过。他止了脚步,转头望向镜子,里边除了自己和身后的床铺衣柜,并无什么异常。大概是精神太过紧张引起的幻觉。他吐出一口气,打算换套睡衣早些安眠。

就在此刻,房门被敲响了。这么晚会是谁呢?小心翼翼打开一条缝,见陈雷站在外面。

不等钟义发问,对方便侧身钻了进来,后背紧紧抵住门板。“我听到——一些很奇怪的声音,在我的房间里——”陈雷面色虚白,鼻尖滚着汗珠,看样子被吓得不轻。

钟义眯起眼睛:“什么?”或许眼前这位饱经沧桑的老师给自己注入不少安全感和正能量,陈雷终于鼓足勇气继续往下讲:“我听到有男人打鼾的声音,还有嗤嗤嚓嚓的响声,好像谁在用指甲在抠墙——”

“嗤嗤嚓嚓的?该不会是老鼠吧?”钟义猜测道:“打鼾,应该是住在你隔壁的马聪——”“不,绝对不是!”陈雷立刻打断:“马聪现还在客厅里看电视,而封闭如此严密的房间里根本不可能有老鼠。”

钟义疑惑地张大了嘴。他推开门,走到楼梯口朝下面猫了一眼:的确,马聪仍在看电视。陈雷住7号房间,按别墅的结构设计,下层对应的该是2号文徵,打鼾的肯定不会是她。既然6号马聪不在,那就只有隔壁的8号房了。可苏成不是已经——想到此处,钟义不禁打了个冷战。

面面相觑中,钟义又提出个他所难以理解的问题:“我只是一个过气的教书先生,既无先贤之德,又无缚鸡之力,你怎么会想到来找我?”“我也不知道,可能看你不像是一个坏人。”陈雷老老实实地讲,“而且,你有一些地方跟我的父亲很接近,可惜,他几年前过世了。”

的确,有些信任不需要太多理由。这跟我们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找人问路,首选面目亲和的大妈而非时髦靓丽的小姐是一个道理。于是,钟义露出镇定与慈爱的微笑,轻轻揽了对方的肩膀:“别怕,我跟你一起去看看。”

陈雷住在三楼,通过木梯走上去,一路十分安静,大概其他房客都已熟睡。

经过苏成所住的8号房,钟义特意留步侧耳倾听,并无异响。进入7号房间关好门,钟义在里面待了几分钟,始终没有听到陈雷所说的鼾声和刮墙声。

面对钟义疑惑的目光,陈雷颇为窘迫:“我真的听到了,绝对不是什么幻觉。”“我相信。”钟义安慰道。他从事教育多年,虽说不是科班出身,但读过不少心理学方面的书,深知幻自心生,要消除恐惧,就必先缓解压力带来的紧张情绪。

见床头放着一本蔡骏的《天机》,钟义顺手拿过:“你从小就喜欢悬疑文学?”“是的。”陈雷答道,“东野圭吾、斯蒂芬金的都看过,国内的读过蔡骏、那多、周德东,不过最喜欢宁航一。”

钟义点头,又问:“看你也不像富人家的孩子,干吗毕业后不急着落实工作,反而来到这里?是否认为这样钱来得更快些?”陈雷摇头:“我不是为了钱。”“哦。”钟义明白了,“你想做陈岚老师唯一的继承人。”

陈雷继续摇头:“也不是。”钟义不解了:“那——是为了什么?”正说着,不远处的墙壁发出“咚”的一声轻响。陈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趴在床头把耳朵贴上墙壁。钟义也贴过去,细闻,果有嗤嗤嚓嚓的响动。

隔壁就是苏成居住的8号房。钟义壮起胆子过去敲了敲门,没人回应,旋转锁头亦无动静——门是锁着的。转念一想,他回到7号房,跳过洗手间的窗户,借助空调外机和下水管道攀到隔壁窗口,扒着窗子朝里探看。

窗帘是半拉着的,视角直冲卧房。借助月光可见桌面物品凌乱,床单和被褥一角耷拉在地,一些药丸之类的撒得到处都是。眼下之状,概是苏成犯病时痛苦挣扎所致。忽然,一个灰色的影子从窗前嗖地掠过。

像是老鼠,但比老鼠体型要大得多。钟义接过陈雷递来的手机,打开手电功能,试图看得更清楚些。不料,灯光亮起的瞬间,玻璃上浮现出一张人脸。那张脸因紧贴玻璃而扭曲失形,其状甚为可怕。

钟义一声惊叫,幸好陈雷出手迅速揪住了他的领子,这才没坠下楼去。

8号房确实有人,但不是苏成的鬼魂,而是一名新调来的安保员。本来,客房这边没打算配备保安的,以避免粉丝们感到不自在(有被监视的感觉)。鉴于昨日发生了意外(苏成死亡),阿傣才决定派人入驻,以加强巡检应对不时之需。

只因安保员到的时候,众粉丝还在礼堂,再加上一楼的储物间尚未收拾停当,他便先到三楼空出的8号房歇息,不想一时犯困竟睡了过去。陈雷听到的鼾声正是安保员发出,至于钟义看到的灰色影子,乃是安保员养的一头缅甸青貂。

此貂已养了三四年,非常机警而且惯通人性。用安保员的话说,就是“这貂眼比猫利,鼻比狗灵,爪比鹰尖,行比兔快”,而且比鹰和兔好养活,比猫和狗要安静得多。有它在,等于随身带了三条警犬。

由于8号房只是个临时住所,故未收拾打理。大概受地上那些药物刺激,青貂感到不适才到处刨划,嗤嗤嚓嚓的响声便因此而生。被青貂吵醒后,安保员打算出门巡视,正穿鞋子,忽然听到窗外有动静,以为有贼。不想,窥探者原是这里的住客。

一场虚惊。钟义、陈雷与安保员互致了歉意。到客厅拿饮料的时候,钟义走得有些心不在焉,结果在一楼拐角与高宛撞了个满怀。高宛持着两罐开了封的啤酒,经此一撞,酒液溅出撒湿了他的前襟。而钟义的眼镜坠落在地,他弯腰去捡,却被对方用皮鞋踢了一脚。

眼镜撞上木梯,增出几道裂纹。“眼睛瞎了!”高宛大声吼道,看得出,他对自己那身西服格外在意。钟义没有辩白,他不想因此拉低自己的身份和涵养。

马聪听到这边的动静,扭头看了一眼,招招手道:“何必跟唐大倌儿置气呢,再拿两罐不就得了,冰箱里多着呢。”“唐大倌儿”是马聪在背地里给钟义取的外号,暗讽他思想迂腐故作清高。这个钟义知道,但从不与之计较。

“俺这西装四千多买的,真是。”高宛狠狠瞪着钟义。钟义掏出手帕擦擦眼镜片上的灰尘和玻璃碎渣,戴好,到冰箱拿了瓶茉莉清茶什么也没说径直上楼。“嘿!”高宛盯着他的背影,“一个臭教书的——”

翌日清晨,钟义早早醒来,洗漱完毕,见厨房早餐尚未准备好,便准备到湖边走一走。经过客厅,他看到马聪四仰八叉躺在沙发上,茶几边满是空啤酒罐和呕吐的秽物。他皱皱眉毛打算离开,忽隐隐觉得不对。

转头再看,果然,他忽略了一个细节:茶几边有一小滩红色印迹,色泽鲜艳,看上去还没有完全干涸。于是,他走了过去,蹲身用右食指捻了那红色液体,放到鼻下一嗅,随即心如擂鼓:是血!

扶好眼镜仔细再看,只见红色印迹从沙发边开始,滴滴沥沥延伸上木梯,又顺着楼道一直蔓延到4号房间。

这时,马聪醒了过来,见手上满是血污吓得怪叫一声,四下看看身上并无创伤,方才吐了口气。

3号房的岳海洋听到叫声,推门朝外看,见钟义正惴惴不安地走向4号房。“出什么事了?”岳海洋持着牙刷和杯子,嘴角留着泡沫,似乎没注意到楼道的血迹。

钟义瞧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讲,伸手旋动4号房的门。门没锁,轻轻一推便吱呀一声开了。从钟义的表情不难看出,里面出了很大的事情。岳海洋抹去嘴角的泡沫,匆匆回屋抄了件外套披上,快步奔至4号房。

看到卧室地板上的一幕,岳海洋呆住了,——事情比他想象中要可怕得多。

“怎——怎么会这样?”马聪也跟上来了。站在门口,他的大脑从发现地板上殷殷血迹的那一刻就已短路,此刻所有元器件几乎全部烧毁。

爱凑热闹是国人的天性,记者的好奇心则比一般人更强。文徵透过岳海洋和马聪的肩膀看到了屋里的场景,只见高宛衣衫凌乱地躺在地板上,眼窝处血肉模糊,腹部被利刃剖开,皮肉向外翻起,肠子和着血浆溢了一地。

“啊!”文徵一声尖叫,继而俯身干呕。

钟义大致查看了尸首,低声对门口的岳海洋说:“眼睛和肝脏被人挖走了,跟陈岚老师所讲故事里的情节一模一样。”可能觉得过于血腥,他扯下床单遮盖了尸体的大半部分。岳海洋则冷冷盯着身侧的马聪,后者瞪大眼睛两手紧紧掩着口,血渍抹得满脸都是。

“凌晨三点多那会儿,我去冰箱拿饮料,正好看到你们在客厅喝酒。也就是说,昨天晚上最后一个跟他接触的人,应该是你。”岳海洋毫不迂回地问道,“你不觉得,有必要就自己手上的血迹给个说辞吗?”

“你怀疑是我杀了他?”马聪的惊惶被愤怒所取代,“我要是杀了人,还会傻乎乎地留在这儿,等着你来指认?还有,我身体健康得很,要他的眼睛和肝脏做什么?一个故事就把你听成神经病了?”

这是实话。没有谁杀了人还会在留在现场睡大觉,这正是钟义先去4号房查看,而非先拿马聪质问的原因。

“刀是握在死者手中的。”文徵忍住干呕,说了一句公道话。的确,高宛右手握了一把锋利的刀具,整把匕首血迹斑斑。这点显而易见,所以文徵的话只算是一个提醒。也正因为如此,岳海洋才没有把马聪当即擒下。

5号房的慕容恪也凑了过来,见事态严重,他本能地拿手机报警,但拨出良久没有反应,这才想起根本没有信号。

“让一下。”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钟义转头,见是黑脸汉子符勇。后者拨开堵在门口的马聪和慕容恪,径直走到高宛的尸体旁,正欲揭开已被血浆浸红的床单,另一个声音喝止了他:“住手!”

来者乃是前一天晚上入驻的那名安保员,生得腰粗膀圆,跟一石头墩子似的。见到他,慕容恪“咝”地吸了口气,似有疑问但最终没讲出来。安保员一手抱着缅甸青貂,一手握着对讲机冲围观者嚷嚷:“有什么好看的,都别在这儿围着了,出去出去!”

钟义等人一一退出,唯独符勇站着没动。“嘿,说你没听见?”安保员颇为不爽地搡了对方一把,却不想自己往后蹬蹬退了两步。安保员尴尬地靠在墙边,一时不知如何应付。符勇抚平被对方弄皱的T恤,又瞅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走出房间顺势把门带上。

屋内,安保员拿着对讲机哇哇讲了一阵,不一会儿,阿傣和阿晶带着其他几名安保员到了。阿晶和几个安保员先进去,阿傣留在外面,劝说大家先去吃早饭,同时叮嘱不得私下议论更不能乱传谣言。

发生这么大的事,没有议论是不可能的。最不平静的当然是马聪,他问住在3号的房岳海洋和住在5号房的慕容恪:“作为邻居,你们晚上就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响动吗?”

噩梦成真

“我是个作家,喜欢晚上写书白天睡觉。写作的时候我是很投入的,外面有什么响动根本不会注意到。”慕容恪眨了眨干涩发红的眼睛,“昨晚写了个通宵,只晓得完成两个章节,其他一概莫知。”

“我还是那句话。”岳海洋冷冷地说,“最后一个跟死者接触的,应该是你。”“可他是死在自己房间里的!”马聪恨恨地盯着对方,“他的死跟我有什么关系?”“没错,他死在自己房间。”岳海洋伸出右食指,不紧不慢指向脚边的地板,“那么你给解释一下,从门口到沙发边的血迹怎么回事,还有你手上——”

马聪粗暴地打断:“老子还想知道呢!谁来跟我解释呢?”岳海洋苦笑着摇摇头,大吵大骂只会让自己丧失涵养。马聪自觉失态,甩了下马尾辫闭口不言。

“马聪没有杀人的理由,而且高先生人高马壮,也不会轻易被人杀死。”慕容恪捻着下巴上的胡须来回踱步,“另外我注意到,园内装有许多摄像头,来往出入者及其一言一行都在监控之下,所以,外人行凶的可能性也很小。除非——”

“你想说自杀?”岳海洋一声冷笑,“一个人挖掉自己的眼珠、剖开肚子取出内脏得需要多大勇气?而且,这根本就不符合正常人的思维逻辑,也违背了医学常识和人体生理本能。我看慕容先生是小说写多了,看问题也变得想当然。”

钟义赞同岳海洋的观点:“是啊,自杀用不着这么费劲,何况他也没有自杀的动机和理由。”

“这些都不是问题的关键。”文徵失色的花容仍未恢复,但这丝毫不影响她清晰的头脑和敏捷的思维,“重点是,挖出的眼球和内脏去哪儿去了?找到它们,一切问题便迎刃而解。”钟义转头望着符勇,似乎答案就握在他的手中,后者抱着胳膊半垂眼皮,仿佛在思索什么。

“我好像知道谁是凶手了。”马聪的视线从其余五人的脸上一一掠过,“可说出来,你们会信吗?”符勇撩起眼皮。岳海洋用右食指点一点他:“你说。”

马聪咽了口唾沫,道:“昨晚我跟高宛喝酒,从十点多一直喝到将近凌晨四点钟,边喝边聊。起先,讲的都是些各自的职场遭遇,我讲我当设计师的不易,他讲他当包工头的难处,互相吹吹牛皮、发发牢骚。后来聊到女人和家庭,再后来,慢慢喝高了,话也就更多更碎。”

“记得他跟我讲了一件事。说三年前他的工地发生一场事故,一个工人从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死了。那工人是他的外侄子,受老婆所托从老家带出来的。当时是中午,现场只有他们两个。他怕没法跟人交代,思前想后决定把事情瞒住。于是,他买通医生把外侄子的眼睛和肝脏挖出来,其余封进水泥墙里。”

“然后他告诉老婆家人,说外侄子到河里洗澡被淹死了,尸体冲进江里,工友们找了两天两夜也没找到。至于眼球和肝脏,他通过器官贩子卖给了医院,用那笔钱堵住了老婆家人的嘴,让他们放弃报警寻人和找回尸体的念想。时间一久,这件事情就被淡忘了,老婆家人慢慢不再提及。”

“但自外侄子死那天起,他就开始夜夜噩梦缠身。他梦见外侄子从水泥墙里爬出来,爬到他的床前,拿刀挖他的眼睛,剖他的肚子。三年来,这种噩梦几乎没有间断过。不单晚上,就是白天也是这样,只要一入睡,噩梦就会出现。他从寺里请了一尊地藏王菩萨,日日烧香供奉,又找道士求过灵符,还戴过开光的玉坠但都不管用。”

马聪的视线几经巡回,最后停在岳海洋脸上:“所以,他才来参加这场最佳粉丝的角逐,他想留到最后,用这笔钱到国外找一个顶级的脑科专家,好彻底摆脱噩梦的困扰。可没想到,平日只在噩梦里出现的场景,竟在现实中发生了。”

答案似乎有了,但就像马聪适才所言,有谁会相信呢?

“鬼魂杀人?”慕容恪耸肩摊手,“这太扯了吧?三流恐怖小说里才有这样的故事。”马聪瞪着他:“难道还有更好的解释吗?”“太可怕了,短短两日便死了两个人。”文徵猛打一个冷噤:“真不知道接下来会是谁。”

“不要瞎猜。”岳海洋厉声打断对方,“发生这样的事情,只不过凑巧罢了,何必自己吓唬自己!”“绝非凑巧!”文徵回顶岳海洋,同时提醒在场所有人,“你们忘了陈岚老师设下的九条禁忌吗?如果没记错的话,第4条是‘忌高血压或心脏病者’,而第7条则是‘忌知觉障碍或噩梦缠身者’。”

钟义恍然悟起:“不错,陈岚老师讲过,他的故事会有强烈的心理暗示,可能带来严重的精神刺激甚至致命伤害。经文徵小姐这么一说,此二人似乎真的触犯了其中的某条禁忌。”“牵强附会。”岳海洋摆出一副不可理喻的姿态,摇头背手走下楼梯。

“文徵小姐真是有心,连第几条什么忌都记得只字不漏,本人深表佩服。”慕容恪笑得意味深长。正说着,三名警察走上楼来,前面两个边走边审视地打量着在场的人,后面那个带着口罩和白手套,手提皮质工具箱,看样子像是个法医。

符勇稍稍侧身,待警察进入4号房,才慢慢掉转身来。这时,芸姐和陈雷从楼上下来。见钟义等人聚在过道,个个惶惑不安,芸姐忙问发生了什么事?陈雷则一眼看到地板上的血渍,吓得脸色发白,一时僵在木梯上。

不多时,高宛的尸体被几名安保员从4号房抬出,送往别墅门口的一辆厢式货车。众人跟着下楼。过了一会儿,警察亦下来,其中一个头领模样的在别墅门口停住,跟阿傣和阿晶低声说了几句。阿晶始终面无表情,阿傣则恭谨客气地听着。

“嘿,这边就不查了?”马聪站在沙发和茶几的空隙间,举着沾有血迹的手满是疑惑,“总得拿出结果,给我一个清白呀!”“没找咱们问话,就说明4号的死跟我们没关系。”慕容恪如释重负地拍了下巴掌,“去吃饭。”

芸姐没到过现场不知事件的惨烈程度,加之事不关己,便皮鞋嗒嗒地到餐厅去了。见陈雷仍杵在木梯上,钟义上前轻轻拍拍他的肩膀,温言抚慰道:“没什么事,走吧,我们去吃饭。”

用完早餐回来,客厅已被清理干净,几名女佣正在收拾楼上的4号房。“事情就这么——了啦?”岳海洋怔怔地站在木梯边。

“那还想怎么样?法医鉴定,高宛乃是自杀。”马聪坐在沙发边,悠闲地翻着一份报纸,“有些人啊,就天天盼着出大事儿,好从旁人的痛苦中找乐子,可惜上天有眼,善恶是非自有明断,让某些人失望了。”

岳海洋也不理会,自顾上楼回到自己房间。慕容恪打了个哈欠,嘴里啧啧道:“从此之后,这栋别墅里怕是不安宁了。”文徵听得浑身发冷:“拜托你,别说得那么瘆人。”马聪哼笑道:“怕什么,他是自杀,纵有怨气也不会纠缠咱们。相比死人,有些活着的人才更需要提防。”

“自杀?”符勇眉头紧锁,“你怎么肯定?”马聪睃了他一眼:“阿傣先生亲口说的,不信你去问他。”符勇提了下衬衣的领子,缓步走出别墅大门。马聪盯着他的背影,扑哧笑出声来:“这人真有意思。”

慕容恪又掩口打了个哈欠:“我去睡了,你们聊。”文徵也不愿在客厅多做停留,说声“累了”旋身上楼。虽然地板已被拖得干干净净,但陈雷仍清晰记得之前淋有血迹的样子,有所忌讳的他意欲上楼,却又心里发怵,遂碰碰钟义的胳膊。

“那位帅哥干嘛总躲着我啊。”沙发边的芸姐冲陈雷叫道,“姐姐不是老虎,又不会吃了你。”“你吃的男人还少啊,就甭在这儿假慈悲了。”马聪戏谑对方,“纵是寻找猎物,这里精壮寂寞的男人多得是,何必盯着一个不谙世事的青涩少年呢。”

钟义鄙夷地吐了口唾沫,拽着陈雷上楼,剩下芸姐和马聪继续嬉笑怒骂。

晚上7点,8位粉丝准时到别墅门口汇合,然后由小火车载着送往礼堂。今晚的陈岚看上去精神比昨日又好了一些,脖子虽仍旧无法挺直,但不再咳嗽,吐字也更加清晰:“今天跟大家分享我的第二个故事,名字叫做《黄汤鬼咒》。”

(※每个故事与随后发生的事件有着重大关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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