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只有六岁的儿童,是怎么在这荒芜贫瘠的大地上活下来的呢?谁也说不清,其中的种种或许只有晓他能够理解的清楚。
坝顶村的遗迹,距离最近的人类据点,名为刑山镇的镇子,也有着数十公里之远。出于隐藏身份的考虑,巴尔特从来都没有带晓来到过那里,对于晓来说,除了知道西北方向上有着一个人类的镇子之外,这个镇子究竟有多远,具体的位置在哪里,有多少人,关于这个镇子的一切他都不清楚。晓他能够相信的,就只有自己在这世上最后的依靠,那可以窥视命运流向的眼睛了。
至于为什么要去刑山镇,这也是那眼睛的指引。在屠杀村子的人离去之后,晓想要为巴尔特大叔立一个墓碑,可是命运之眼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周围仍有那伙人的守卫在把守,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另一伙人回来再把整个坝顶村遗迹仔仔细细的搜索一遍,并且将所有的尸体都集中焚毁。无论晓怎么哀求,眼睛告诉他的回答只有这一个。那是一条躲过所有的守卫离开这个人间炼狱的道路,为了活着离开,他连任何一个多余的东西都不能携带。只能只身一人,就连防身的道具都没有,像一条丧家之犬一样,实际上也正是一条丧家之犬一样,夹着尾巴偷偷地逃出去。
逃离了村子的遗迹,接下来呢?去找到那群人然后杀了他们么?如果可以的话,晓其实是想这么做的,但是眼睛告诉他,现在的晓无论如何都无法战胜那个“部长”的,那是从根本上力量的差距,如同蚂蚁想要举起高山一般,是无论从什么角度都无法做到的,连万亿分之一的可能性都没有的。
那当初,为何还给我看到,将来的我亲手杀死仇敌的景象?那也是欺骗我的么?就好像这一次一样,没能够及时的预告未来的危险,只把地狱留给了自己。被自己曾经无比信赖的朋友,被自己那一直以来重度依赖的眼睛所欺骗了,晓在不觉中已经开始了对这眼睛产生了怀疑。
眼睛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它能够给晓展现的,只有不知何时才会发生的未来的可能性而已。眼睛像晓指出了前往刑山镇的道路,包括可以在那里入睡不受野兽与恶人侵扰,在哪里可以获得食物,每日要行走多久,走哪条道路不会碰到危险。眼睛能告诉晓的只有这些,为何要来到刑山镇,刑山镇中究竟有什么?晓无从得知。眼睛一如既往的随心所欲,不受晓的控制,它所预示的未来,直到晓到达刑山镇为止,即便是再多一秒也不肯透露。
晓无法选择,他不想继续相信着背叛了自己的眼睛所告诉自己的未来,可是眼下失去了一切的晓却也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可以依靠了,倘若不依着眼睛的指引,自己哪怕是一天都撑不下来,就会葬身荒野之中了吧。不想相信眼睛的抗拒之情,与对失去了对眼睛的依赖的未知的恐惧之情,最终还是恐惧占据了上风。
令晓感到冷气直冒的是,即便是自己的这般心里挣扎,这眼睛好像也预测到了一般。当他正式启程前往刑山镇的时候,天色与眼睛预示的景象一模一样,也就是说,这眼睛就连晓会对自己产生怀疑以及进行了一番内心斗争这件事,都预测到了。虽然这本来就是自己的身体的一部分,可是晓却第一次对这只眼睛产生了恐惧之情。就好像有另外一个人在一直的窥探自己的内心一般,就好像自己只不过是被某个俯视万物的超次元存在当做提线木偶玩弄一般,就好像自己失去了自我一般。每当现实与眼睛所预兆的未来重合在一起,晓都会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这个世界仿佛不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了一样,而是某个人搭建起来的可笑的剧院舞台。一切都在按照剧本的安排进行着,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还是自然气候,都不过是舞台上被牵引绳牵着走,被某个无形的大手操作着的道具而已。走到这里,会有摔死的兔子,在这个树后站十秒,就能够躲开巡逻领地的猛兽,甚至这名为命运的剧本,还给了晓一次近距离遭遇仇敌的机会。拜此所赐,晓甚至得知了那个“部长”的名字。
安东·李。那是身为名为“觖纷”的组织中,卫戍部的部长的男人的名字。也是下手屠杀了坝顶村所有人的恶魔的名字。那张脸孔,晓一辈子都不会忘记,那是终有一日将死于自己手下的人类的脸孔。
经过了六天的徒步旅行,年仅六岁的少年,晓,终于来到了命运所示的城镇。
刑山镇是个典型的西部省氛围浓厚的小镇,坐落在南部省的西北端,与西部省交界处。虽然依然是南部省的地界,但是由于历史上许多的往来商人在此驻足,西部省文化对于这里的影响更为浓厚一点。
刑山镇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镇子,在十年战争中由于并不处于战区,并未遭受到严重的破坏,反而是因为成为了西部战区重要的物资中转站之一,一定程度上得到了飞速发展。在战后的三年,这里到处还以留着作为战时物资中转中心遗留下来的痕迹。巨大的蒸汽吊臂,高耸入云的烟囱,设有射击孔与瞭望塔的砖石城墙,当然还有战时遗留下来的严格的准入审查。
想要进入镇子内,必须要经过门卫的检查,包括全身脱光的身体检查。这是在战时防止库尔特人假扮人类进行潜入破坏的必要手续,即便是在战后,也有着残余的库尔特人混入镇内的可能性,所以这个制度依然保留着。对于普通的人类而言无非是稍微多花几分钟罢了,如果持有特别许可证或是镇民身份证件的话还可以免于检查直接放人。可是库尔特人倘若想要缩起尾巴进入的话,虽然穿着衣服时根本与普通人类无二,但是一旦要脱下衣服检查尾椎骨处,便会轻而易举的露出马脚。即使是将触尾缩入体内,在尾椎骨处也依然还留有一个大约两三厘米长的小洞。隔着衣服是不太能摸得出来,但是一旦脱下衣服,便立即原形毕露。这项制度在世界上的许多地方依然实行着,时不时地也有着混入人类社会中的残余库尔特人被发现然后处死的新闻。
眼睛告诉了晓如果什么都不知道就闯入镇子的话,会遭到如何的悲惨死法:被斩下双手双脚,铁链穿过肩骨,被高高的旗杆吊在大门前的广场上,被红着眼的人类们用乱石砸死。
但是又不得不进入镇子中,不知为何,眼睛对此的态度十分坚定。而意外的,眼睛给出了三种进入镇子的可能性。这在以往的时候是前所未见的,晓从来没有遇到过眼睛同时给出三种可能性的情况。
第一种是绕过门口的守卫,在两天后的午夜,通过绳索爬上这大约三到四米高的砖制城墙,眼睛告诉了他如何制作绳套,在哪个时间哪个地方使用多大的力气往哪个角度投掷绳套可以牢牢地拴住城墙以爬上去,还能够避过巡逻的警卫。
第二种是四天后借助进入小镇的行商车队,在长长的车队聚集在门口接受盘查的时候,偷偷躲到货物的夹缝中。如何躲过所有人的视线,进入哪一辆货车,躲在哪一个缝隙中,眼睛也早已给晓安排好了。
最后一种是最为令晓感到疑惑的。眼睛只给他放映了自己在镇子外被一伙坐着马车的人撞上的影像,随之就结束了。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没有具体的时间,没有具体的方法,没有具体的结果,就好像只需要撞上那伙坐着马车的人就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一般。
晓已经对听命于眼睛这件事感到了疲惫。这六天里,自己的每一步都是行走在这眼睛安排的既定的轨迹上的,六天走下来,晓甚至开始产生了自己不再是自己的错觉。他的意识都好像在渐渐地飞离自己的身体,无论自己在做什么,都好像是在用第三人称的视角在观看着自己一样。晓他已经疲惫了,不想再像过去的这六天一样,过着自己不属于自己的生活了。
他选择了第三条路,坐在了眼睛告诉他的,与那马车相遇的地点。
很快的,在未来视中出现过的那个马车,便出现在了视野中。
那是怎样的马车呢?只不过是个随处可见的马车罢了。虽然因为战争的因素,导致马匹的紧张,但是偶尔也是会有着用得起马车的贵人出现的。马也是普普通通的马匹,车也是普普通通的车,如果说这马车上有什么可以作为标志的特点的话,那就是在车身的各处都画有一个特殊的符号了。晓不知道那是表示着什么的符号,但是未来视的眼睛告诉他,就是那个符号,就是那个马车。
那是命运中的相遇,虽然确实是这样没错,但是现实并没有描述出来这么美好。
晓终于知道了为何那眼睛无法告诉自己任何到了刑山镇之后的事情。
因为从此开始,晓就失去了那只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