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意三日,那轻蔑的眼神还会时常刺激陆忘川行侠仗义的梦。他想当一个大侠,一个脍炙人口,茶余饭后的江湖传说。可方圆百里无名师,父亲又从不给他银钱,酒楼吃喝皆是赊账,后有人结,憧憬的江湖梦似乎有些遥远。
陆忘川无心漫步到百花楼,走上楼梯,他决心敲门进屋,屋里两个女仆正在收拾行李。
“你要离开这了?”
铜镜中的女人樱嘴一笑,“是呀,小兄弟,找我何事?”
“我会成为江南第一大侠的!”
“好啊,那日后可要多多仰仗了。”
七月,祥安镇歌舞升平三日,宴席百桌到天明,鞭炮齐天,烟花照亮山头。镇上的两大户要接亲家了,一家卖米,一家卖布,真是好彩头。
泼水,轿子抬了两步新娘子便下了轿,踏火盆,踩瓦片,拜天地,拜父母,夫妻对拜。
“以后可要对见秋好,半点哭闹回娘家的事舅爷我都不会轻饶你的。”
“宫明啊,你父亲和我从小相识,有幸同年得一男一女,这亲我从见秋小时候就开始盼了,但我不强求,现如今你和见秋终是这对璧人,我,我……”
“亲家,这正酒还没喝了,你怎就醉了?”陆老爷又道,“宫明,从今起你便是有家室的人了,不要再和以前一样胡闹,没了分寸。”
陆忘川游走与席间,太多熟人的祝福让他脑袋翁沉。
陆忘川推开喜门,一段烛火温馨着整个昏暗的新房,陈余霜盖着金丝红布,静坐床沿。陆忘川关上门,踉跄几步坐在小圆桌旁的椅子上,他忙喝几杯茶水,心神才稍稳了些。
一个时辰过去,陆忘川趴在桌上毫无动静。
“床上来睡吧,我知道你醒着。”
陆忘川没有答复。
“这头盖你不打算掀了么?”
一声鼾声响起。
“你这是何意?”
“还是盖着吧。”陆忘川依然爬着未动,这句话就像房间里多出来的一样。
“夫君怕是喝醉了?”
“我没醉,屋外头的人才醉了。”
“你有何处不满?何处不快?这般发作,怕是寒了人心。”
陆忘川突然起身,走到陈余霜身前,“我要出走,想你借些嫁妆。”
“要只是为了些嫁妆,你何必如此?”
“这是最稳妥的办法,我计划好了,天一亮便走,这封书信是证明你清白之词。”
“你要是不喜我,纳十个妾也无碍。”
“见秋,我们没有爱意,我从未想过要跟你成亲,门当户对,这不是我陆宫明所爱,所想。”
“你这番纵意,父亲如何是好?”
“他腰缠万贯,鱼肉缠身,冬天不冷,夏天不晒,三年五载自不担心。”
“父亲最是爱你,那日你雨中长跪倒地,他请了最好的大夫给你看病,一直守在门前。”
“他是问心有愧。”
“他是怕你年幼承受不起,告状的是张寡妇,她还闹走了一笔银钱,她和李老根也是白分夜合。”
“陈年旧事,提了有甚?”
长夜无言,贴着喜子的窗格微亮,到此陈余霜抬手掀开了盖头。
“这玉镯,戒指,珠链,……你都拿上,多当几个钱,不要坏了身子,还有这个脚铃你也拿上,我五行忌水,这铃从小护我平安。”
“好了,再多我就拿不动了。”
陆忘川换了身平常装束,背着厚重的包袱穿过月门曲廊,从后门小道走出,下人们还在醉乡。清晨,朦胧细雨,青砖黛瓦的巷子中,一身凤冠霞帔的陈余霜撑着油纸伞相送。
“宫明!”
“何事?”
“一路平安。”那句再看我一眼始终讲不出口。他追其所爱去了,自己又何尝不是了?三年也好,五年也罢。
陆忘川一路快步到河边,解开早已系在枫树上的马绳,骏马疾驰而去。
这一年他正好二十。
少年初入江湖,他睡在石洞里,不会生火导致长夜冰冷。雨水噼里的下,他撑着荷花牵马跑过田间,孤山野庙成了他温暖的家,他摸了摸怀里的银铃,安然入睡。溪水暴涨,他扶着青牛骏马,挑着麦子横渡,耕种人家的红薯火光让他安逸。烈阳灼人,山间的清风树荫,暂缓了他的脚步。终见城墙,茶楼的消息他掷重金,结果却空,小偷的手脚,行讨的乞丐,江湖的骗局,让他损失大半,不得不节俭度日。夏去秋来,他奔一城,又停一城,人马消瘦也未闻名师。
“上回说到,千秋峰朗声早已成名的大侠门前,他意气风发,一战成名,惊动江南,他的剑法快准狠,就像他手中名为断水的剑一样,寒光一闪,雨水分离,从此挑剑江湖,成为江南第一剑客。”他喝了口茶,画扇一摆,又道,“……,美人难逃岁月,英雄亦有暮年,之后他归隐山林,据说就在这桐县的雁落山上。”
陆忘川拭去嘴角的油迹,走到书案前抛下几枚钱,离去。
雁落山似无路,只有一些草木被推开的痕迹,上到山腰更是陡峭崎岖,越往上越险,没有一手好的轻功和身法登顶怕是有些困难。
陆忘川小心的攀爬着坡壁,手脚冒汗,不敢松懈,身旁忽一股劲风吹起,他目视去,一个扎着两小辫的女子竟飞身而上,脚点坡壁,轻盈盈往上飘。那女子瞟了眼陆忘川,而后扭头飞走。
上到山顶霍然开朗,平地里有几间茅屋,一颗梅树,一亩菜地,几块圆石墩围着一张石桌。
一个灰白老者正在地里挑粪灌菜,陆忘川原地杵了一会。
“玲儿,给客人上茶。”
陆忘川漫步到石桌旁坐下,屋里一人提壶走出,正是那扎辫女子,千玲儿。
老者走到积水池旁浇水洗手,而后和陆忘川对坐。
布满血丝的手掌举起茶杯,双眼敬意,“晚辈陆宫明,字忘川,家住苏杨,跋山涉水千里,只为拜师学艺,听闻此间有一老者曾为江南第一剑客,便慕名而来。”
老者亲和的笑了笑,“是要报仇雪恨?”
“不是。”
“那想要扬名天下?”
“是。”
“我已经有两个徒弟了,算上家女,且是三个。”
“实不相瞒,我家底丰厚,要是老先生肯收下我,他日定重金答谢。”
“小兄弟当会说笑,我粗衣淡饭惯了,怕是享不来,你家底丰厚,应当回去享乐,人生几春秋,子女成群,家人融洽,岂不美哉?”
“大丈夫应追其所爱,我愿仗剑天涯,不愿柴米油盐一生,老先生还请成全。”
“你走吧。”
夜已深,秋风萧瑟,山顶寒意入心。
千玲儿望向窗格外站立的人影,挑灯起身,披着绒袍出屋,拿着油盏在陆忘川冰冷的脸前晃了晃。
“呀!眼都不眨了?”千玲儿戳了一下陆忘川的胸口,指尖传来一股阻力,“我还以为你死了呢?这件袍子给你披上吧,要是真冻死过去,千万不要来找我啊!”说着双掌合十连连作楫回屋。
次日清晨,薄雾弥漫,霞光一泻千里,上空白雁盘旋。老者的白布衣略泛黄,他伸了个腰,走到空地呼吸了口清爽的空气。
“我这正缺个挑水的,你姑且试一年吧。”
陆忘川踏出一步,两步,摇了摇头定神,身子不禁往前栽去,千秋峰身形一闪,一息间就移出两丈,伸出右手挽住了他,“先把路走稳了。”
陆忘川稍作休息,挑着木桶下了山。他在溪间打满水,朝山上迈开了沉重的步子。上到山腰,水还剩七八,可再往上,东洒西洒,已经丟半。汗水浸透衣裳,一不留神连人带桶翻滚几圈,又得重来。这回停停歇歇,嘴上虽用力嘶喊,可身体硬是抬不起来,躺在草地上,眯眼就过了两个时辰。
千玲儿坐在树枝上咬着果子,小腿前后摇晃,观察着陆忘川的一举一动。
黄昏时分,夕阳拉长了树影,陆忘川来到山顶倒地喘气,桶里有层浅水,几乎贴底。
几日过去,陆忘川每日空桶到顶,却精疲力尽,还有几次险些从高处甩下,幸得千玲儿腿脚灵敏,从身后撑住了他。
“这般模样,等你挑水上山,人都渴死了,不要急着跨步,要先看准落脚点,也不要急着上山顶,人许多力气其实都是从意志中来的,心静才行,还有用力要均巧。”
“谢谢。”
“还有,虽然我们年纪相仿,但我拜师比你早,你要叫我小师姐。”
“小……”
“怎么?很为难么?”
“不,小师姐。”
亥时末,陆忘川在偏房熟睡,一道身影掠过窗格,推门掩入。
“小师弟,小师弟,小师弟。”千玲儿低声道。
陆忘川揉了揉双眼,只见两把辫子垂到他胸前,“小师姐?这么晚了,何事?”
“待跟我出去说。”
一路来到梅树下,四下无人的夜,千玲儿披袍单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