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有生活的权利,诚然,却少有人如意顺遂。
人生究竟是是怎么一回事,左手是陌路,右手是重逢,双手交叠放在胸口,却开出永恒的花,静守在岁月里,容纳深深浅浅的梦境。
若你透过一小处神的旨意,看过些通透的路径,并沿着它走下去,再顺手摘几朵野花,已是实属万幸,大部分人,还在原地或途中开辟道路,徒手,有时候也徒劳。
方蓝是走了很久,才开始静默下来,从荆棘丛里迈出脚步,她开始像一个旁观者,拿着笔,带着她惯有的冷漠,仔仔细细回忆起这场大戏,她时常觉得这故事过于庞大,有时候又觉得,它们过于琐碎和普通,没什么好说的。
如果想写的话,人人都会是一本书。
在漫长而庞大的时间长河中,谁的故事都不值一提,但若是放在记忆的宇宙里,人人都拥有着属于自己的记忆之花,纵使是转瞬即逝的生命,也会拥有一朵独一无二的花,如果你愿意,它们当然也值得被所有人都看到。
方蓝最初开始动笔写字的时候,她才只有11岁,在自己用手电筒做成的昏暗的“小台灯”下,用的纸是苏北从学校拿回来的草稿纸,那时候的草稿纸质量很差,散发着刺鼻的油墨的味道,上面的字用袖子一蹭就花了。
她觉得,写字真是一件快乐的事,自己的那些故事,或者自己听到的看到的故事,如果有一天也能变成书架上那些传奇的书,被更多人知道,该是多么美妙。
而很多年之后,她真的开始写下这些事情的时候,却也觉不出多么快乐,她只是认为,这是自己身上的使命,一种注定存在的使命,只有记录,才能让淹没在泥土中的记忆开出花来。许多人根本不喜欢花花草草,当然也无所谓记录,可她却近乎于迷恋,一朵花都不舍得丢弃。
至于出不出书、有没有人看,这倒不是特别重要的事情。其实,在这样忙碌浮躁的社会里,没有几个人还会愿意看这些平淡生活里琐碎的事情,既不纯粹歌颂爱情,也不强行反叛批驳,更没有什么奇思妙想的情节和构思,更像是一种碎碎念,它的存在应该只是倾诉了一种执着的念想,并没有什么值得讨论的价值。
但她其实也有很长一段时间存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想做一个以写字为生的人,走到很多地方,写很多不一样的故事,要是不红的话,只要有稿子写够吃够喝就好。要是足够幸运红了的话,那就是她几辈子都不敢想的惊喜。
而此时,她正拖着下巴望向窗外,想着自己在图书馆看中的那本书,想着那些挥之不去的美丽的文字,直到老师在前面重重地敲了两下黑板,她才突然反应过来,翻开书急急地做起题来,落笔的时候嘴角轻轻抿出笑意,哪怕是这一小会儿的出神,也会带给她难得的轻松感。
好像在这种极度焦灼的环境里,她的冲破和幻想意识就更为强烈,每天都极其想要写字,趁着语文课老师要求每日根据主题写优美句段的机会,她写了许许多多精彩的文段,这样在第二天的课上便可以大展身手,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朗读,有很多次,轮到她读,教室里都会想起崇拜的掌声。后来,老师就让苏方蓝每周日的上午将自己的文段抄写在黑板的边上,下了语文课就是高三难得的半天休息,于是这些字被很多人抄写下来回家朗读,黑板上这一角的圆满是她整个高中时代最为快乐的事。
而这天正好是周日,铃声想起来的时候,教室里一阵欢呼雀跃,刚经历过几场连着的考试,学生们早就极度疲惫,能短暂休息半天,也是极奢侈的愿望。
而且,今天是圣诞节!
虽然学校已经不允许高三的学生过节了,可孩子们心里还是多了一份和平时不一样的喜悦,不知道是谁在黑板旁边悄悄写了一句:圣诞节快乐!下一个走过的人又添了一棵简笔的圣诞树,课桌之间的过道挨挨挤挤上摆着巨大的塑料书箱,男孩子插着空跳过去,女孩子沿着那七扭八歪的缝隙轻巧地迈过去,头上突然飞过一个纸飞机,不知道是谁扔的,值日生也没了打扫的心思草草了事。
“方蓝,你在楼下等我一下,我把试卷送到办公室。”依晨走过她身边的时候说。
方蓝点了点头,上周考试的数学卷子一直压在依晨的书桌下,他此时才抽出了点时间,想着能给她好好讲几道题。
教学楼门口的人潮迅速散去,玻璃门被冬日正午的阳光照射地闪闪发光,方蓝缓慢地走下楼梯,站在回字型的教学楼围成的院落的中央,这一处空荡荡的,中间修建着一方浅浅的鱼池,夏天会养许多锦鲤,据说是因为风水好,才这样设计了高三楼。
天空好像突然飘起了雪花,落到她的睫毛上,化成水,方蓝抬起头来,望着四周如同篱笆院一样的教学楼,那雪便从这四角天空的缺口中灌进来,逐渐铺满了地面,细碎的阳光不知不觉隐匿在云朵后面了,清冷的风将地上的废纸吹得到处乱跑。
她突然觉得十分伤感,妈妈这几天生病了,她的身体一直都不太好,又日日操劳,这些天终于有些撑不住了,才在家躺了几天,她回去看望她,却听见那个许久都不曾出现的男人打来电话,似乎是想要见见自己,方蓝没有出声,默默地去厨房盛了一碗粥端来,就回去做作业了。
她开始心不在焉,难得休息的夜里也时常睡不着觉,想来她好像有近十年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了,心里却一点想念都没有,有的只是焦躁和沮丧,好像一盘陈旧的磁带,突然被放进多年未用的音响里,没多久就卡带了,凌乱的线圈怎么拆也拆不开。
而此时她望着这四角的天空,却觉得分外熟悉,好像被困在这里的积雪就是自己,而这情形,却是必然。
很多年之后,她好像终于知晓了这围城究竟为何物,但回想起来的时候,还是迟迟不能落笔,最后她写道:
我有一座围城,是我和我周围的人一起搭建的,可我其实从来不懂得如何面对不可逆转的困境,每当我找不见出口,便逃避去往另一条路,以反叛精神和突破为借口,掩盖起自己的脆弱和无能,最后仍然待在围城里,我出不去。
这是一件十分悲哀的事情,在日后的很多年里,她都在承受着反反复复叛逃和回归之后的自我怀疑和强求,无力解脱,也不能和解,以至于在最应该迎接和享受世界的时间里,她过着一段颓废迷惘的生活。
而此时,方蓝坐在鱼池旁边拨弄着池底的石子,似乎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依晨走来的时候她吓了一跳,他穿着纯黑色的棉外套,领口处露出浅棕色衬衣的扣子,他肩上的书包看起来并不十分沉重,手里还随意拎着一把网球拍。
“等久了吧。”他站在她旁边问道。
“还好。”
“进来吧,天冷。”依晨转身走进走廊里,找了一个有公共桌椅的位置,从书包里拿出试卷,平铺在桌子上。
“这次的问题不大了,简单讲一讲你就可以出师了。”他说,用笔圈点着试题内容。
“老师太谦虚了,你是嫌我笨不肯教了吧。”她打趣地说道。
他就笑笑,拿着笔敲了一下方蓝的头,便开始讲课了,他讲题目的时候一向很严肃,虽然他自己上课的时候并不十分投入,开小差画漫画打瞌睡这样的事总是发生,老师们好像都习以为常了。
方蓝就坐在他后面,她时常皱着眉头暗自埋怨,这便是几乎每次都能拿第一的人,看起来确实要比别人轻松很多,实在有失公平。
但这世界上就是有许许多多不公平的事,有的人花费一倍努力便可达成,换一个人,就要十倍的努力,等这十倍的努力终于到达了终点的时候,前面的人早就跑到下一趟行程的终点了。而这中间,还不包括各种未知、无常和意外,经历什么,在途中迷茫停滞很久,遇到什么,甚至背道而驰。
本身就没有什么绝对公正的一次性裁决,大部分人最后都是各走各的,别人用什么样的速度什么样的方式其实和自己关系不大,因为你也做不到。
但方蓝还是羡慕他的,就好像她第一次见到依晨的时候,是在高中入学联欢会上,陌生的同学们坐在一起,茫然又兴奋,只有他站在台上,在一架钢琴前面,缓缓鞠了一躬,灯光暗下来,他指尖下流淌着美妙的旋律,新生合唱团在优美的琴声中走上台来表演,但是她不记得别人,就只记得那个弹钢琴的人,有着棱角分明的脸颊,深棕色的柔软的头发,有些淡漠的表情。
之后的时间里,这个男孩迅速成为了学校里有名的人物,他打球赛的时候观众席上一定有默默注视的女孩子,他上课随意画的漫画也有很多人想要,甚至是他选修的课程也有更多人参加,有时候,方蓝在抬头看黑板的时候,会觉得自己的前面有一束光,这光让她既羡慕又有一点失落的自卑,果然,优秀的人好像都差不多,不那么优秀的人才是大部分人的常态。
“懂了吗?这里要这样做才能简单一点,我记得上次和你提过。”
她侧着脸看他,此时两个人的桌子正对着教学楼的后门,那扇玻璃门的后面是一片少有人去的白桦林,林边是结了冰的鱼塘,林子和楼之间,夹着一方小小的操场,那篮球架子上的蓝色油漆都掉了,篮筐的网掉落在地上。
清冷的风从光秃秃的白桦树的顶端吹来,吹落了一层细密的雪,那球场边上歪歪扭扭停着几辆锈迹斑斑的自行车,一只野猫迈着步子走到颓废的围墙边上,一跃便调跳到了后面,林子里的鸟受了惊吓,扑棱棱拍着翅膀飞走了,将树梢间的雪遗落在空荡荡的操场上。
这场景映着他的侧脸,安宁又疏离,突然勾起人的怀念,好像既怀念童年也怀念着现在,时间独自前行了,将人留在某个被遗忘的罅隙里。
“你走神了。”他又用笔敲了一下她的头。
“哦,没什么。”
“你最近怎么心不在焉的,有什么事吗?”
“也没什么吧,我爸爸好像要回来了,或许要见见我吧。”她的手指轻轻点着桌角,发出清晰的声响,但点着点着就烦躁起来,眉头皱在了一起。
“你爸爸吗?他不是很久没来看过你吗?”
“对啊,可他现在突然又要回来看我,我却一点都不开心。”
“我明白,你怨他是也是应该的。”
“不,旁人当然不能完全理解,我怨他是一回事,不想见他是另外一回事,就好像是一个负担压在心里,我愿意见熟人、陌生人,却不愿意无缘无故见一个陌生的熟人,我甚至想过,如果他永远都不回来该多好,我早就习惯了生活里没有这个人的存在。”
“真的吗?不觉得永远接受不到父爱,会遗憾吗?”
“真的,如果你不知道父爱是什么,就不会遗憾,况且我有天底下最好的妈妈,已经很知足了,父亲是什么,我无所谓了。”
方蓝很少将这样的话说出来,她曾经因为父母离异而觉得自卑过,看见游乐场里的一家三口也曾羡慕过,在她和妈妈经历的最苦的那段时间里也曾沮丧过,那时候。她也很希望有一个父亲出现站在自己身后。再后来,方蓝开始恨他,在心里将他批判地一无是处,甚至希望长大之后寻到他好好教训他一下。
但时间真的会将情绪磨掉,爱也好,恨也好,当方蓝真的觉得无所谓的时候,就已经将遥远的父亲从记忆中抹去了,一切都应当有终结,如果连记忆都烟消云散了,但便是尘埃落定。
她推开玻璃门,用手接住大片的雪花,她明白,尘埃其实永远都不会落定,只是换了一种形式,卷土重来,那记忆也将是循环往复的,每一个下雪的季节都是她来过的痕迹,掌心间融化的那点清凉,也永远都是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