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门中人声望在外,又由于其隐于雪域附近,孕育灵杰的雪域便愈加受天下人瞻仰。这个极其神秘的地方,是天下人心中的净土,就算是最分裂的朝代,得握权杖的那一位统治者,必定会派出天下唯一的国师、世间唯一的转世圣僧去到雪域雪山下的镜湖前,持一支笔,一本功法,一抔土祭祀跪拜,祈求天下河清海晏、百姓生活风调雨顺。
如今,雪域镜湖是隐门中人高僧容一修习的地方,前几日国师一行前去祭拜的消息已经由容一传入颜清耳中。
国师兰哲乃是皇帝亲信,祖宗十八代都忠于皇室。世代有能耐的皇帝那个不是老狐狸?如今他不搭理隐门,不代表他不关注自己的动向。若是皇帝知道自己近期会去京都,大约便会派他在此时择时择地靠近自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呃,虽然情况不太相同,但是领会精神嘛。
如今皇帝对隐门并没有什么显而易见态度,颜清又一向佛得很,真的真的不想搞事情,所以她便选择慢慢来。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是她一贯的行事方式。
在这种情况下,她选择先软,然后再看看需不需要后硬。所以,她早早就打算好要随这一行人入京,就是为了与他们打上交道,跟他们混熟,或者说是“混进上层贵族圈,然后靠近贵族头头”,然后心平气和地跟头头谈谈心。
不过,从前隐门门主入京,皇室都会迎接。但到了她这一代门主,罪臣后人,是绝对不可能被迎接了,自然也不会被请到宫里。她总不可能科考当官,耗上好多年靠近皇帝跟他谈心,所以只能靠近他身边的人,然后再出现在他面前。
不过,不知皇帝究竟是如何想的,便也不知其在明在暗,所以此去京都,颜清也不打算一开始便亮明身份。此行,她与池鉴,便是最平凡的草原来客。
“怎么还没看到他们啊?容一的确说他们是今晨卯时一刻出发啊,按时间算应该差不多了啊。”颜清口中衔着一根草,口中嘀咕着。
池鉴没搭理她。
“想到今夜我以草为席,以天为被就寝,我就觉得浑身上下不得劲。池乖,你说,如果我趴在马背上睡会不会舒服点?”颜清继续嘀咕。
池鉴没搭理她。
“可是我在马背上的话,小黑负重能入眠吗?”颜清抚摸着她的爱马小黑油亮的鬃毛,皱着眉头,侧着脑袋问一旁的池鉴。
池鉴侧眼瞧她,讲:“睡在马上,不可以,你太重,马不许。你仗着圣僧仁慈,国师爱民的名望在外,如此厚脸皮地要演苦肉计跟在人家身旁,要蹭人家的营帐,挨几晚上冻也是没有的办法。”
“世界上没有脸皮厚做不成的事儿,我们先在他们身边同行但不靠近,表现出我们没有不良居心的样子。然后,只要我们演的够惨,我坚信他们会让我们同行蹭帐篷的!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国师比我们脸皮还厚,就……小气呗。”
“……大约不会,你的脸皮,应当称得上天下第一厚。”
颜清抛了一个白眼给池鉴,嘟囔了一句,行吧,然后伸了个懒腰,长舒了一口气继续前行。
从此地道京都大约需二十日,京都位于中原地界,沿沁源河东行到落月江主江段,随后过了落月江最凶险的江段,便可搭船到运河,再顺运河北行则会到京都附近村庄,这是远行者最常走最不易迷路的路线。沿岸均设约一人高的大石标,注明了落月江的各个河段。现下,颜清与池鉴二人正在第一个石标前候着国师队伍。
祝婆婆提醒过,京中故人只知道隐门门主之女叫尹清颜,加之十五年来她安安静静呆在隐门中,无人知晓她的名字已经改为颜清,
不管父辈恩怨纠葛如何,仅论皇帝和她,就如同人与脚底下的小蚂蚁,他轻松一捻,她可能就一命呜呼了。皇帝目前动不得天下人的隐门,但不代表不会敲打身为威胁的尹家之后颜清。这敲打的力度,她可不一定受的来。
哎,“法不是法,权才是法。”是最让颜清反胃的这个世界的规则,但颜清无法挣脱。因为维护正的手段,有时便是恶,世间没有绝对的正邪善恶。你要杀死一个要杀你的人,因为你要保护好自己;你要毁掉一个要毁掉你的人,因为你不能让别人阻挡你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
由此可见,尽管这个国家民风淳朴,是个清明盛世,“弱肉强食”在这个时代,依旧现实且露骨。
正如刚刚,颜清就地射了只灰灰软软的可爱小兔,池鉴拾兔剃毛,颜清穿刀生火,二人烤好了兔肉,颜清正大快朵颐,池鉴正优雅进食。
啊,肉太好吃了。
“他们来了。”池鉴啃完一只兔腿,远眺着西方道。
远处遥遥的走来了一行队伍。行队约莫十人,依着颜清的起名大法,应是十个小黑上乘了八个小灰,一个小黑,一个小银。最后面的两个小灰骑着拖着扎营用具的两马之车,前有两个小灰骑马开路。另外四个小灰跟着左右一黑一银。
可算等到了,国师一行人。
“继续吃就好,假装我们没注意到他们。”颜清打量着自家美人,忽然想起此前自己揣测他是否心仪男子的想法,问:“嘿嘿,池乖,据说整个大正国的女子最仰慕的五个男子分别是草原的鹰扬大将、皇帝的七弟齐王,再便是国师兰哲、男伶行风还有无人敢亵渎的圣僧莲一。今日我们便要见到其间两位了,你心中可有感想啊?”
池鉴皱了皱眉头,不解的问道:“我需要有什么感想吗?”
“就,你觉得你与他们,如何?”
池鉴不知为何十分嫌弃的看了颜清一眼,道:“难道我不够俊美么?不够聪慧么?武学文识不够卓越么?何至于与他们比较。”
颜清噗嗤一笑,好吧,孩子没懂自己的意思,点头道:“是是是,你便是咱们雪域独一的美人池小乖。哈哈。”
那行队在二人三言两语中便来到了不远处。颜清这时终于看清了那两抹颜色。
二人均脊背挺拔若松,在行进间起伏的马儿上几湖佁然不动,足见武功高深。
那相队路过正啃肉的颜池二人时,颜清侧头看着他们,不过,令颜清微微讶异的是,除了黑衣僧人,行队中的所有人均也在看着自己与池鉴。
小银与颜清眼神相交,颜清并未避开他的眼神,对他对视片刻,便收回目光继续吃肉了。
小银便是国师兰哲。若说僧莲一是佛祖坐下多少墨色都无法侵染的白色净莲,那兰哲便是妖孽佩着朱红宝饰的一梳银发。他身着一拢朱丝云纹深领银衣,外有月白色斗篷罩住异于常人的银发,尊贵而妖孽。腰间与袖摆绣着在这里稀罕的小巧铃铛。一额间一点朱红火花,眉毛轻挑,眼窝深邃,眼若桃花,顾盼生情。如此妖孽,唯有那如炬目光,才生生把风流模样变得尊贵。
小黑是那位天下人仰慕尊崇的转世圣僧,莲一。他身上的黑色僧衣似缓缓流淌的浓墨,与颈间挂珠一同衬着如玉肌肤更加雪润光泽,似如来取来一抹光作画,画就了他,显得与尘世遥不可及。但阳光打在他身上生出一种暖融融的金色光晕,如画眉目,明亮睿智,朱唇温柔,唇角含着一抹安详的笑,又亲切无比。
二人身上真的是风尘仆仆也掩饰不住的风华了,真如传闻所说,银朱盛月色,墨池立玉莲。
紧接着这几日,颜池二人便不着痕迹地与行队同行,寻找突破口上前套近乎。若是行队走得快了些颜池二人便赶赶路,然后超过他们去,再到前头等等他们。
某日,颜清发现,每每她与池鉴烤肉,或者向偶遇牧民讨奶茶时,若是行队路过,颜清与池鉴用饭时总能招来他们的注目。颜池二人偶尔也会在他们用饭时路过,这样一来二去,颜清似乎明白了他们为何要看自己与池鉴。
颜池二人每每肉炙入肚,奶茶入喉,香气远逸,而行队餐餐炊饼入口,瞧着甚是凄苦。有一次看见圣僧啃炊饼的时候,可能是饼太硬了,难以下咽,圣僧虽是小口小口吃,但也已失去了表情控制。
颜清心下一喜,不是说,要想抓住男人的心,就得抓住男人的胃吗?这一队伍都是吃不好喝不好的男人,这样一来,套近乎的机会不就来了吗?
这些男人里,看起来最无害的便是圣僧莲一,颜清确定了目标,次日,与池鉴赶路途中便多打了些猎物。在烤肉的时候,用从牧民那边讨来的支锅给煮了一锅菊花茶,然后给独自在河边啃炊饼的莲一端了过去。
颜池二人这几日总与行队碰上,早已混了个脸熟,所以莲一圣僧看到颜清并无十分讶异之色。显而易见,莲一看见茶水时,双眼瞬间有了神采。
颜清微笑道:“呃,适才我们煮茶煮多了,看您啃饼子似乎啃得很艰难,这茶便赠与您吧。”
莲一看了看颜清,看着颜清小锅中的茶水喃喃道:“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颜清不明其意:“嗯?”
莲一静静摇了摇头,双手合十向颜清致谢,随后抱起锅,小口啜了一口茶,抬起头对颜清说:“好茶。多谢施主。”
颜清笑了笑,说:“您放心喝吧,我还多烤了些肉,去给您的同行兄弟分一下。一会儿我来找您取锅。”莲一点点头,遂抱着小锅快快乐乐地继续啃饼。
颜清拿着一只烤的金华酥脆的整兔走到一群歇息啃饼子的男人身边,男人们抬首看着颜清,眼睛里果然放了光。
兰哲挑了一下眉,有些意外。他放下手中的炊饼,带起了袖子上绣挂的细小银铃叮铃作响,他神色懒洋洋地却也谦和地问道:“这位姑娘是有事吗?”
颜清抬眼摆出一副真诚可爱无害的笑脸道:“公子您好。这几日向东赶路时我们与你们总能碰上。我与家兄用饭时总能感受到诸位兄弟的目光,又常碰上你们吃炊饼。行路艰苦,只吃炊饼难能抵得住这长路漫漫啊?今日我们多烤了些肉,便给你们送过来些,不用客气。”
未等兰哲言语,颜清便把烤兔子塞到一个随行士兵手中,然后窜回了河边去找莲一取锅。
接连几日,颜清坚持给这一行队的人改善伙食。连着半夜露天睡觉,纵使身体再强健,她也如愿以偿的感了风寒。终于,颜清带病送饭的举动打动了善心满满的圣僧。
颜清胡编乱造了个理由,说是自己与池鉴夜遇狼群,拆了帐篷将狼罩在里面,随后便逃之夭夭了,后来回去找帐篷时帐篷早已被咬烂。此去京都,怕是要一直在天地间受冻了。如此说着,圣僧便国师耳边念经,念叨着念叨着,国师便让行队士兵腾出来了一个帐篷给颜池二人用。
由此,颜清便抓住各种机会,使出浑身解数与这一行人互通了身份,玩到了一起。
他们以草为席,卧地唱歌等着夜色渐浓,月光渐明;借河为路,踏碎河滩上的银光粼粼;与风为友,展臂坐马让发丝飘荡带走一路疲惫。
遇上牧民时,颜清与牧民带着这行人与牧民在夜空下燃起龚火跳起舞,兰哲出人意料地会主动加入他们,这个男人舞动的时候,朱丝簇在腰间伴着银铃响动,跃动的衣角都带着喜悦。
这些天相处下来,兰哲与她讲话的次数已经显而易见的变多,二人玩乐时也肆意许多,谈天都成了随意之事。兰哲除了言行谦逊中透着一丝拒人千里之外,却对有趣的人和事,十分感兴趣,思维颇为天马行空。
而这刚好合了颜清的性情,二人谈天谈地,丝毫没有了刚见面那时的尴尬与客气。但其实,若说二人真正开始熟络起来,兰哲塑造的那种谦逊言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人设崩塌时,大概是发生了这样的一回事——
兰哲贪杯,某日贪杯喝了许多颜清改良后的奶茶,还贪吃好多烤肉,喝了好几碗酒,夜里着了凉。不巧便拉了肚子,夜里一个劲儿的跑厕所。
正巧那夜颜清思乡未眠,听到隔壁帐篷脚步声来来去去,探出头一看,一袭银装的男人在月色夜幕下鬼鬼祟祟的来回走动,不是尊贵的国师是谁?
颜清见他两次均是走到一个不可描述的位置上,蹲下再起来,然后回帐篷里。她脑中生了一个很大胆搞笑的猜测,便跑到他营帐前等他再次归来。
兰哲回来时,一脸讶异地瞧着颜清,刚要开口说话,却腿一弯,手一捂,肚子一蜷,身上小铃铛细细碎碎的叮铃起来,和着他一声低咒,兰哲又小碎步跑回那个不可描述的位置。
颜清仿佛看猴戏一般噗嗤一笑,原来国师也会口吐芬芳,还会拉肚子。她摇了摇头,回到自己帐里,翻出了两瓶治拉肚子的小药丸拿了出去。
兰哲再回来的时候,虽是在黑暗中,颜清也能感受到他一脸窘迫,低声说道;”兰哲国师,这两瓶呢可治腹泻,高瓶里是治受凉的,矮瓶里是治消化的,您瞧着自己的症状,服一粒便可。”
兰哲扭扭捏捏结结巴巴欲言又止,最后蹦出来一句:“不必了,我很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颜清低头憋笑,好了,看来兰哲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那就来点直接的吧。于是颜清一手抄起国师的手,扒开手掌,塞进药瓶,合上手掌,抛却礼仪,直胡其名道:“兰哲,别废话,快点吃。”便拔腿跑回自己帐里,独留兰哲一人在风中凌乱,嘟囔了一句,这个女人居然直呼我大名。然后再次腿一弯,手一捂,肚子一蜷,口吐芬芳,小碎步一挪,又回到了个不可描述的位置。
次日,兰哲别别扭扭地来到颜清面前小声地道了个谢,还威胁颜清如果她说出去昨晚的事,他便半路留下她,让她没有帐篷住。颜清看着这个男人孩子气的举动,觉得好玩,也爽快的答应下来了。
当然了,日后颜清每每在危险的边缘试探,以“两瓶小药丸”戏弄国师大人便是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