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些日子,他们终于走出了一碧无垠的草原,来到了落月江主江段,江在这里打了个弯抱着团团雪白江水直向东奔去,月亮遥遥的悬在江上空,四处俱黑,唯有远处依稀可见江村灯火星星点点,两岸山峰已然耸立在视野中。
他们向着山脚方向找了一个合适安全的地方扎了营。颜清拴好小黑,和池鉴一起来到江边看水。
秋日江水急中见缓,略有波涛翻滚,月光铺在江面上,四周夜色浓稠,着实……有些骇人。
颜清向池鉴身旁又站了站,低垂的眉眼不觉地敛了平日里的笑意。
“池乖,你想家吗?”颜清看着立在身侧的池鉴的侧颜,抬起头轻声问道。哎,年纪大了,就是容易伤春悲秋。
男孩颤了颤喉结,侧过脸低头看着颜清的眼睛,发丝透风飘过来,他思考了一下说:“你在的地方就是家。”
颜清怔了一下,笑逐颜开,撞了男孩的臂膀一下,嘿嘿一笑,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这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
“你如今太矮了,别老踮起脚摸我头,你放下脚跟时,总是会把我头发弄乱。”
颜清的笑容立刻凝在脸上,就知道每每池鉴说得她心花怒放的时候,往往会抛过来一句让人想掐死他的话。
当然了,颜清这么想着,也这么做了。
于是正梳理抬臂梳理自己头发的池鉴,忽然闷哼一声,弯下了腰,立刻用手拍下了掐着自己腰的颜,详装怒意满满地斥问颜清:“你又掐我腰作甚?“
颜清瞧着池鉴难得的怒意,顽皮的又笑了起来,十分开心。
池鉴话不多,嘴角常带一抹无害的笑,外人看起来腼腆,但亲近之人才知道,他从不吝啬表达真情实感,会语出惊人气死你的那种真情实感。
曾经,颜清的继父草原王的兄弟家的一位小公主对他芳心明许,大胆追求,但他视若无物。公主找上颜清,一副颇为苦恼的样子,颜清便找了个机会让公主和池鉴好好谈一谈,谁知刚把池鉴带到公主面前,池鉴第一句话就是:“我不喜欢颜清,她太吵,我不喜欢你,你也吵。”
公主听了这一句直白的话,一脸惊愕,无语凝噎,颇有教养的安静思考了顷刻,压着火微笑地对着一旁的颜清说,姐妹,小心你们家池鉴今后娶不到媳妇。颜清也不喜欢池鉴这杀敌一千,自损也一千的话,就连忙瞪着池鉴,好好哄了公主几句,后来还给她送了好些件稀奇礼物才算补齐了那小公主的面子。
池鉴当年十五岁时已经长开成了俊朗少年郎,颜清皮囊虽是少女怀春的花季十三岁,但她那副三十多岁的“为老不尊“的灵魂还对香喷喷的池鉴动过心思,当然那副心思,最后如同嘴里衔的草嘬吧嘬吧便吐地上了。
主要是由于,池鉴往往对颜清说一些很好听令人心动的话,但每每好听过后再说出来的话,往往十分煞风景。
久而久之,颜清便明白了,这是他一贯的讲话方式,她还是只欣赏他的美色就行了,心思什么的,再也动不起来喽。不然身边如此一个性情温良,相貌可人的青梅竹马,早就被她自己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好吗?
忆起往事,颜清唇角含起一抹笑意,心中稍微好受了几分。
然而,眼前银河滚滚,流向东川,不再是极目无垠的草原,一丝飘零感又上心头。
曾经她以为,所谓飘零感,无非是在孤立无援时最雷霆万钧,在落魄时分最扯动心弦。如今看着这满江冷色,虽有池乖在身旁,也并不落魄,但这飘零感却依旧绕在她的心上。
思绪随江波翻腾,颜清拾起一个石头,提气将其大力掷向江中。石头落水激起一个小水柱。
然,除了石头扑腾落水的声音,传入二人耳中的,还有清晰无比的一阵刀剑声。
池鉴也听到了那阵声音,立刻把住腰间双刀的刀柄,颜清则扶住腰间藏着的暗器,两人警惕地极目四望,散出气息感知四周。
只见对岸有四个玄衣男子正对女子穷追不舍。
那女子正拔足狂奔,跑到江水及膝处,以气注剑,插入水中,又奔了五六步,激起一层江水和滩石。她霍然侧身面向岸上的人,展臂跃起,凝气将这层水石砸向岸上。少女在月色和波光中展臂,靛蓝挂袖上衫似翼飞起,浑身挂着红色丝结流苏,更显神秘,仿若一只空中的异域蓝蝶。
但此江之阔,纵是无为境也无法好不借力,飞身来回。
颜清脸色一白,暗暗心惊。
对了,借力!她想起刚刚掷石为柱,便立刻张口喊道:“池乖,凝气打石成柱,助她踏水渡江。兰哲国师,莲一圣僧!出来救人!”
兰哲和莲一在账内听到喊声探出身子来,瞧见江面上飞身而来的少女和江对岸玄色衣衫的男子,对视了一眼,双双立在原地不动。
莲一对兰哲道:“阿弥陀佛,伤人有违佛法,贫僧便当什么都没有看见。”
兰哲无视莲一的话,依旧看着江边,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并没有出手的意图。
对岸玄衣男子们见颜池二人掷石为柱要助少女过河,似乎也想要这样渡江,幸好随从禁军听到声响出帐相助,合力凝气破了他们的柱。
颜清和池鉴这边见状无需担忧后患,专心相继运功不间断投石为少女打击湍急的江水,可这谈何容易?她的手腕已经虚软,颜清再喊道:“国师,圣僧,快来帮忙啊!”
莲一退回帐内,兰哲又踌躇了一下,才提气赶来。
兰哲出手时,颜清和池鉴额间早已渗汗。
少女最后终于纵身飞扑了过来,只是……好巧不巧,砸到了兰哲身上。
颜清望向江对面,那四个玄衣男子居然没有继续渡江,均已消失不见,颜清深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兰哲和那少女。
其实这一画面在刺激的打斗救人后,还是蛮美好的。
只要,兰哲不失去表情控制,不低声口吐芬芳,还是颇有些英雄救美的感觉的。
月光下她露出的玉色小腿下是男人的银衣,他们的乌发银丝交织铺就在地,她身上的红色丝结流苏与男人的红线挂铃似乎已经缠绕在一起,夜幕中繁星闪烁,少女的靛蓝与男人的银衣素裹显得十分相配。
少女昏过去前伏在兰哲身上看见的最后一幕便是如此。那男人口吐芬芳后,粗鲁的说了句:“真重。”。
身旁的禁军围过来听候吩咐,兰哲哑然失笑,对着众人道:“诸位回去好生歇息吧,明日还要赶路,这边无事了。”
禁军闻言,便稀稀落落的回了营帐。
兰哲皱着眉头左手撑地坐起身来,右手托着少女那我见犹怜的已昏睡过去的小脸,说了句:“她身上有伤。”
颜清和池鉴对视一眼,颜清道:“把她扶到我营帐里吧,我略懂医术,并且我身上带有药。”
话毕,颜清看着兰哲动起身来,却没想到这个男人一脸嫌弃的把女孩撇到一旁,站起身来拍打身上的土,然后对颜清说了一声:“啊,你救的人,你搞吧。”
颜清眼瞪起来,冲兰哲喊了一声:“兰哲,举手之劳!你别走!”兰哲摆了摆手继续走开,颜清又吆喝一声:“两瓶小药丸!”然而兰哲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耸了耸肩,优哉游哉的回了账内。
颜清凶神恶煞的冲兰哲背影皱了皱鼻子,又堆起笑看向池鉴,说:“池乖,你来。”
池鉴问:“两瓶小药丸,是?”
颜清摆摆手说:“没什么,你,少说话,多做事,快搬。”
然而池鉴虽没再问,但也只是瞥了颜清一眼,说:“她落了地,沾了土,身上有血,太不干净,会把我衣服弄脏的,还是你来吧。”然后,他也向一旁走开。
颜清一脸惊愕地看着这一幕,眨巴眨巴眼睛,问池鉴去哪,池鉴说去把风,以免对方追上来。颜清无力反驳,麻烦人家禁军又不太好,便深呼吸一口附身将少女抱起来,还行,约莫着体重不过百,她可以!
哈!怪力小颜,原地威猛。
四周再次被静谧包围,时不时传来悦耳的虫鸣声,仿佛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颜清把这个女孩子轻轻放在地铺上,然后坐在地上出神的叹了一口气,同为他乡异客,也不知这姑娘是得罪了何人,竟遭此追杀。
颜清侥幸那几个男人没有穷追不舍,这边禁军皆为养平界,唯一的顺意界上镜的圣僧却是个从不打斗的活佛。颜池兰三人均为迸然初、中境,与那四个迸然上镜硬碰硬估计只能险胜。
不过,想到这,颜清心中泛起了一层疑云。
当下隐门外之无为界仅为五人,顺意界不出百人,多少人修习一生也仅止于乐微、持之、养平界。
修习功法须得心神俱净,潜心钻研,往往是年轻精进快,越往后经历多了,心绪繁杂破界反而越来越难。故以年轻时的功法境界窥得后来之境界。
莲一和兰哲皆为人中龙凤资质,功法高强不足为奇。可是资质嘉良之人又不是满天下皆是,路遇的一个少女年纪虽轻轻,竟到了养平境,还被四个迸然境的人追杀。
想到这里,颜清着实疑惑这个少女为何遭身手高她整整一界的四人追杀,又为何能在紧逼之下能硬撑这么久,她究竟是什么身份。
当颜清脱去少女的衣服给她用酒冲洗刀伤上药包扎时,少女背后的月亮图腾瞬间解答了颜清所有的疑惑。
月门中人,常立仇家,遭人追杀十分正常,常用秘药秘术,以一可敌多,若是多个个月门中人一同出现,在四个高手手下强撑下来也是可能的,所以她一定并非一人。
月门是自前朝开始便存在的一个十分隐秘的组织,主要是执行杀手密探的任务。他们所接任务无国界、正邪、对错之分,暗桩遍布天下,无信仰,黑白莫辨。
这便是世人对月门少得可怜的的了解,关于它的门人是否像隐门一样有一个固定的居所、门主是谁等等均被月门中人藏得恐怖的好。
由于其穿行于各种利益之间,朝廷有时也需借力,所以对它睁一只眼闭一眼。
无人知道如何辨别月门中人,他们的行踪如鬼魅,可能是你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不过,颜清却知道辨认月门中人的方式,就是月门中人身上与月有关的图腾。
大正国尚武,门派众多。一个门派下或许有多个不同图腾,各个门派间图腾更是花样百出,并且不向外传,所以大部分人身上都有图腾。
纷杂之间,也没有人会杀掉月门中人后,还细细对比死尸身上图腾。
呃,除了隐门画师锦书。
他当年游学时,一时兴起收集天下图腾纹样,想要为隐门设计独一无二的图腾,四处询问、偷看、扒衣服,机缘巧合之下才发现月门秘密,然后在一次醉酒之后悄咪咪地告诉了颜清。
最后关于隐门的图腾,锦书只是玄之又玄的告诉颜清:“什么叫隐?嗯?那便是隐去任何东西呗,所以咱们隐门中人最好的图腾便是,没!有!图!腾!不然你说,当初那些各个门派的子弟,入隐门必洗图腾的规定是为何而设?嗯?对吧?所以说,咱们呀,不玩这一套。”
当时颜清还拆台说锦书就是发懒,由此还被他哼哼几句,灌了一肚子酒。现在想想,不留任何痕迹,的确是最安全的。
锦书也算自己众多师父之一了,想起他表面一副风流倜傥,绝世超伦的模样,实际上一回到隐门里,便既不稼不穑,吃喝用度都是欺负向他学画的颜清要,还懒懒散散,日日屯在屋里一坛酒,一支画笔,一沓宣纸过一整天。
颜清提着菜篮给他送菜时,他还总是醉着酒,口吐芬芳开罪颜清扰他灵感全无,全无人前那副守礼样子,每每气的颜清简直要往他菜里下泻药。
哎,今夜思念太多。
不知隐门里,大家都在做什么。
一边思乡,一边忧心少女的仇家再次归来,颜清的精神一直紧绷着,迟迟难以入眠,盯着身旁少女的脸发呆。
少女突然闷哼了一声,缓缓睁眼醒来,颜清见她唇已干裂,于是扶她起来给她喂了点水。少女脸色苍白地看着她微微笑了一下,讲:“多谢。”
颜清道了句不必客气,笑着说了几句贴心话,并咒骂了那几个追杀女子的男人。
少女一脸苦笑轻轻摇头说,她叫陆川,是江南之人,与同伴被那四个人追杀至江边,本以为已穷途末路,就算要沉江,也不要死在仇家刀下,幸得颜清一行相助才逃过一劫。
颜清哈哈笑了笑,讲了几句江湖上的仗义话,也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靠过去扶着这陆川躺下。
触及陆川的肌肤时,颜清发现陆川发了烧,便迅速爬向自己的包裹取药箱。匆忙之中包裹里叮叮当当的盒子散落掉到地上,颜清无奈的啧了一声。
陆川撑起身子来帮颜清拾东西。颜清微笑看了陆川一眼,然后低头发现自己的隐门玉印掉落在陆川腿边。陆川顺着颜清的眼神看过去,拾起了那个设计精巧独特的玉印,道:“这块玉印真精巧,不过这是坏了吗?怎的只有半个,中间还凸出来一块。”
颜清忙把玉印从陆川手中拿回来,连忙收好,一遍收拾其他物什,一遍胡乱搪塞了一句“嗨,这个是我母亲留给我的,她与父亲的定情信物。一人一半,可契合在一起。”陆川应了一句,看着背身过去的颜清,神情若有所思。待颜清收拾好拿着药过来时,陆川又恢复了虚弱无神的样子。
“还没问你叫什么?”陆川说。
“我叫颜清,‘和颜悦色’的‘颜’,‘月朗风清’的‘清’。”
陆川自言自语地念了一句:“好名字。”
颜清模糊的听见,笑了笑,喂陆川吃了自己在雪域凝汁做成的退烧药丸,便吹了灯,随她一起睡去了。
帐群的另一边,一只信鸽悄悄从兰哲和莲一的营帐里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