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内檀香袅袅,管家看了眼端坐在卧榻上捻着佛珠的老夫人在心里犹豫了一阵、咬咬牙走上前去谦恭道:“老夫人,我去洋行里问过了,说大少爷前些天的确赊了几笔款子出来……”
陈老夫人缓缓睁开眼睛,慢悠悠道:“他若用钱大可直接向你去取,何必要赊洋行的钱呢?这孩子这些天总不着家,他若是再赊钱,你就派人跟上他,看他拿钱起做了什么。”
管家点头应下、犹犹豫豫道:“关于大少爷,还有一件事要向您禀报。”
陈老夫人打量一眼管家,道:“怎么这样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事就快说。”
“是、是。”管家慌忙答道:“听洋行那边的人说大少爷前些天聘了一个女秘书,这阵子就是总和那秘书在一起来着。”
捻着念珠的手指停下了,陈老夫人扬了扬眉:“哦?可知道是哪家的小姐?”
“听说是从马六甲过来的,从小跟着父亲从杭州下南洋讨生活。”
“哼!怪不得天天不着家,原来是被乱花迷了眼。”陈老夫人将手中念珠“啪”一声拍在小几上,沉声道:“恐怕他赊的钱也都花在那丫头身上了!你给我派人盯紧些,另外去查查那丫头的底细。”
管家躬身退下,陈老夫人叹了口气,重新拿起那串佛珠、闭上眼睛念起经文。
陈斯年推开办公室的红木门,午后的阳光坐在橘红色的小沙发上,照得雪白的墙壁上也隐隐映着浅橘色的光。如薇正坐在书桌边看书,口中小声念着,专注得连陈斯年走到了身边也没有察觉。
陈斯年俯下身在她脸上偷亲了一下,有些醋意道:“在看什么呢?连我进来了都不知道。”
如薇吓了一跳,不好意思道:“我在学峇峇话呢,以后若成了亲,总不能一句峇峇话也听不懂呀。”
他听了很是感动欣喜,俯身在她额头上吻了吻,正意犹未尽,却听见一阵敲门声。一打开门,小王见了屋里的情形便暗叹自己倒霉,以后这碍少爷眼的活说什么也要让别人去做。但事情还是得说,若是这件事上出了差错少爷定会发火,于是小王给陈斯年使了个颜色,小声道:“少爷,外边有人等着要见您。”
陈斯年瞧着小王吞吞吐吐的神色,敏感地扫了一眼如薇,装作无事般地抚了抚她的头发后便转身走出了办公室。一转进走廊陈斯年的脚步便匆忙起来,他边快步走着边压低声音吩咐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打我的座机就好,这事千万不能让如薇知道。”
小王快步在后面跟着,低声道:“刚刚打您的座机没有人接,我一时心急就——”
陈斯年皱眉打断道:“人安置在哪了?”
乔宝田正在接待室里吧嗒着嘴里的咖啡,门忽然被打开了,他转头看见急匆匆赶来的陈斯年便笑着迎上去道:“贤婿,总是来麻烦你真是惭愧惭愧,可是我最近背运、逢赌必输,这次还是得来找你帮忙啊。”
陈斯年沉住气耐心道:“伯父,您就不要再赌了,您第一次来时是说借钱做生意我才会借您的,若是被如薇知道了必定会难过。”
乔宝田一听便有些慌张,连连哀声道:“哎呦好女婿,你要是不借我,我就是回了马六甲那些人也会来追债的。这是最后一次,还了赌场的钱我便回去。”
陈斯年深吸一口气,皱眉道:“伯父,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您若是真想做生意我还会借钱给您,只是赌钱万万不行。”
乔宝田自是满口答应,陈斯年差小王去银库取了钱犹豫地交到乔宝田手里,看着他满意地揣着钱走出了洋行大门。陈斯年暗暗想,赌瘾真是太可怕的东西,乔宝田来星加坡三番四次地向他要钱、金额一次比一次多,每次来却竟不见如薇一面就走,父女情分竟淡到这个地步。于是他一想起如薇小小的脸庞便有些心疼,也不知过去的十几年跟着这样的父亲她究竟吃了多少苦。他虽自幼丧父,但比起她来却幸运许多,自幼母亲虽然对他严厉,却是对他们两兄弟竭尽全力地照料。
正想着,府里的管家却差人过来,说是母亲急着找他回去,陈斯年心里早做好了打算、立刻动身坐车子回了陈府。
到府时母亲仍在佛堂礼佛,叫人让他在偏厅里候着,天气极热,陈斯年瞧着八仙青花瓷缸里渐融的冰块有些不安。等到那瓷缸里的方形大冰块已经融化得圆润光滑时陈老夫人才从佛堂里出来,陈斯年忙笑着上去行礼问安、扶母亲坐下。见母亲面沉如水,他便心中便明晓一二,于是不再说话、垂手静静站在桌边。
陈老夫人看了一眼陈斯年,见儿子眉宇俊朗、生得玉树临风,心中虽生气却也不禁暗暗欢喜。她端起茶杯吹了吹茶末,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最近老不见你人,在忙些什么呢?”
陈斯年见母亲表情略有松动,便走近帮她揉起肩膀,笑道:“原来母亲是想儿子了,我以后天天回家陪您就是。对了,前些天我为您寻到一方冰裂釉茶叶罐,釉色美得很,明天我就派人取了来给您。”
陈老夫人冷哼一声道:“难为你有美人在侧还想着我,那茶叶罐我收下了,可那丫头决不能进陈家大门!”
陈斯年没想到母亲会如此直截了当、更没想到她会如此坚决地反对,他定了定神,仍笑着说:“母亲舍不得儿子的心我自是懂得的,可您也不能让我打一辈子光棍吧!如薇心地善良、人也懂事,您见了说不定会疼她比我还要多呢。”
陈老夫人挥开陈斯年的手,厉声道:“你若找的是一个娘惹小姐,为娘一定欢天喜地的,可你竟然看上一个妓女,她爹还是个赌鬼!”
陈斯年看着母亲认真道:“她不是妓女,当初她也是被逼无奈才卖艺,何况她一直洁身自好。如薇已经认了蔡伯父为义父,您不必担心脸面上的问题。”
陈老夫人霍地猛然站起,抬手在陈斯年肩上锤打了几下,手按住胸口道:“你这混小子!以为我是为了面子才反对的么!你们根本是两个世界的人,你现在头脑发热一时兴起,日后定会后悔!”
陈斯年一动不动地受了这几下拳头,定定地看着母亲道:“我并不是一时兴起,我从未这样清醒地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过。”
陈老夫人转过身道:“你不必多说,这件事我绝不答应!”她正拍着胸口喘着粗气,忽然听到身后“啪”的一声,回过头来,竟看到陈斯年手中执着冰块、额角已经慢慢渗出血来。
陈老夫人立刻慌了神,抢下了陈斯年手中的冰块跺脚道:“你竟然为了一个女人自残身体,这是大不孝!”
陈斯年紧紧望着陈老夫人的眼睛道:“儿子知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只想让您知道,若您执意反对,儿子的心会比身体痛一百倍、比您手中的冰块冷一千倍。我真的爱她。”
说完,陈斯年向陈老夫人躬身行礼,不顾身后的呼喊,快步走出了偏厅。
月色如霜,如薇在洋楼的院子里抱肩不安地来回踱步,夜风拂过芭蕉树扇形的叶子发出欷歔的轻响。夏虫和知了在树上“吱吱”地叫得人心慌,张姐拿了一件外衣给如薇披上,劝道:“小姐您先去休息吧,少爷今晚也许留在陈府了呢。”
如薇摇摇头:“他没叫人来说,今晚就一定会来的,也许是路上有什么事耽搁了,我再等等。”
正说着,一辆黑色车子停在了院门口,张姐欢喜道:“您猜的真准,肯定是少爷回来了!”
如薇也笑着走过去迎接陈斯年,谁知道开了车门,陈斯年却是被小王扶着下来的。如薇忙帮着去扶,一走过去便闻到陈斯年身上浓烈的酒气。
等终于将陈斯年搀进了房间,如薇才发现他额角上撞破了一个口子,伤口红红的、仍微微渗着血丝。她忙打了热水,刚皱着眉想用热毛巾替他敷上,手却被他抓住了。她小声道:“原来你醒着,伤口怎么弄得?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他扯着嘴角笑了笑,将她的头按在自己胸口,没正经地说:“今晚我在酒吧遇到一位很漂亮的小姐,刚想邀她跳舞,一个男人就冲了出来打了我一拳,就变成这样了。”
他感觉到趴在自己胸口的小人儿没有动静,便低头看她:“生气了?”他嘴角原本噙着坏笑,一见她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翅膀一样忽闪忽闪地轻轻滑过自己的胸膛,他的身体忽然燥热起来,像是胸口被她的睫毛轻轻擦出细小的花火、燃遍了全身。他见她一直静静伏在自己胸口不说话,忽然有些不忍,于是又说:“傻瓜,我是骗你的,是我不小心自己撞到的。”
她听了终于抬起头来看他,手指轻轻触了触他额角的伤,问:“还疼么?”
那指尖轻轻地触碰仿佛是一粒火种,他猛然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细细地亲吻她的脸颊和肩颈,最后在她的唇上流连忘返。她心里生出些愉悦来,却又觉得害怕,于是轻轻推了推他滚烫的胸口。他支起身体静静看着她,然后忽而一笑,捏了捏她小巧的鼻尖道:“这样会折磨人!你放心,不会是今天,也不会是这里。等我们成亲那天我再好好整治你。”
她的脸“腾”地烧得通红,却又怕他看见,于是索性转身向里、将脸埋在轻柔的绒被里。他像是终于困倦了,也不再取笑她,只将她揽在怀里便闭眼睡去。那吵人的夏虫仍在院子里叫个不停,她却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