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经年并未与颜子琪举行婚礼,而陈府经过这场风波后也出奇地安静,颜子琪搬进了陈二少爷的小院后便也不经常出来走动了。陈斯年几天都不曾来看过如薇,每天与她作伴的也只有张姐,她静静呆在仿佛被人遗忘的角落、仿佛渐渐被溺毙在这恍若死水般的深宅大院中。
可是这天,从早上起整个陈府却仿佛在死寂中苏醒了一般,到了中午,就连如薇居住的这间偏僻的客房都能听到远远的从正厅那边传来的鞭炮声。她正埋头绣一件水蓝色的长袍,彩色的线总是不禁扯,她被那鞭炮声一惊、手上一哆嗦,那细细的蓝色丝线便被拉断了。线头在她指尖跑来跑去,就是穿不进那针眼里去,她一直低着头,仿佛有沉沉的水银灌倒了额头前、脑仁胀痛得厉害。
张姐从外头回来,进屋把那针从如薇手中接过来,一下子便穿上了。她刚想将穿好的针递给如薇,想了想又插回了线团上,看着如薇担忧道:“您休息一下吧,当心弄坏了眼睛,日子还长着呢,也不能一下就把这衣服做好了。”
如薇将长袍整齐叠好,揉着酸胀的眼睛说:“反正我闲着也没事情做。对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外边怎么这样热闹?”
张姐支支吾吾的,如薇揉着眼睛的手顿了顿,抬起头瞧着她。张姐不安地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犹豫道:“今天是老夫人的生日,这会儿大少爷和二少爷……还有二少奶奶……他们都在饭堂陪着庆生呢,听说……还来了一位在英国时与大少爷念同一个大学的小姐……您要不要过去?”
如薇一愣,心里忽然有些慌,仿佛一定要做些什么似的,于是又展开了那件水蓝色的外袍缝起来,淡淡道:“我去也不合适。”说完,又抬头自言自语道:“我该送去什么当贺礼呢……”
她抬起头,惶然四顾,她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能当做礼物呢?那些最新奇最好的物件,全都是陈斯年送给她的,就连她自己也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人家府里。想到这里,她觉得脑子里忽然“轰”的一声,就像是受了暑热一样,从背心里沁出一阵阵的虚汗。
虽然陈老夫人不喜欢铺张,但从客房外的小花园中望过去,厨房一直飘着袅袅的炊烟,欢声笑语从从远处飘过来。如薇不愿碰见旁人,便先在花园中捡拾竹叶,预备等厨房没人时去做竹叶小笼包。她也只会做这些了,总不能去宴客厅里唱一曲给人解闷。原本是应该用松针蒸的,幼时她曾见母亲做过,可是南洋少松树,于是只好用竹叶替代。
竹叶不能取太过老的,又不能是鲜嫩得没有沉香的,如薇捡了一下午才拾得半篮子。时间倒是过得很快,心也静,她捶着酸疼的后腰抬头望向天空时,大朵的云彩被夕阳染成了淡粉色,而天幕则泛着一些蓝紫。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和一男一女的交谈声,那女子银铃般的笑声仿佛一只灵动的雀鸟在竹叶间飞过。
如薇闻声转过头,猛然看见陈斯年与一个身穿淡蓝色洋装的年轻女子并肩谈笑着。好几日没有见他,他没有什么变化,仍旧俊美风流如斯。陈斯年忽然见到她,也愣了愣,倒是那位小姐很开朗地走过来笑看着如薇问道:“斯年,这位小姐是谁?你不介绍一下?”
如薇见陈斯年琥珀色的眸子沉沉望着自己并不说话,她心里一抽,偏过头,对那位小姐说:“我……我是陈少爷的朋友,在这借住几天。”
那位年轻小姐便笑着点点头,向如薇提着的篮子里瞅了瞅,好奇道:“你捡这么多的竹叶做什么呢?”
如薇恨不得赶紧离开,她克制住想要转身落荒而逃的冲动,敷衍答道:“是用来蒸小笼包的。”
可那位小姐一听却来了兴致,期待地看着如薇道:“我从没听过有人用竹叶蒸包子的,我和你一起去好不好?”
如薇焦虑不安地下意识用手指摩擦着竹篮的提手,她为难地抬眸瞥了一眼陈斯年,不知所措地看着那年轻小姐灿笑的脸庞。仿佛过了许久,耳边才传来陈斯年醇厚的嗓音:“慧荃,包子蒸出来还要好久的时间,下次再看吧,回去晚了你父亲定会担心的。”
林慧荃想了想,笑着对如薇道:“那我改天再来和你学吧,有时间和斯年一起去我家玩哦!”
如薇忙点头,静静在原地看着陈斯年与那位小姐并肩穿过竹林、越来越远。四周安静下来,她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逃也似的疾步走回了客房,扶着桌子微微发抖。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里还未点灯,那水蓝色的绸布长袍在暮光下反射出出淡淡的光泽。她低头瞧着那快要完工的长袍,想象着陈斯年穿上它时的样子,可眼前却忽然浮现出刚刚那女孩淡蓝色的洋装。如此便再也看不下去,她慌忙转过身,胸脯起伏着紧紧捂住眼睛,仿佛眼珠被开水溅到一样。
其实多想就躲在这小小的客房里不出去,可是不行……她知道她终究还是放不下。好在这时候,热闹过后宾客们已经走了,一路上只看见几个仆人。如薇躲在暗处避过他们,倒一次都没迎头碰上,也说不准是谁躲着谁了。她提着篮子走进厨房,在灶台上生了火、活好面,回想着母亲的做法,忙了近一个时辰才终于蒸好了笼包子。这礼物虽然实在寒酸,可一只只精致洁白的小笼包冒着清香热汽,看着也十分可爱。
如薇小心翼翼拿着食盒在陈老夫人的寝室外踟蹰,不敢敲门,也不敢发出声响,可又怕就这样等下去的话食盒里的包子变冷。在外面徘徊了好一阵,苏妈从老夫人的房间里出来了,看见如薇十分吃惊道:“乔小姐,这么晚了您站在外边有什么事么?”
如薇对着苏妈强颜欢笑道:“今天是老夫人的寿辰,我没什么好送的,刚刚做了一笼包子给老夫人做宵夜。”
苏妈为难地回头向房间里看了看,小声对如薇道:“我刚刚服侍老夫人梳洗完,这会怕是要睡了。我帮您送进去,可……”
如薇感激道:“我明白,那就劳烦您了!”
等了一会儿,苏妈提着食盒出来对如薇摇摇头,如薇神色一黯,勉强对苏妈笑了笑。房间里忽然传来陈老夫人的声音,唤着苏妈道:“灶台哪是能让人随便碰的,可别惹恼了灶王爷!苏妈,明天让人来重新砌一遍!”
苏妈忙连声答应,为难地看着如薇欲言又止。如薇低头向苏妈道了谢,默默转身离开。
如薇一路提着食盒走回了客房,只觉得那一笼包子仿佛越来越沉。竹林掩映处隐隐透出客房中淡橘色的一点灯光,她黯然地轻轻推开门,房间里却不见张姐。她惊讶地看着坐在桌前的陈斯年,他却很随意地抬眸看着她淡淡说道:“这衣服做得有些小了,不过样式是我喜欢的。”
她觉得眼眶一热,于是低下头掩饰着去拿那长袍,避开他的目光道:“我只是闲来做着解闷的,反正你也不会拿来穿。”
他静静看着她,半晌,忽然无限温柔道:“改一改便能穿了,我会穿的。你之前为我做的那件我还好好收着呢,只是不舍得穿。”
她转过身,只短促地“哦”了一声,怕他听出自己声音中的哽咽。电灯的光照在她身上,却显得她的背影更加纤瘦,腰肢不堪一握。他叹了口气,走到她身后轻轻环住她,低哑着声音道:“我也知道自己这气生得好没道理,你担心你父亲我本来是该理解的,可是一想起你把我们的婚姻看得那样轻,我便生气。最气的是你不信我,要是你把事情告诉我,也不至于弄到今天这步田地。”
他见她不说话,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可是想想又心疼,你之前十几年过得那样辛苦。于是我便告诉自己,你只是习惯一个人了,并不是心里没有我,如薇,是不是这样?”
他强行将她身体转过来,果然已经哭了,小巧的鼻头红红的,纤细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淋了雨那样潮湿。他心里不忍,觉得自己的话大概又重了,似乎把所有的错都加诸在了她身上。他将她拥进怀里,轻轻摩挲着她的背,自责道:“也是我粗心大意了,母亲这样顺利便同意了,我早该留心的。之前你父亲来洋行找我借钱时,我要是细心些、叫人送他回马六甲的话,也不会发生这样让你为难地事情。不过你放心,事情已经解决了,我想还是让他留在星加坡比较好,你也可以安心些。”
她垂着头小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便竭力偏开头躲避着他的视线,悄悄用手背擦着仿佛永远也停不下来般的眼泪。他便放开她任由她去擦眼泪,假装没有见到,心里一阵抽痛。那包子还是热的,他捡了一个边吃边环顾着房间,嚼着包子含混不清道:“这几天就收拾一下吧,你也住了好几天了。”
她一惊,终于肯抬起头看着他,可话又的确是她自己说的。说“在府里借住几天”,一半是气话,一半却是真以为她住在这让他为难了。他见她咬着嘴唇却就是不肯松口,无奈地暗叹了一口气,又爱又恨地揽过她道:“等再过几天,我便把你接去我房里,让你成为名正言顺的大少奶奶,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