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成亲这一天是那一年的立秋,南洋的风中已经稍带了些凉意。
两人商量后决定将原本十二天的婚礼在一天内举行,这样倒也省下许多琐碎的事情,因为没有多少宾客来吃喜酒,也就不用剥那么多洋葱,于是闹厅礼时如薇也只是象征性地和张姐还有林慧荃在客厅里剥了几只,只取其“好生养”的好兆头。
婚礼前一晚的凌晨时分,陈斯年与如薇各穿一身白服,双双跪在神坛前进行上头礼。蔡老作为如薇的义父亲自来到陈府为两个年轻人主持仪式,还带了自己最得意的一个小门生来为他们充当上头礼的男伴童。
陈斯年与如薇各持一根一斤重的喜烛,各站在三界供桌两旁敬谢神明,寓意将喜讯禀报。本来这项仪式是要双方父母完成的,两人点燃红烛后相视一笑,烛光将人照得分外明亮。
小男童将寓意智慧的通书、代表顺利的陈梳,另外还有尺子、秤砣、剃刀和镜子放在一个托盘中,双手端着递给如薇。如薇屈膝蹲坐在小男童身边,手持一把沉香梳子象征性地为如薇梳头,寓意婚姻顺利和美。紧接着,送嫁姆与张姐在如薇盘起的发髻上插满一百支金银发簪、又用红龙船花与白茉莉点缀其间,象征着新娘一生贞洁。
如薇觉得头上越来越重,在陈斯年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生怕把头上的花和发簪弄掉了。蔡老站在神坛前看着他们二人点头微笑道:“从此你们两人便是夫妻了,要和睦恩爱、白头到老。这身白服换下来后千万不能洗,要好好收藏起,百年后穿上这身白服下葬,到了极乐世界便能相会。”
陈斯年与如薇相视一望,言语尽在目光中。
当晚如薇随蔡老去了蔡府,她坐在窗前望着天上皎洁明月,又如何能睡得着?半夜时听到蔡老的卧房里传来班顿诗的清唱,苍老而略微低哑的歌声听得她不觉痴了,与陈斯年相识至今的朝暮静静划过眼前。
第二天一大早,在送嫁姆的帮助下如薇盛装穿戴好凤冠霞帔,过了一会儿便听到府外响起喜庆的唢呐和锣鼓声,她莞尔一笑,喜上心头。听到锣鼓声,送嫁姆欢欢喜喜地朗声说道:“新娘子乌巾上头,妖魔鬼怪不近身!”言罢便将一块黑纱方巾盖在如薇的凤冠上,牵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出了府门。
陈斯年骑一匹高头骏马,身后紧跟着彩旗队、红甲吹、陈姓灯、宫灯、迎亲乐队,最后跟着的是与路边围观百姓拱手互说着吉祥话的亲友队。喜乐大作声中,他静静看着那道红色的身影从重重的院门中走向他,越来越近,直到由送嫁姆欢欢喜喜地送进了他身后的喜轿中。他手中握着缰绳坐在高高的马背上迎亲队伍的最前方,他摇摇晃晃地看着街道两旁艳羡祝贺的人群脸上的笑容,感觉自己仿若置身于一个美梦中。这个梦自他懂事以来已经做了十几年,如今终于成真了。
两串一丈长的鞭炮在陈府门前噼噼啪啪地响起来,火红的碎纸在风中飞扬。陈斯年从送嫁姆的手中牵过如薇,在宾客的祝贺与微笑中穿过长长的喜堂,来贺喜的亲友纷纷将小米和水洒在陈斯年身上,他接过男伴童递过的橘子放在鼻端深深吸了一口香气,笑道:“好甜!”众亲友纷纷笑着说起吉祥话。
如薇在笑声中从悄悄从乌巾下偷眼瞧着陈斯年,那纱巾是微微透光的,可她不知为什么总也不敢抬头看他的脸,仿佛和两人初初相见时一般的羞涩。她微垂着头瞧着他腰间的白玉束带和脚上红色的靴子,送嫁姆在耳边欢喜道:“吉时已到,请新人跪拜天地!”
外面喜乐不断,锣鼓满天,颜子琪在双颊扫上胭脂,在唇山涂上红色的口红,然后坐在梳妆镜前静静审视着自己的妆容。陈经年扶着桌子走到她身边道:“走吧,婚礼快开始了。”
她淡淡“嗯”了一声,然后挺胸抬头,一只手轻轻挽上陈经年的胳膊。陈经年偏头看了看她脸上艳丽的妆容,没有做声。
从他们的寝室到喜堂这一路仿佛极远似的,她总觉得那锣鼓声仿佛就在耳边,但却又像从天外传来的似的,总也触不到。她穿着整套的娘惹装,艳粉色的可峇雅和宝蓝色的裹裙,珠绣鞋是没有出嫁时她在闺中亲手绣的。走了一段路后就觉得有些热,细细的汗珠粘着衣服的布料紧贴在后背上,挽着身边男人胳膊的手腕也被汗水和衣袖刺绣的线磨得有些痛痒。她却紧紧攀着那只胳膊,无论如何也不拿下来,眼睛却直直地望着喜堂的方向快步朝那里走着,仿佛在赶赴这一生最最要紧的盛宴。
陈经年身体虚弱,走了一阵便开始有些喘,脸色也渐渐苍白起来。颜子琪听到他胸腔里有些沉重的呼吸声转头问道:“要不要歇一歇再走?”
陈经年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摇头道:“不必了,就快到了,不要误了时间才好。”
颜子琪淡淡“嗯”了一声不再理会,眼光一瞥,忽然发现自己的珠绣鞋上不知何时沾上了泥,她惊呼一声蹲下去细细地擦着鞋子上的彩珠,一低头,眼眶里的眼泪差一点落下来。她猛地一站起来,忽然觉得天昏地暗,头晕得很。陈经年及时搀住她,她眼前有星星点点的光斑陨落,模糊的视线中,眼前男子有些熟悉的脸部轮廓让她一阵恍惚。
到了喜堂时婚礼已经进行到新人对拜了,颜子琪与陈经年从偏门绕到后面的喜桌,众位来宾若有似乎地瞧着她,几个人私下小声接耳。她却仿若是打了胜仗的功臣一般,昂首挺胸地坐在喜桌边,挽着陈经年胳膊的手臂仍僵直地挂在那里。
她定定看着陈斯年与如薇在送嫁姆的指引下面对面跪下,轻轻地碰头互拜,那一天她与陈斯年一同站在喜堂里的情景如疾风骤雨般卷进了脑海中。她的梦正是最甜美的时候,头上的乌巾却一下子被他扯掉了,连带着刮下了她耳上的一只翡翠坠子,扯得她的耳洞刺刺地疼。
原来婚礼是这样的,她却是在他和别人的喜宴上才知晓的。这一生,便在这一天尽了。
龙凤烛在春桌上,烛光摇曳。陈斯年轻轻挑起如薇头上的乌巾,她微微一低头,他静静笑看着她绯红的双颊。送嫁姆掀开盖在春桌上的红纱布,桌上摆着十二道菜肴,将每一样取了一些放进如薇面前的碟子中,送嫁姆道:“新娘请伺候新郎吃春桌。”
陈斯年笑盈盈看着如薇道:“劳烦爱妻了。”
送嫁姆听了掩嘴笑起来,如薇抬眸瞪他一眼,然后拿起筷子分别夹起猪心、猪肝和猪肚喂到陈斯年口中,两人又一起吃了甜汤圆。送嫁姆在一旁说着吉祥话:“新郎新娘同心相守,白头偕老!”他一味地看着她傻笑,仿佛口中品着的是她颊上的胭脂、唇上的樱桃红。
两人端起面前的酒盅正轻轻对碰,忽然一阵夜风吹来,其中一支龙凤烛忽闪闪地扑地熄灭了。如薇脸色有些黯然惊恐,送嫁姆忙将那支熄灭的蜡烛重新点燃了,瞅了瞅一对新人,面上堆起笑容朗声道:“接下来请新郎抛乌巾!”
如薇不明所以,坐在桌边看着陈斯年笑吟吟地取了刚刚她盖头的乌巾、站在楠木房梁下将乌巾向上轻轻一抛,那乌巾轻飘飘地落在了如薇红色的霞帔上。送嫁姆拍手道:“这可是好兆头,两位一定能很快得贵子!”
如薇一下子明白过来,抬眸飞快地扫了一眼陈斯年,虽然羞涩,嘴角却噙着笑。之后送嫁姆又抱来一对公鸡与母鸡放在新床底下,陈斯年对如薇解释道:“要是公鸡先出来,那便是要生男孩。母鸡出来的话,就是生女孩。”
她问:“那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陈斯年狡黠地笑了笑,弯下腰对着床底下像哄小孩一般说道:“公鸡母鸡,你们一起出来吧,我要生一对龙凤胎!”
她听了扑哧一笑:“哪有你这样贪心的,男孩女孩都好,只要平安健康就好了。”
最后先出来的是公鸡,送嫁姆欢喜地连连道贺,又将刚刚两人吃剩下的汤圆摆在了床下、寓意祝福新人甜蜜恩爱,然后便笑看两人一眼关门出去了。
陈斯年揽过如薇耳语道:“你知道为什么你说要缩短婚礼的时候我虽然不太愿意,最后也答应了么?”
她最怕的就是被他呵着热气附在耳边讲话,神智早就不在了,只觉得半边身子一阵酥麻。他偏偏最爱看她这副害羞的小女孩模样,坏笑道:“因为新郎新娘原本在婚礼的第十天才能洞房,既然婚礼都缩减到一天了,那我们今天就——”
说着便一下子抱起她,她有些惊慌,下意识地说着:“等等,等等!”
他哪里还等得了,烛光摇曳,他也不清楚自己是怎样耐着性子解开她繁复的喜服的,满目都只有她被红缎被褥映得粉红的雪白肌肤。就这样沉浸,沉浸,将灵魂也交付。宛若破茧时重获新生般的疼痛中,她颤抖着将手覆在他裸露的背脊上,胆怯地、试探着慢慢向下轻轻碰触。他抓过她的手紧紧抵在自己的心口、一双流光溢彩的双眸在橘色的烛光中深深望进她的血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