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萧索,初雪刚过。
大地一片灰黄,夹着残雪。在无尽的原野里,旌旗飘扬,大军自邺都北上。在视线的尽头,烟尘滚滚中是开道的马军。后面的步军队伍宛如巨龙,逶迤十数里,最后面是辚辚的辎重车队。
李守贞道:“大帅,你说赵延寿真的肯降吗?不会是诱敌之计吧。”
杜重威马鞭遥指前方:“呵呵!必定是去年白团卫村一战他破了胆,再说,幽州汉军战死了数万人,此刻必然人心浮动。不仅是他,瀛洲刺史刘延祚还不是欲降?再说,我大晋十数万精锐尽在此。”
李守贞笑道:“还是宋国大长公主有办法,连殿前军精锐都弄来了。”
杜重威哈哈一笑:“夫妻同心,其利断金嘛!再说,那些精锐在京城作甚,留给李彦韬作贱吗?老弟,还是出来好吧!”
李守贞淬了一口:“什么东西?老子出生入死,先战马家口,继而剿灭杨光远,又与大帅在白团卫村死战契丹人,他李彦韬只不过是一个佞臣,仗着与你外甥亲近,竟然敢骑到老子头上来。可叹,朝中小人当道,一片乌烟瘴气。”
杜重威略有深意道:“是啊,再也不能这样下去了。”
李守贞叹道:“咋改?就你那外甥?走了,我去前面看看。”
李守贞奔腾而去,杜重威若有所思道:“呵呵!时机也许到了,你每次过邺都时,咱都无数金银铠甲相赠,这心,终归是捂热了吧?”
开运二年(公元946),十一月十二日。
天气阴沉,乌云下,雪屑随北风扑打在脸上。
瀛州城,城门洞开,寂静无声。
枣红马打着响鼻,呼出两团雾气,杜重威心中惊疑不定。
说好的瀛洲刺史刘延祚出城投降呢?
永清节度使,马军都排阵使梁汉璋抱拳道:“大帅,情况不对,大军先不要进城,容末将带两千马军前去打探。”
大军在瀛洲南扎寨,斥候入城探看,城中空无一人。
杜重威在雪中焦虑的来回踱步,忽然,李守贞奔来:“大帅,安阳公来信,说他从幽州客商处听说,耶律德光已经在幽州了。”
“什么?快拿来我看!”杜重威大惊失色。
杜重威正要展开信细观,忽然,一队战马飞似的奔入了大营,战马奔到近前,一人浑身浴血,他翻鞍落马,颤抖道:“大帅,大事不好,梁将军所部在南阳务与契丹大军遭遇,梁将军他战败被杀,两千马军全军覆灭了。”
“糟糕!中计了,传我将令,大军转进!”
契丹大军如水银泄地一般,大举入侵,从易州、定州直向恒州而来。
杜重威溃军渡过滹沱河,退到了武强时,契丹追兵前锋已至滹沱河北。听到斥候来报,杜重威打算从贝州、冀州往南走。此时,恒州张彦泽领兵赶到,直陈契丹人可以被打败的理由,杜重威心中一动,随即大军开往恒州,命张彦泽为开路前锋,大军西去。
可叹,一线生机再次从指缝间溜走。
十一月二十七日,杜威等来到了滹沱河中度桥时,中渡桥却已经被契丹人占拒了,张彦泽自持悍勇,率马军前去争夺,契丹人却引燃了火油,大火腾空而起,晋军只好与契丹前军队隔河对峙,驻扎了下来。
夜色笼罩在滹沱河上,两岸大营灯火点点。
一队战马来到河岸,萧翰道:“皇上,晋军大营彻地连天,军容严整。他们要是渡过滹沱河,与恒州并夹击,那可是于我军不利啊!再说,要是彰德军在其中怎么办?不如我们稍退,将晋军向北引远些,在一鼓而下。”
铁鹞军高莫瀚道:“皇上,彰德军锋锐不可力敌,不如我们北撤百里,精心设伏,再一战彻底歼灭他们。”
耶律重光仰天大笑道:“勿忧,那小子还在灵州呢。呵呵!我们在汴京的密探千方百计的结交冯玉,鼓动之下,冯玉可没少给那小子上眼药。石重贵那兔崽子,只是一个莽夫,朝政让他搅得一塌糊涂。”
赵延寿赞道:“皇上睿智,杜重威与我算是亲戚,这人可是个草包,虽以外戚担任上将,却生性懦弱胆小。他手下的将领都是节度使,怎会真心服他?而且,石重贵任用冯玉和李彦韬这两个奸佞,肆意侮辱削权,他们早与石重贵貌合神离了。皇上,只要陷入绝境,恐怕他们不会再死战了。
耶律麻答道:“皇上你看,晋军在筑垒,恐怕暂时不会过河。”
耶律德光仰天大笑:“传令,扎营,杜重威怯了!萧翰,你引一只军马,从隐蔽处渡河,去断敌粮道!”
火把烈烈,晋军大帐中,众将云集。
磁州刺史兼北面转运使李谷道:“大帅,李都监,现在大军距恒州近在咫尽,彼此烟火相望。中渡桥虽毁,但若用三股木插到水中,上面铺草覆土,便桥可立成。我们再密约恒州城中的守军点起火为信,趁夜出击,合力冲进去敌军营栅,分离拼杀,则可一战破敌。”
老将皇甫遇出班支持,众将纷纷赞同。
杜重威叹道:“不可,契丹人势大,如果万一失利,契丹人再趁机断桥,那我大军将死无葬身之地。我看还是夹河待机稳妥,大军对峙,拼的就是粮草,李转运使,你且前往到怀、孟二州,抓紧督运军粮。”
李守贞在旁一言不发,李谷领命叹息而去。
两军隔河对峙,中渡桥以西五十里。
这里河面宽阔,水位却浅。萧翰、通事刘重进率领千余骑兵,沿西山渡过滹沱河,随即,大军南去,天亮时已经出现在了晋军的后面,沿路切断后晋军的粮道。一路上,逢人就砍,遇人皆杀。
天光大亮时,萧翰等堪堪到了栾城。
城中守军没想到敌人会来,城门刚刚开启,大队骑兵就冲了进来。慌乱中,千余守军举城投降。萧翰抓到百姓,也不杀害,全都在脸上刺了“奉敕不杀”四个字,放他们往南走。运粮的民夫在路上遇见奔逃的百姓,得知契丹人来了,撂下辎重,惊慌溃逃。
十二月初一日,噩耗传来。
李守贞犹豫再三,一咬牙:“最后一次,这都是为了大晋。”随即亲拟密奏,详细说明后晋大军危急,请皇帝亲临滑州,派高行周、符彦卿扈从,并请派兵守卫澶州、河阳一线,以防范契丹大军偷袭。随即,亲信关勋快马星夜南去。
两日后,关勋软软瘫倒在大殿中。
太医探了探他的鼻息,颓然道:“皇上,他去了,乃是力竭而死。”初五日,杜重威的奏章到京,请求增兵。京城中已无精锐,石重贵下诏,调集仅剩的守卫宫禁的数百人,赶往中度桥。随即他又下诏,调发河北各州粮草五十万石送往军营。督运时间给的异常紧迫,各地惊扰沸腾。
这时,契丹数万已经绕到晋军南侧,朝廷和前线消息塞绝。
石重贵欲亲征,被侍卫亲军都虞侯李彦韬劝止。初六,石重贵下诏命归德节度使高行周为北面都部署,命符彦卿副职,一起守卫澶州;命西京留守景延广守卫河阳,摆开了迎战的架势。
滹沱河南岸,晋军大营,一片激愤。
奉国军都指挥使王清目眦欲裂:“大帅,李谷说得对,现在大军离恒州城只有五里,守在这里干什么?我们退路已断,待粮食吃完,大军必将崩溃。末将请求率步兵二千为先锋,夺取桥梁,您率大军紧随其后,假若能够进入恒州,那才能无忧啊!”皇甫遇与李守贞纷纷支持,杜重威无奈首肯。
随即,王清与宋彦筠率部出营。王清奋力拼杀,锐不可当,契丹兵连连退却;众将请求立刻派大军随后进击,杜威竟然不允。
王清部孤军奋战,屡次求救,竟无一骑援军。王清目眦欲裂,对士兵们高呼道:“大帅手握重兵,却坐观我们在困急中不来救援,他一定是有叛变之意了。你等投降了吧,老夫要以死报国!”
旋即,王清催动战马,向契丹人冲去。将士们呐喊一声,全部冲向了敌人。日暮,残阳如血,王清所部两千将士战死,无一人投降。
晋州大营中异常的压抑,士气全无。
初八日,契丹大军将晋军大营团团围困住,军中粮尽。夜色中,杜重威暗中派遣心腹到耶律德光的牙帐请降,耶律德光大喜,对侍者道:“你且回去告诉杜爱卿,赵延寿威望素来浅薄,恐怕不能作中原的皇帝。杜爱卿他如果真能投降,我就让他来当中原的皇帝。”
杜重威闻讯大喜,这中原,终于归我了!
初十日,杜重威在大帐周围埋伏了牙兵,召集众将领前来。当众将陆续到来时,隐隐有金器相击声,杜威拿出降表,让他们署名。
众将领令心中早已隐隐猜到,没有敢说话的,只能听从命令。老将皇甫遇却傲然伫立,一言不发,也不肯署名。杜重威一叹,反正大家都签名了,也不差老将军他一个人,随即轻轻放过。
门使高勋带降表送给契丹,契丹主赐下诏抚慰。
阳光透过云层的间隙洒下,杜威命全军营外列阵,军士们十分踊跃,以为就要出击了,却忽然听闻了噩耗。杜重威高声道:“粮食吃光了,我们已无路可走,为了大家的家眷不成为寡妇孤儿,现在,全军放下武器。”
军士们抱头痛哭,哭声振动了原野。
杜重威高声道:“君主无德,听信奸臣小人,猜忌我们,也不派人来救援,还断了我等粮草。兄弟们,契丹皇上怜惜我等忠勇,我们降了吧。兄弟们,既然朝廷不仁,我们就打回京城,找那些欲至我等于死地之人算账去。”
军士们听的咬牙切齿,齐声高呼:“找他们算账去!”
耶律德光派赵延寿前来抚慰晋兵,赵延寿指着身上的赭袍道:“这都将是你的东西。”杜重威大喜,率众将到马前拜见。赵延寿随即脱下赭袍,给杜威穿上,接着宣布敕令,任命杜重威为太傅,李守贞为司徒,其他诸将皆有封赏。
看着晋军将领们面露喜色,赵延寿心中冷笑,呵呵,皇上与我说了,其实这些都是愚弄你们的把戏而已。
杜重威随即引契丹人来到恒州城下。
须臾,顺国节度使王周出城投降,耶律德光的大军进入恒州城。随即,杜重威引军袭击代州,刺史王晖开城投降。
耶律麻答亲率大军威逼易州城,郭璘拒不投降。
次日,通事耿崇美在城下喊话,劝诱劝郭璘部下投降。见大势已去,郭璘被部将杀死,易州城陷落。
势如雪山崩塌,随即义武节度使李殷、安国留后方太等,全部投降了契丹。契丹主任命孙方简为义武节度使,耶律麻答为安国节度使,任命客省副使马崇祚代理主持恒州事务。
大帐里,耶律德光正与内舅议事,亲兵通禀,南面吏部尚书张砺求见。
张砺入帐施礼道:“皇上,现在大辽已得天下,为了安抚人心,还是应当坚持两面官制,中原将相暂时由中原人来作,不宜马上用山北人。山北官员对中原情况不熟悉,假若政令失误,就会人心不服,藩镇四起。如果那样,即使我们得到了天下,也还会失去的。”
萧翰大怒道:“你竟然敢当面挑唆,我看你是居心叵测。”
耶律德光哈哈大笑:“张爱卿,不会是这中原的儿皇帝,你也想做吧?”
张砺心中一叹,诺诺而去。
契丹大军南下邢州,杜威率领降兵被一路裹挟跟随。
大军扎营在邢州外,夜色降临。
大帐中,耶律德光道:“皇甫老将军,你勇略过人,前二年可是让朕吃了不少亏啊!呵呵,我就敬重老将军这样的勇士,请你率一支兵马,兴夜南下直取汴梁,事若成功,我必当重赏!”
皇甫遇抱拳道:“皇上,老臣这两日腿寒病犯了,还请另外派人。”
耶律德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哦!老将军身体有恙?”
皇甫遇一言不发,张彦泽出班道:“皇上,末将愿往!”
张彦泽率二千骑兵星夜冲出了大营,直奔东京汴梁而去。随同他的,还有契丹通事傅住儿做为随军都监。
皇甫遇回到大帐中,长吁短叹,不肯进食。
饭菜热了又凉,凉了再热,几番之后,亲将实在是看不过去,前来劝慰。皇甫遇叹道:“我身为将相,兵败后不能去死,又怎能忍心再谋取君主呢!算了,国破尚如此,我何惜此身?总不能我大晋一个忠烈之士也没有吧?”说着,他断然抽出莫刀,朝颈项间抹去。
亲将没有拦阻,眼含热泪,抱住了软软瘫倒的老将军。
他默然饮泣良久,轻声道:“老将军,你在天英灵且慢走,大晋的忠臣烈士,还有末将一个。”接着一咬牙,刀锋划过了喉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