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孙武既死，后百余岁有孙膑。膑生阿、鄄之间。膑亦孙武之后世子孙也。孙膑尝与庞涓俱学兵法。庞涓既事魏，得为惠王将军，而自以为能不及孙膑，乃阴使召孙膑①。膑至，庞涓恐其贤于己，疾之②，则以法刑断其两足而黥之③，欲隐勿见。齐使者如梁，孙膑以刑徒阴见，说齐使④。齐使以为奇，窃载与之齐。齐将田忌善而客待之。
【注释】
①阴：暗中。
②疾：同“嫉”。妒忌。
③以法：按法律。这里指假借罪名。刑：施行刑罚。动词。黥：即墨刑。在犯人面上刺字，再涂上墨。
④说：用话劝说。
【译文】
孙武死后过了一百多年，又出了一位大兵学家孙膑。孙膑出生在山东的阿、鄄之间。他是孙武的后代子孙。孙膑曾跟庞涓一起学兵法。后来庞涓在魏国做官，担任了魏惠王的将军，很得魏王的信任，可是自以为才能不及孙膑，于是暗中派人去骗他来。孙膑到了之后，庞涓越发地惶恐他的才能超过自己，更加地嫉恨他，于是便蓄意用计，设法陷他获罪，然后依法用刑斩断他的两条腿，并给他处以面额刺字涂墨的酷刑，目的是：褫夺他的公权，没为官奴，永远隐埋不能出来做官，那么从此世上便再也没有强过自己的竞争对手了。后来，有位齐国的使臣来到大梁，孙膑便设法托一位刑徒秘密去见他，说出自己蒙冤受害的经过，同时请他设法营救。齐使得悉此中情曲，认为孙膑乃是一位旷世奇才，便答允设法营救。待他出使任务完成，准备离开大梁的时候，就偷偷地用车把孙膑接运归国。归来后，齐国掌兵的大将田忌，非常佩服他的军事天才，便留他在家住下来，并以宾礼来招待他。
【原文】
忌数与齐诸公子驰逐重射①。孙子见其马足不甚相远②，马有上、中、下辈③。于是孙子谓田忌日：“君弟重射④，臣能令君胜。”田忌信然之，与王及诸公子逐射千金。及临质⑤，孙子日：“今以君之下驷与彼上驷⑥，取君上驷与彼中驷，取君中驷与彼下驷。”既驰三辈毕，而田忌一不胜而再胜⑦，卒得王千金。于是忌进孙子于威王⑧。威王问兵法，遂以为师⑨。
【注释】
①驰逐：赛马。重射：数目很大的赌注。射，古时凡赌博争输赢的游戏，都叫射。
②马足：马的脚力。
③上、中、下辈：上、中、下三等。
④弟：通“第”，但，尽管。
⑤临质：面临现场比赛。
⑥与：对待；对付。
⑦再胜：两次获胜。
⑧进：推荐。
⑨以为师：即以之为师。把他尊为老师。
【译文】
田忌常和齐国的王族们赛马打赌。可是田忌赢的次数并不多。孙膑看到那些用于比赛的马匹，脚力都相去不远，但却可区分成上、中、下三等，于是孙膑便自信地对田忌说：“下次赛马时，您只管放胆下最大的赌注去和他们赌输赢，我自有办法使您获胜。”田忌深信他所说的话，同齐王和其他的王族们押千金为赌。等到比赛开始时，孙膑向田忌面授机宜说：“现在用您的下等马去对付他们的上等马，用您的上等马来对付他们的中等马，用您的中等马去对付他们的下等马。”待三场赛完，田忌的马只输一场而赢两场，最后赢得了齐王的千金。齐王对田忌取得胜利感到奇怪，于是田忌便将孙膑传授赛法的机密告诉齐威王，并将孙膑推荐给齐威王。齐威王便向孙膑问些兵法的事，交谈之下，威王大为佩服，当下就拜孙膑为军师。
【原文】
其后魏伐赵，赵急，请救于齐。齐威王欲将孙膑，膑辞谢日：“刑余之人不可①。”于是乃以田忌为将，而孙子为师，居辎车中②，坐为计谋。田忌欲引兵之赵，孙子日：“夫解杂乱纷纠者不控棬③，救斗者不搏搬④，批亢捣虚⑤，形格势禁⑥，则自为解耳。今梁、赵相攻，轻兵锐卒必竭于外⑦，老弱罢于内⑧。君不若引兵疾走大梁⑨，据其街路，冲其方虚⑩，彼必释赵而自救。是我一举解赵之围而收弊于魏也。”田忌从之，魏果去邯郸，与齐战于桂陵，大破梁军。
【注释】
①刑余之人：受过肉刑身体不完整的人。
②辎车：带有帷盖的车子。
③杂乱纷纠：事情好象纠缠在一起的乱丝，没有头绪。控棬（拳）：不能紧握拳头。控，控制，操纵，引申为握掌。棬，通：“拳”。
④撤：刺。
⑤批亢捣虚：撇开敌人充实的地方，冲击敌人空虚的地方。批，排除、撇开。亢，充满。
⑥形格势禁：（敌人）局势发生了被阻遏的变化，对原来的进攻计划必然有所顾忌。格，被阻遏。禁，顾忌。
⑦竭：精疲力尽。
⑧罢：通“疲”。疲劳，疲乏。
⑨疾：赶快。
⑩方虚：正当空虚处。
收弊于魏：坐收魏军自行挫败的效果。弊，败。
【译文】
不久，魏国出兵攻打赵国，赵国危在旦夕，向齐国求救。齐威王本想任用孙膑为将帅，可是孙膑拒辞不受说：“受过酷刑，身体残废不全的人，不宜担任主帅。”于是齐威王这才改派田忌为将，而拜孙膑为军师，让他乘着设有帷幔的轻便小车，安坐其中，专门为主帅出谋划策。按照田忌的意图，本来是想率兵直趋赵国的都城，以解邯郸之围的。可是孙膑却告诉他说：“如果要解开杂乱打结的绳索，首先一定要冷静的找出它的结头，然后用手慢慢去解开，千万不可鲁莽性急，使劲去扯，或猛用拳头去捶；劝解斗殴的人，万不可卷入打成一团，只有避实击虚，使对方的势力受阻而有所顾忌，那么这场架自然也就解开了。现在魏国出兵攻打赵国，跟赵缠斗于邯郸，他的轻兵锐卒，势必倾巢而出，开赴前线，只剩一些老弱残兵留守国内。您何不趁此空隙，带兵直捣大梁，占据他们的交通要道，袭击他们守备空虚的地方，那么他们在外的大军，必然会放下赵国赶回相救。如此一来，我们岂不是轻而易举地解决了赵国的危急，同时还使魏国受到窘困的弊害吗？”田忌认为孙膑的话很有道理，便照着他的计谋去做。魏国的军队，果然撤去对邯郸的包围，急忙赶回大梁相救。在桂陵的地方，跟齐军发生遭遇战，结果，齐师大破魏国的军队。
【原文】
后十三岁，魏与赵攻韩，韩告急于齐。齐使田忌将而往，直走大梁。魏将庞涓闻之，去韩而归，齐军既已过而西矣①。孙子谓田忌日：“彼三晋之兵②，素悍勇而轻齐③，齐号为怯，善战者因其势而利导之④。兵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⑤。使齐军入魏地为十万灶，明日为五万灶，又明日为三万灶。”庞涓行三日，大喜，日：“我固知齐军怯，入吾地三日，士卒亡者过半矣⑥。”乃弃其步军，与其轻锐倍日并行逐之⑦。孙子度其行⑧，暮当至马陵。马陵道狭，而旁多阻隘，可伏兵，乃斫大树白而书之曰⑨：“庞涓死于此树之下。”于是令齐军善射者万弩，夹道而伏，期日“暮见火举而俱发⑩”。庞涓果夜至斫木下，见白书，乃钻火烛之。读其书未毕，齐军万弩俱发，魏军大乱相失。庞涓自知智穷兵败，乃自刭，日：“遂成竖子之名！”齐因乘胜尽破其军，虏魏太子申以归。孙膑以此名显天下，世传其兵法。
【注释】
①既已过：已经越过齐国国境线。
②三晋之兵：这里指魏国的士兵。春秋末年，三家分晋，成为战国时的韩、赵、魏三国，史称三晋。
③素：一向，向来。
④因其势而利导之：顺应魏兵认为齐兵胆怯的思想，让齐兵伪装胆怯逃亡，诱导魏军深入。
⑤趣，同“趋”。蹶：受挫折。
⑥亡：逃跑。
⑦倍日并行：两天的路程一天走到。
⑧度（夺）：估计，揣测。
⑨白：刮去树皮使白木露出。书：写。
⑩期：约定。
钻火烛之：取火照亮树干上的字。钻，古时取火方法。烛，照，照亮。
书：字。
相失：因溃散，彼此不相照应。
竖子：小子。对人的蔑称。
【译文】
桂陵之战后的十三年，魏国伙同赵国去攻打韩国，韩国向齐国告急求救。齐王仍派田忌为将，孙膑为军师，一同前往救韩。孙膑和田忌还是采用攻打魏国后方的战术，率军径直向魏国的大梁挺进。魏将接到齐师将偷袭其后方的警报，把军队从韩国撤回来救大梁。这时，齐国的部队已出了国境而向西面的魏国进袭了。孙膑对田忌说：“他们三晋的战士，一向强悍勇敢而轻视齐兵，齐兵也被称为胆小怯弱，善于用兵的将领，要会顺应这种情势，使它变得对自己有利。兵法上讲：用急行军赶百里路去争利的，会折损前锋主将；用急行军赶五十里去争利的，只能有一半的部队能赶到。现在敌人如果恃勇轻敌而冒险急进的话，那形势对我们是最有利的了。我们也宜假装怯弱以诱他轻进。诱他轻举妄进的办法是：当我军进入魏境的第一天，挖可供十万人煮饭用的灶；到第二天安营时，只要挖可供五万人用的灶；到第三天，只要挖三万人用的灶就行了。”庞涓跟在齐军后面追赶了三天，看到齐军营灶日渐递减的情形，非常高兴地说：“我早就知道齐军胆小怕死，进入我国境内才三天，逃跑的士兵就超过半数了。”于是庞涓就抛下步兵辎重，只带他的精锐部队轻装前进，昼夜兼程，拼命追赶，孙膑计算他的行程，算定他在黄昏日暮时刻，会赶到马陵。马陵路狭道窄，两旁又多险要地形，很适宜设兵埋伏。孙膑便命士兵选一棵大树，将那面对道路一方的树干，削去树皮，让它露出洁白的树身，然后在上面写下“庞涓死于这棵树底下”等几个大字。于是又下令军中善于射箭的一万名士兵夹道埋伏，约定：“晚间但见大树底下亮起火光，就万弩齐射。”庞涓果然在当夜赶到那棵大树下，抬头看见光滑的树身，写有字，于是就点火照看，可是字还没读完，齐军已万弩齐发，箭如雨下，魏军大乱，彼此窜逃。庞涓自知智穷兵败，已成定局，于是拔剑自刎，临死时，还愤愤地说：“悔不早杀那刖夫，如今反成就了这小子的声名！”齐军因而乘胜追击，彻底击溃魏军，并俘虏魏太子申而班师回朝，孙膑因此名扬天下，他的兵法也流传后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