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里，垂吊在天花板的电视反复回放着两天前市民广场的讲话。这恐怕是新松江市这段时间最大的一桩新闻。
鲍钰蕾吊着眼睛，一句不落地聆听着演讲，同时还在用右手拿着汤勺小口小口地抿着浓汤。
她穿着一身宽大的工作装，这在尹楚楚的办公室里这已经是最大号了，可穿在她的身上仍稍显紧身。
她原来的衣服因为破了巨大的豁口而被尹楚楚无情丢弃。
鲍钰蕾很满意身上的这套衣服，因为它把她整个人都完完全全地套在了里面，从而遮住了她手臂、大腿和小腿上那些难看的、正在愈合的伤疤。
这些伤疤产生的麻痒，和那天晚上巨大的恐惧，这两天时时刻刻浮现在她的身上和脑中。
而这身工作装和这座训练基地，就像保护在果核外的果肉一样，把她牢牢地包裹在其中，这让她感觉很安全。
尹楚楚坐在鲍钰蕾的对面，面前的餐桌上摆着一台超薄平板电脑，她的手指时而上下滑动，时而左右滑动，正在浏览球员们对所驾驶机甲的修改倡议和他们的个人训练师们的赛后反馈。
这是一项相当复杂且精细的工作。
一家优秀的机足俱乐部，必须有一个一流水平的机甲维修师。
在机足界有这么一句话：“或许球员和机甲之间永远也达不到所谓的人机合一，但一名好的机甲维修师可以缩短这之间的距离。”
“听上去很讽刺，不是吗？”尹楚楚说，说的时候头也没有抬起，眸子表面闪烁过一张张机甲设计图。
“什么？”鲍钰蕾收回目光看她，“你刚才说什么？”
“对于一个差点被恐龙撕碎吃进肚子里的人来说，这些话很讽刺，你不觉得吗？”
“或许吧。”鲍钰蕾说，“不过我认为他说的话里虽然有一些部分值得商榷，但也有一些部分却是不容否定的。”
“哪些部分？”
“如果恐龙拥有和我们人类相当的智慧，那它们就有权利在这个世界上生存。”鲍钰蕾认真地说。
尹楚楚终于抬起头，用奇怪的眼神注视着鲍钰蕾：“你真的觉得这句话是对的吗？”
“你不觉得？”
“我从来不对这种宏大的命题发表意见。”
“那你为什么——”
“我只是觉得你和我预想中的不一样。”
“什么意思？”
“很多人，像你一样，遭遇过了恐龙袭击，零距离地和这些恐怖生物接触过以后，就不认为它们有资格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了。”
“为什么？”鲍钰蕾感到不解，“任何一种生命都有活下去的资格。”
把碍眼的头发撩到耳后，她继续说道，“我承认，那天晚上我的确有过你说的这种想法。可在听完电视里这个人的讲话后，我发现我的看法改变了。”
“恐龙的确是和我们完全不同的两个物种。可难道，这个地球上只允许人类这一种形态的智慧生命存在吗？如果这些恐龙拥有不逊色于人类的智慧，难道我们就只是因为它们中一些野性未驯的特例，就要彻底否定这一物种存在的合理性吗？”
“野性未驯的特例？”
尹楚楚咀嚼着这个短语，“有趣的看法。”
“你有没有想过这么一种可能。”她说，“在恐龙的认知中，它们和人类是彻彻底底的敌对关系。而你，包括我在内的所有人类，在它们眼里全是敌人。你以为的野性未驯的特例，其实只是它们对敌人发起一次惯常攻击而已。这和人类历史上的任何一场战争别无两样。”
“唯一的不同就是，它们对待死去的敌人的尸体，会把它当作食物。”
“那就不只是敌对关系了。”鲍钰蕾摇摇头说，“智慧生命对待敌人，不应该把对方当做食物。”
“为什么不能？”尹楚楚乐了，“难道拿着一把武器朝你射一枪把你变成最原始的碳水化合物，就是智慧生命对敌人的合理尊重吗？这只是人类对恐龙的这种残忍习性无法接受而已。可在远古时期的饥荒年代，易子而食析骸而爨的历史画面也比比皆是。人在饿极的时候都会吃同类的尸体。为什么人类却要要求自始至终都生活在冷酷的自然界中的恐龙，要做到彬彬有礼呢？”
鲍钰蕾在脑海中幻想了一下尹楚楚所说的那画面，忍不住打了个冷颤：“尹组长，你之前说你从不对这种宏大的命题发表意见。那么现在，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在尝试说服我什么吗？”
“并没有。”尹楚楚重又低下头，“一次寻常的餐后辨论罢了。”
“平时也会有人和你，像我刚才和你这样辩论吗？”鲍钰蕾好奇地问道。她对尹楚楚有点好奇。在这个全是男性的训练基地里，尹楚楚这样的一点红是怎么度过她的每一天的。
“你难道认为那些满脑子只有枪械和争斗的傻大个，会有足够的耐心和知识积累，在这里和我聊这些形而上学的东西打发时间吗？”尹楚楚讥讽地说，“至于那些球员就更不用说了，等你见过以后就会明白。”
鲍钰蕾抿下一口浓汤，觉得已经半饱，便放下汤勺。
“说起这个。”她左右看了一眼，餐厅里只有她们两个人正在用餐。汪继平和胖司机由于伤势过于严重，在昨天（也就是星期六）搭市边防线的顺风车回到了市内进行治疗——市边防线每个周六都会派车到市内补给物资。
“白轩朗副队长他们今天怎么没有过来用餐？”她问道。
“三个新人来试训，他们过去看热闹了。”尹楚楚说，然后不经意地添了一句，“里面有一个人，好像是你包里照片上的。”
“何欢？”鲍钰蕾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你翻过我的包了？！”
“很奇怪吗？”尹楚楚耸耸肩，“我们得知道你的身份。在这座训练基地，值得打探的或者值得偷窃的东西太多了。我们不可能让三个不知道根底的人只是因为遭到恐龙袭击进来以后却不对其进行调查。”
鲍钰蕾不说话，因为尹楚楚说的有道理。
另外，当时她正处于昏迷状态，现在再追究这件事也已经迟了。
况且，她的包里也并没有什么不可见人的东西。
她单纯只是因为尹楚楚不征得她同意就翻动她的私人物品而感到恼怒。
“你说的何欢，”尹楚楚继续说道，“就是你们来这里的原因，是吗？”
“……是。”鲍钰蕾不予否认。
“他有什么特殊的吗？”尹楚楚指尖从屏幕右上角滑下，一个实时监测程序正在启用，各种数据正在高速统计。
鲍钰蕾自然不可能告诉尹楚楚她来找何欢的真正原因，只能说道：“他已经被选入了U16国少队，马上就要去参加亚洲少年足球锦标赛。可不知道为什么，却突然爆出消息，说他要来星烁参加试训，可能是要转战机足。”
“U16？”尹楚楚愣了愣，听到鲍钰蕾后面的话，她蹙起眉头，“哦，是足球的U16 啊。我还以为真会有不爱钱的天才委身来这里呢。”
尹楚楚说话不知道怎么，听起来总让人觉得她在讥讽什么，有的时候是她的确在讥讽什么，可有的时候，却单纯只是她独有的这种语气作祟。
“星烁不好吗？”鲍钰蕾好奇地问。星烁俱乐部怎么说也是新松江市机足界的龙头老大了，怎么在尹楚楚口中好像不值一提。
“好。”尹楚楚说，“但没那么好。”
“如果是入选机足U16的天才，怕是早就被长安、肃州那些豪门挖去了，要么就是国外那些人傻钱多的俱乐部。”她道，“星烁不是豪门，没那个底蕴，有钱，但也不会拿出那么多钱来挖潜力股。”
“我听说，星烁向来奉行的是团队作战。”鲍钰蕾小心翼翼道。这一点是前天来时路上她听汪继平科普时知道的。
“没错。”尹楚楚说，“正因为此，俱乐部才不会拿出那么多钱来挖一个前景未知的潜力股。对了，你见过一线队的主教练钱纪平了吗？”
“还没。”
“那你应该去见见。采访一下他，这或许对你写报道有帮助。”
“为什么？”
“去试试看吧。”尹楚楚高深莫测地说，语气越发笃定，“采访他一定不会让你感到难以捉笔的。”
看到鲍钰蕾略微意动的神情，尹楚楚继续说：“试训的地方离这儿不远。虚拟机室。你出去以后看着路标就能找到。”
“你呢？”鲍钰蕾问，“你不去吗？”
尹楚楚拿起平板电脑挥了挥：“我还有工作要忙。”
“……好吧。”鲍钰蕾点点头，抛下尹楚楚走出餐厅，往虚拟机室找去。
留在餐厅的尹楚楚也不回自己的办公室，对她来说，在最后的实改环节之前，哪里都可以办公。
偌大的餐厅内此时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看了眼右上角的那个实时监测程序，薄薄的嘴唇之间吐出一个评价：“中规中矩。”
说完以后，她歪了歪头，不过可惜没有人看到这一幕，因为做出这个动作的她竟有些少见的可爱。
似乎想到了什么，她接着自言自语道：“不过聊胜于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