拐过泛着酸臭味的街角,穿入涂满荧光色涂鸦的小巷。
锵的一声,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人推开,小厮端着热气腾腾的污水,泼水节般泼洒在对过的墙上。
水迹似粘稠的生命向下寻觅,密密麻麻的蚊蝇盘旋在墨绿色、布满孔洞的垃圾桶上空。
巷子的尽头,破烂的霓虹灯时闪时不闪,扩散着暧昧的气息,几个姿色一般、打扮暴露的女人叼着细长廉价的女士烟,狭长的眼眸透过蒸腾的烟雾看向那个风尘仆仆而来的男人。
丽华大宾馆。
新松江市生存在恶臭阴影中的无数家低价位宾馆中的一个。
男人的脚步匆匆,牛皮革的军靴毫无吝惜地踩在滚烫的污水中,惊起油腻的涟漪。小厮被他肃杀的气场吓了一跳,低着头缩回了门内,然后把铁门重重关上。
那几个本想上前揽客的女人见状纷纷转身,只把满是粉红色小疙瘩的脊背露给男人。能在这种地方做这种生意的女人,都是人精,什么人来寻欢,什么人来杀人,她们只需一眼就能分辨出个大概。
破碎的霓虹灯下,男人压低了鸭舌帽的帽檐。这顶鸭舌帽和他的一身笔挺的军装很不相臣,是嘻哈风格的。
走进丽华大宾馆,黑白花纹的瓷砖随处可见蛛网般的裂缝,米粒大的蚂蚁在里面穿梭。门框一角,黢黑的蜘蛛晃荡着,乌黑的眸子朝着男人,让人脊椎骨不由得升起一股森然。
大厅,说是大厅,其实面积不到十平方。
一个女人烫着艳红色波浪卷、口红搽得异常艳丽,坐在一张小矮木桌后,劣质香水味令男人厌恶地煽动了下鼻翼。
小矮木桌的一角立着一台三十年前的、2k分辨率的电视机,此时正在放婆婆妈妈们最爱看的肥皂剧。女人的哭腔和男人压抑怒气的咆哮,让整个大厅陷入一种诡异而歇斯底里的氛围。
女人伸手从自动剥瓜子器里捞出光秃秃的瓜子仁,满满一把,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时而泛过一阵反常光纹的显示屏。
“插播一条紧急通知!”
“插播一条紧急通知!”
“政府通缉犯李某凡现已逃入新松江市,该人身高1.85米左右,三角脸,体态偏瘦,逃跑时穿制式军装,牛皮革军靴,请广大市民积极举报政府通缉犯李某凡的线索,若发现可疑情况,请立即向当地街区的治安维护官举报。注意,该通缉犯危险性极高,一旦发现,请立即向当地街区的治安维护官举报,请勿轻举妄动!”
电视屏幕中,漂亮的女主播取代了因为家长里短而又哭又骂的男男女女,用十分严肃的语气宣布了一条插播消息。
女人毫不感兴趣地打了个哈欠,牙齿上清楚可见没剔干净的烂菜叶和经年累月积累下来的黄色牙垢,以及硕大的、专门为嗑瓜子而生的牙缝。
“一间房间。”男人说。
女人这才意识到男人的存在,不过她也不惊讶,斜睨男人一眼,爱理不理地说道:“一晚一百,有身份证没有?没有的话多加五十。还有,今天的热水额度已经没了,你要是想洗澡,得另加钱。另外,拉屎纸丢桶里,要是马桶堵了,再加钱——”
“不用找了。”男人掏出了五张一百块压在小矮木桌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做到的,他竟然把身上的军装脱了下来,现在挂在手臂上,只余下一身被汗水濡透的内衫。
见到五张似乎还散发着油墨味的红票子,女人遍布褶皱的脸瞬间开成了一朵艳丽的菊花,她肥嘟嘟的五根手指像闪电一样把那五张一百抹到桌子底下。
“这是钥匙。”
有了钱,她的态度都要好上不少,几乎是双手奉上那一枚铜质的小玩意儿,“上楼左转第三间就是。你需要热水吗?需要的话我这就去烧。”
男人幅度极小地点了下头:“烧好了放在门外,敲一下门,然后走。”
“懂,懂了。”女人讪笑,这年头有钱的是大爷。她开门迎客到现在,什么稀奇古怪的客人没见到过,像眼前这个男人,女人觉得还好伺候点。有的顾客提出来的要求那可真叫一个变态。
她紧了紧胸口的衣领,有点心有余悸。
顺着发霉的楼梯上了二楼,把钥匙捅进锁芯轻轻一拧,男人迈步走进房间。
进了房间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到窗口,确认过窗外正对的是他刚才来时经过的小巷,他蹙了蹙眉,这是条死路。
之前见到的那几个女人仍在吞云吐雾。
他的视线移动到一堵墙上,正是这堵墙封死了这条路。
李一凡曾经从一位担任治安维护官、现已因公殉职的前辈口中听说过,在新松江市的阴影里,那些黑恶势力划分地盘的方式很简单也很粗野,就是通过砌一堵又一堵墙在已经规划好的街区划分出属于他们的领地。
眼下这堵墙的成因想必就是如此。
不过好在这堵墙并不高,只有三米左右,而且两边还有可以借力的地方。李一凡思考了一下,认为这也许不是一条完全彻底的死路,于是稍微放心。
回过身,他用身上和房间中仅有的一些物资做了一些简陋的预警装置。
做完这一切,敲门声响起,就一下,是送热水来的。
不过李一凡并没立即开门,他等了一会儿,这个房间有一个很致命的缺陷,它的门上没有猫眼,以至于他无法确认门后究竟是谁。
事实上,他也很明白,对付受过训练的对手,猫眼也没用。因为它的观察范围是受到角度限制的,只要对方躲在角度之外,他也看不见。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打开门,把盛有热水的塑料脸盆拖进屋内。李一凡开始清理右耳的伤口,除此之外,还有脚上的一些割破伤。
之前长时间在丛林中奔跑,锐利的树枝划破了军裤,在他的小腿留下密密麻麻的、婴儿嘴般的小伤口,看起来密集而恐怖。
他的处理方式相当简单,就是把床单撕成布条。然后蘸着热水包扎一下。就好了。耳朵上的那个窟窿也是一样,擦拭干净周围一圈的脓水,就随它去了。
这实则无奈之举。
现如今对药物管制严格,想要购买除了出示医师处方外,还得有有效的身份证件。以他被通缉的身份,想要买到药物比登天都难。
除非去偷。
可他会去偷吗?
李一凡觉得身上的伤暂时还不碍事,应该能支撑到追回那些偷猎者。
对了,说起那些偷猎者,在逃亡路上他已经察觉到了一些线索。
是在公园长椅上一个人留下的一次性电子屏报纸上找到的。
《重启恐龙公园》
那份报纸头版头条、最引人注目的标题。
看到这六个字时,李一凡的心情很复杂。事实上,对于近几十年的人们而言,恐龙是一个让人又恨又爱、难以用言语来形容的东西。恐龙公园更是如此。
它曾经承载了多少孩子乃至大人的梦。
可它也是一切灾厄痛苦毁灭死亡的源头。
海怪来自虫洞之后,是另一个文明的先锋军,不可避免的灾难;恐龙却来自国际基因科技公司,是一群介乎于疯子和天才、理想家和实干家之间的家伙创造出来的产物。
正因为此,很多野动保的拥趸才会说,为什么要将一切过错都推脱到恐龙的身上。一切的灾难,一切的死亡,一切的灾厄,一切的痛苦,归根结底,是人类毁灭了人类。
如果不是人类将它们从六千万年前的时空拽到当今当世,它们仍是一堆死气沉沉的骨骸沉眠在沙砾之下,又何谈耀武扬威、谈龙色变呢?
李一凡对这些关于恐龙和人类究竟谁对谁错的争论毫无兴趣。他杀恐龙,仇恨恐龙,起因是私仇——他的父母皆死于一头霸王龙之口,坚持到现在则是公职,他的职责就是不让一头恐龙见到城里的活人,仅此而已。
尽管他也曾因为恐龙公园里那些温和的庞然大物而产生敬畏和喜爱。
不过那也只是曾经了。
重启恐龙公园——这一项在野动保的发言人说来利在千秋万代的计划和工程,在李一凡看来,全是狗屁!
难道那些野动保的人脑子全被屎塞住了吗?
如果恐龙当真和他们说的一样,和人类拥有相当的智慧,它们竟然还会愿意待在小小的恐龙公园里,任由它们的食物——人类肆意欣赏?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李一凡清楚知道恐龙的活动范围有多大。
恐龙公园在它们眼中,恐怕就跟人类世界的蜗居差不多。
它们要是没智慧,记忆跟鱼一样还好。
你们既然说它们智力水平很高,现在还要把它们关进“蜗居”,李一凡很怀疑这帮野动保的家伙的智商。
直觉告诉他,这又是一次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搞出来的把戏。
总有狂妄的人觉得自己有把握控制一切,觉得自己是猫,而恐龙是金丝雀。
可事实却恰恰相反。
正因此,李一凡突然开始担心下周举办的为期五天的“重启恐龙公园”游园会。他决定,不管这个计划背后是否涉及那批偷渡者,他都要去看看,如果有可能,他要尽自己全力去阻止这群没脑子、只有野心的蠢货。
恐龙公园?那都是故纸堆里的东西!
没有人可以把它再挖出来擦擦干净重新卖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