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临昌县外关山暮白,夜色正深
极白的苍茫大地映出暗沉沉的巍峨山峰。
如一头怪相嶙峋的野兽静立不动。
寒鸦几声。
北方向透着碧绿的极光。
隘口客栈。
冻雨忽至,冷风呼啸。
吹打得山间客栈扇门如牙齿咀嚼般响动。
二楼的房间里。
咳嗽的声音突兀的从布满驱邪符的房间里传出。
陈子安感觉有一道冷风在吹自己的耳朵。
身体沉重如灌铅。
动弹不得。
前世今生的记忆纷乱无比。
“少爷,你醒了。”
“来,把汤喝了。”
陈子安听见呼喊声,灵魂好似有些颤抖。
风太大,从门缝里吹进来,发出呜呜呜呜的声音,好似有人在哭泣,又好像是奇特的窃语之声在飘荡,由远及近。
陈子安感觉身体极冷。
他顺势坐了起来。
很轻松。
又透些许古怪。
好似身体轻飘飘的不着力。
这是穿越虚脱的副作用吗?
眼前是一张涂抹着红色胭脂的唇,颜色如血,头发披散着,看不清具体的面容,一双眼睛在暗沉的夜里泛着微光,她的手上端着一个碗,凑向陈子安的嘴。
陈子安感觉自己好渴。
身体像要烧起来了一样。
可脚底却无比的冰冷。
后背也嗖嗖的。
风吹着,好似要飘走一样。
记忆清醒了一些。
这是他的丫头小娥。
他轻轻动了动嘴唇,碗靠近嘴唇一些。
小娥朝他笑了笑。
“你终于醒了,我真是太高兴了。”
小娥高兴的抹着泪。
嘀嗒一声,滴落在碗里。
陈子安伸手,想要抹小娥眼角的泪。
“我没事,生了一场病,就当是一场梦,又活了。”
看着窗外映射进来开得粉红的桃花在随风摇曳。
他跩着小娥的手道:“莫哭,少爷没事,这不还没死吗?对了,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少爷没事就好,你要死了,我也跟你一起死吧,这天太冷了,所以手很冷。”
小娥嘤嘤的哭着,泪水又嘀嗒嘀嗒的坠落。
像极了雨滴声。
陈子安走了几步,想要看外面的世界。
那迷乱粉红的窗外,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腊梅盛放?
梅花香自苦寒来?
陈子安深吸一口气。
没有闻到花香。
空气中却透着诡异的血腥气。
陈子安下意识的想要点蜡烛,变得亮一些,晦暗的光拨弄几下,总是亮不起来。
“少爷,我来。”
小娥伸手,去拨灯芯。
她的手,穿过焰火,拨弄得筒油滋滋作响。
一息两息三息。
陈子安正奇怪,下意识的往前走一步。
没有影子?
陈子安低头。
头皮一阵发麻。
不止丫头没有影子,他自己也没有。
晃动着的灯影,映照出窗外的腊梅怒放之景。
那粉红的桃花,被冻雨一刷,牵连成丝线,化作血色滴落。
他后背越凉。
脚跟的寒意一下蹿上头顶。
整个人像要飞起来一样。
冷到了心窝里。
手中的碗坠落在地。
溅起一摊血色。
他回头看一眼床。
那床上躺着一个人。
面色惨白。
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是谁?
不对,旁边还有人!
一个穿着红色衣服的丫头。
她已经死了。
倚靠在床边,地上还有一个碗,药渍泼洒一地。
木地板上,有一双双手掌印。
血渍已经干涸。
一直延伸到窗外的推窗口。
窗外的怒梅,赫然是一个个手掌印。
那么……自己已经死了??
正在灵魂出窍?
旁边的丫头,是个死人?
生魂?
“我不能死!”
陈子安心中念头紧守。
一股强大的生存意念,将他灵魂拉回了身体。
眼前的世界骤然一变。
陈子安睁开眼。
眼前的小娥还在。
但是,她的眼里充满迷茫。
“少爷?你怎么又起来了?”
又?
陈子安闻见了空气中腐烂的味道。
他伸手,果然穿过了小娥的脸和头发,看起来就像是长长的手臂串了个人头。
陈子安强忍着心中的骇然。
吞咽一口唾沫。
下意识的说出心中的话:“小娥,你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吗?”
“少爷,你说什么呢?”小娥波动云鬓长发。
陈子安记得,这是个俏丫头。
可眼下,她面色白如纸,一双眸子,泛着白眼珠。
脚下无影。
飘荡在空中。
她的手里又有一个碗。
“少爷,快吃药,吃了药,就好了。”
腐烂的味道差点让陈子安吐出来。
他强摁住心口,指了指地面的红衣服:“小娥,你看。”
“嗯?少爷,这是我呀……”
小娥低头,长长的头发延伸到已经乌黑的尸脸上,她忽然摊开手,尖叫着,拼命的先要融入身体内。
可她的身上,却泛起一阵阵诡异的气流,如萤火虫那样飘零往窗外飞。
“什么?我死了,我已经死了吗!”
啊啊啊啊啊啊。
少……少爷……
尖锐而不甘的叫声,在黑夜里飘荡。
陈子安搀扶着床头。
他前世听老人说过,这种情况,叫活死人,死者生前因为某些原因,死的离奇,死的过程太快,快到无任何一点点异样之处,那么灵魂就会完整的牵引在尸体的周围,重复着生前未做完的事,夜始而起,鸡鸣而终,白日里则藏魂于喉,尸体可数日之内像正常人一样行动,看不出异样。
人已经死了。
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还如往常般活着。
看着地面泼洒的药。
陈子安摁住太阳穴。
悄声道:“也许,不该点破的。”
丫头的尸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
甚至没有留下任何尸痕。
只剩下一套红色的衣服。
这是……过去了多久了?
陈子安无比心惊。
他不顾身体的虚弱。
手持着蜡烛台,往外走去。
门吱呀推开。
风很急。
很冷。
可他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心中稍安。
他走下楼去。
客栈里有人。
他原本是这间客栈的主人。
只是因为这几年醉心于考取功名,原本红火的生意变得无比冷清。
如今只剩下三个招纳的伙计。
厨师刘三刀。
跑堂杨七里。
算账先生秋八。
三人都没睡。
陈子安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咚咚咚作响。
干瘦的黑狗汪汪吠叫几声,躲在长条柳桌下面趴下,一双眼睛盯着陈子安,一双狗眼幽幽发光,可陈子安总觉得这只黑狗不是在看自己,更像是看自己背后。
陈子安停下脚步。
强忍住不回头。
他凝视着下方客栈大厅。
跑堂的杨七里伸手在狗背上抚摸几下,吧嗒吧嗒抽着旱烟,风吹得烟斗上的烟丝明亮如火。
陈子安想要打招呼。
后背再冷。
他忍住不做声,侧脸看帘布。
青色帘布遮挡的后院里,一头被捆绑的老黄牛默默吃干草,一旁,刘三刀正在烧钱纸,老黄牛停止咀嚼,眼角有晶莹的牛泪滑落。
“早去吧,下辈子投个好胎。”刘三刀开始魔刀,粗壮的手臂肌肉如蚯蚓蠕动。
再侧脸。
看向柜台。
穿着灰白旧衣的算账先生秋八正在柜台后面拨打算盘,风吹动的微光蜡烛熏在脸上,面色有些泛白,侧着身子,半边脸融入黑色里。
这时,突然的一声响动。
“喵!”
一只黑毛白爪的野猫在梁上尖叫一声,打翻了柜台的墨水,把它双足染黑。
“去去去!”
秋八试图赶走野猫。
野猫呜呜炸毛,一爪子挠向秋八的眼眶。
秋八一把将野猫打翻下柜台,溅着墨汁的手臂抹了一下左脸,空洞洞的眼眶有些渗人。
狂风忽大。
哐嘡一声。
客栈牌匾上的铜镜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杨七里起身,从雨里把铜镜捡起来,用闩子把门合上。
“睡了。”
他把烟斗挂腰上,找来打补丁的被褥铺在双拼桌上,用一块黑色的褡裢遮住双眼,呼呼入睡,桌下的黑狗,双脚刨地,生生的刨出一个土坑,然后开始啃咬他的腿,狗嘴里满是血渍。
陈子安头皮发麻。
猛然回头,发现
算账先生秋八到后院井边,打水洗脸。
一盆,一盆,一盆。
总是洗不干净。
血水从眼眶里侵染大地,像后方院子延伸。
陈子安猛然掀开帘子。
只见刘三刀原本握着大刀的手,断裂在地面。
那一头拴着的牛。
早已不见了踪影。
“喵!”
黑猫再叫,不知藏匿何处。
陈子安抱住头。
全身发麻!
他急急的后退。
眼下的情景,可别前一世自己还是放牛娃的时候,半夜和小伙伴躲在坟堆里藏匿可要吓人多了。
后退中,一脚踩在镜子上。
咔嚓!
仿佛有什么碎裂开来。
照得陈子安睁不开眼睛。
他猛的一个激灵!
眼前的客栈,莫名燃起大火,熊熊燃烧。
他穿过火海,一步步往外狂奔。
恍惚中,他看见穿着红衣服的丫头,朝他拜了拜,飞向黑暗。
陈子安感觉自己要死了。
这时一头牛哞的一声冲出来。
陈子安拽住牛尾巴,从火海里逃生。
……